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老爹说嫁人吧,秀红见了小官员一面,挺本分老实的一个人,在县政府里做文职工作,给领导们写字的,是个文化人,她点点头,就这么把自己嫁出去了。
赵光伟看着她笑,露出一口白牙,一副好大哥的样子,转头继续锯木头,吭哧吭哧的,真心实意的为她好,真心实意的卖力,秀红突然就有点慌了,急急地开口问他。
“等下我爹煮饺子,你在我家里吃吧!”
什么?
赵光伟愣了下,迷茫地抬起头,瞳孔里映射出少女惶惶不安的样子。
秀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语气强硬,好像跟谁较劲。
她是在跟自己犟,就是想争口气,反正是最后一回了,这辈子也就这么几天了。
赵光伟微厚的唇抿成一道线,凝思了会儿,爽朗地笑着说行。
--------------------
想要评论!
第十四章
陈苹近来有了新任务,是赵光伟发放下来的,要他学着写字。
山里的孩子都上学,但基本上只有初中文凭,有些人只读完小学就不再念了,早早下了学,帮着家里挑草干活,一辈子留在山里。
赵光伟之所以突然叫陈苹写字,是因了几天前的一件小事,农贸市场要登记人员,检查员来了,走到赵光伟面前,要他登记自己的名,市场里的摊子每年都变动,要看分到哪个领域,赵光伟已经习以为常,熟练的写下了,接着他一转头,很自然地把本子递到陈苹面前。
“就在这,把你的名写上。”他动动嘴唇,指着纸上一块空白领域。
陈苹愣了下,接过去,却半天不落笔,有些迷茫地眨着眼,检查员没耐心了,呵斥了一声干嘛呢,他立刻抬起头,紧张地东看西看,硬着头皮写了一个模模糊糊,歪七扭八的陈字。
赵光伟在一旁注视着他,陈苹啃着嘴皮,写完第一个字又开始磨蹭,检查员是个小年轻,眉一抬说你找事是不是?赵光伟听着语气不对立马拦住了,好声好气地赔笑脸,陈苹把本子往男人怀里推,小声说光伟哥,你来写吧。
“我?”
赵光伟愣住,棱角分明的脸逆着光看向他。
“苹是苹果的苹。”
“我不会写第二个字。”陈苹杏眼垂下,相当难堪,头都要埋到沙地里。
赵光伟万万没想到陈苹不会写字,他对陈苹没有要求,但最起码要会写自己的姓名,这是基本的,必须得会。那天赵光伟回去后就拧着眉,一脸严肃阴沉,陈苹原本是不在意的,瞧见他这么不高兴,人也畏惧起来,小心伺候着。
第二天赵光伟就行动起来了,他从家里翻出一个旧日历,在后面的空白页上打了格子,又掏了根铅笔出来,把这俩一起不容置疑地放在陈苹面前。他说以后都要写字,可以没有文化,但至少把自己姓名弄清楚了。
“行。”
陈苹不敢反驳,紧张地站直了身体,用力点头。
先说写字,一撇一捺要讲究行正条直,不能横七竖八,下笔的力气也得拿捏着,轻了就像鸡毛飘在河里,重了又一下把纸戳破了,还要讲究美观,正所谓字如其人,不要求写的多好,至少要能让人看出是个字吧。
陈苹第一天练字,效果并不乐观,赵光伟只给他写了两个字做示范,转头就去做别的事了。陈苹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和两个示范字大眼瞪小眼。他都多少年没念书了,上到三年级就没再去过学校,陈苹特别紧张地拿起了笔,小心地写一笔瞄一眼,不像写字倒像临摹画画了。
赵光伟忙完回来一看,日历背面简直像爬满了奇形怪状的虫子,陈苹躲在这群虫子后面,局促不安地低着头,他说光伟哥,我是文盲,我只念到三年级,你不要生气。
赵光伟倒不至于生气,他突然想笑了,他质疑自己和陈苹较什么劲呢,他没读过几天书,能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前动笔已经是相当有上进心了,这样想着他心情好了,坦坦荡荡地笑出来,对陈苹说没人对你喊文盲,我没生气,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赵光伟的学历也只有初中文凭,爹娘去世后他就不再读书了,学生时候赵光伟不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在学校混个中游,倘若他真是个读书的料子,他自己也舍不得下了学去干活。
赵光伟冷硬的下颌线原先还绷着,一瞬间化解开春天那样温柔,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陈苹,说你肯学就要受表扬,以后我教你,我必须把你教会。
赵光伟真是雷厉风行的人,做事利落,他要手把手的教,就从最基础的一二三四开始学。陈苹还是认得些字的,这让他很欣慰,赵光伟侧坐在