第28章(1 / 1)

想着就连自己这股子恶心大抵也是因为夏天的原因。陈苹低头挖了勺豆汤,生出些怨气。

最好是睡一觉快快好了,现下是农忙的时候,这个节骨眼上闹病,有犯懒的嫌疑。真到了要看大夫的地步,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可不能因为这个打了水漂,多冤枉嘛。

日子还是沉沉地过,在不紧不慢的光阴里,叶子更绿了,顶端已经是发霉的深绿色,空气凝固成了一坨热浪,风在燥热的夏日有一种纹丝不动的死态。似乎每一个时段都有每一个时段的闷气,早晨比晚上清爽一些,山上的日夜总是特别割裂的,晚上少不了汗腻腻的后背,必须冲凉,这不是解暑了,而是一种要命的手段。农民的汗总要比别人出的多,通红的背到了晚上会火辣辣的疼,却没到无法安睡的程度,只是这种疼,会变成另一种感觉。就比方人心里头的燥燥不安。

陈苹觉得自己是真的要出事了。

他身体里的变化没有一点声张,但是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发酵,陈苹都变得有点不像自己了。当他回过神,病情已经开始毫无顾忌地冲撞。

比如,以前他能安心地吃一整碗饭,他曾信誓旦旦地像赵光伟标榜自己是个好养活的,什么都能吃,什么都吃得下。但现在陈苹吃一两口要呕三四声,几回下来赵光伟不得不拉着他说要找大夫看看。他赶忙挣脱他,说是自己消化不好,是天热闹的。

是不是天热不知道,但赵光伟往心里去了,后来还专门给他熬了绿豆汤,让他喝了,解暑的。陈苹硬着头皮喝,后来忍的牙都打哆嗦了,冲到外头吐了一通。

陈苹别的不怕,就怕赵光伟不乐意,要是没有这个怪病,人家专门给他熬的汤,他是说什么都不敢这么糟蹋的。

他回头默不作声看着赵光伟,赵光伟什么都没说,拍了拍他后背,让他下午别去干活了,好好歇着。

陈苹觉得不对,这不是饿病,是馋病。

为什么是馋病,从胃里头转着弯挖出来的经验总结。这张嘴别的能吐,怎么嚼上肉就不吐了,不但不吐,吃的还特别的多。

赵光伟的鸡在一个夏夜突然死了一只,那个毛贼还想带着鸡尸远走高飞,被赵光伟一声呵斥吓跑了。男人到的时候鸡脖子已经咽了气,赵光伟开了锅,吃了闷亏,不吭声地倒了油。

其实真不是嬉皮笑脸的事,不知道是谁的贼心往鸡群里打,还是专门给赵家下绊子。陈苹的嘴在那天彻底丧失了眼力见,他自己一个人把两只鸡腿都吃了,肚子里活像有只手在往外伸,挠心挠肝地撑开他的胃,陈苹吃的下巴油光锃亮的,没有发现赵光伟一直在对面看他。等他回过神已经晚了,男人把一块鸡肉撕下来,递给他,让他吃吧。

陈苹年轻,听见有吃的就高兴,他伸手拿过去了,对着赵光伟眼睛亮晶晶地笑。他心里想的是光伟哥真是对他好,真是疼他。已经吃到一半了,赵光伟的话在头顶凉飕飕地飘过,赵光伟说,平时看你总是吐,怎么今天就不吐了。

要是按陈苹的理解,那赵光伟真是冤枉了,怎么说也是一个大男人,犯不上因为一只鸡和枕边人计较。

屋子里分外地静,只有陈苹的筷子磕碰碗沿的清脆声。

陈苹咯噔一声,愣愣抬起来头,年轻人后知后觉地听懂了话外的意思,尤其是发现桌子上的鸡骨头犹他碗前堆积的多。他慢慢地冷了,赵光伟原来一直在看他,他早就吃饱了。陈苹低下头连忙收拾碗筷,脸笑得比哭的还难看,惶恐地说他饱了,这就收拾桌子。

“你吃吧,都给你吃。”赵光伟愣了下,慌忙站起来制止他,硬朗的脸上很不知所措,他把盘子都推到陈苹面前。陈苹已经不敢吃了,只是对他挤出来笑,他笑的很僵硬,一个真正高兴的人绝对不会这样笑。

陈苹觉得都是这张贱嘴惹得病,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张嘴什么都吐,但凡嚼上肉和鸡蛋却有个没够的气派和馋劲。

这样不行,这样怎么能,挑三拣四,一定让人打心眼儿里看不起。

真正惹祸的这一天还是来了。

这一天是赵光伟来山下买核桃的日子,陈苹一并跟来了,他背了一个重重的筐,沉甸甸的核桃,放下筐子的时候后背已经湿透了,累的直不起腰来。

赵光伟把三分钱交到了他的手里,要他去买冰棍吃,陈苹额头的汗在阳光下璀璨的亮,鬓角仿佛一道白色的刀痕,他笑着就走了。

卖冰棍的车在尽头,陈苹却走到一半的时候住了脚,一家卖肉饼的摊子离冰棍车就几步的距离,香味飘的很远,几个人扎在里头,堵住了他的视线。

陈苹在心里头骂自己,但其实眼神已经看过去了,他控制不住地吞口水,以前在姑家过年的时候看表弟吃过,表弟吃的特别香。陈苹下意识摸口袋,心扑通跳了一下,买核桃的钱还在他衣裳里,就几个钢?G,刚好够买一个肉饼尝尝。他站了很久,一咬牙就拿出来了,他对自己说:“没出息,还长出一身懒肉了!”

正是晌午人多的时候,他是躲在一个街角把饼吃完了,他舍不得大口吃,一小点一小点地咬,肉饼里的油香的掉牙,十个手指头油乎乎的。他其实想把一半留给光伟哥,却突然改变了想法,他怕赵光伟会骂他,自己藏着掖着就算了,光伟哥要是知道了肯定生气,他千不该万不该这样做。

赵光伟对于一切都未知。本来什么都能瞒住的,本来没什么可以泄露的。偏偏几天后他们在卖核桃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两个人,这是一对夫妻,凶神恶煞,不由分说就拽住了陈苹,周围的顾客都被吓了一跳,他们抓住陈苹的衣服,猛地开始往外扯。

“你们干什么的!”

围观的人群像波浪涌了上来,赵光伟马上站了出来。他脸黑了,眼里立刻就冷了,陈苹被他挡在身后,迷茫地晃着脑袋。赵光伟的脸比煤炭还黑,张嘴问这两个人干什么来的。

那两个夫妻是一对渔夫,他们原先的摊子就在核桃摊的旁边,可以说是生意上的邻居,赵光伟认得他们,相处地还算可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做。

赵光伟的话还没说完,被一声尖利地叫嚷止住了,女人瞪着眼睛,狂躁地跳着喊抓小偷!这里头有个扒手!

这里是市场,一个没有钱但视财如命的地方,人群像闻见骨头的狗一样围上来,那个女人叉着腰,横眉竖眼,狂躁地指着赵光伟身后的陈苹叫他出来!

北方口音闹哄哄的,混着叽里咕噜的话,周围人齐刷刷地眼睛看着他们,像很多很多刀子。

陈苹早就吓懵了,魂儿都不知道跑哪去,赵光伟脸上硬挤出一个笑,问他们是不是认错了,大家都是认识的,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我们信得过你,信不过他!要让别人高看你一眼,就别做那些亏心事!”

晌午的阳光刺眼地照在陈苹清秀的脸上,把他削瘦的脸割裂成对半的阴影,他棕色的眼珠子失措地动来动去,终于自己走出来,他拉着张脸,面无表情,问他们:“我干什么了?”

“你说你干什么了!”

陈苹说:“我什么也没干!”

“呸!”

女人的痰在空气里迅速地划过去,像流星一样落到地上,粘稠地粘连在一起。

谁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这家两口子在农贸市场摆摊没有二十年也有十五年了,偏偏从上个月开始帐怎么算也算不对,只要摆摊,不是少几分就是少几毛,总没有对账工整的时候。钱放在篮子里,一般顾客碰不着,他们一合计,肯定是哪个手贱的人,还是个小毛贼,没胆子偷整数的,这么几毛几分的偷。

他们本来是没想到陈苹的,他们对陈苹的印象算不上好,但也不坏,只知道他是赵光伟的表弟。万万没想到赵光伟人好,自家亲戚竟然是个这样的人。和人说起这个事,突然有个人说前两天看见老赵的小兄弟不知干什么去了,捏着钱,亲眼看见他偷摸摸买了肉饼,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躲在墙角吃了下去,很奇怪。

这家的夫妻想来想去,还真是陈苹从前喜欢往摊子前晃悠,他们只以为是年轻好玩,原来是有歹念头。害人的心思都有了!这么年轻就有副歪骨头!

“你胡说!”

话音刚落,陈苹气的红着眼反驳他,他真是气急了,胸膛鼓来鼓去,人家骂你别不承认!陈苹气笑了,说我就是不承认,我根本没做过这样的事。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了,气氛已经很僵持凝固了,两方都气势汹汹地瞪着眼,眼珠各自凸出来。赵光伟其实是最迷茫的人,他的嘴巴张开又合上,突然问他们在哪里看到的陈苹买饼吃。

“就是前两天,我亲眼看见的!”

围观的人群有一个人的喊声,很清楚地穿过嘈杂进入了赵光伟耳朵里。

赵光伟懵了,他下意识回头,却发现陈苹的脸已经青了,脖子上的青筋还鼓着,但明眼人都看出来气势很弱了,还慌张地躲避着别人的目光。赵光伟的心咯噔一下,他顿在原地,气声沉了,脸也黑了,问他:“什么时候?”

陈苹呆在原地,脑袋里的绳子吧嗒一声断了,傻傻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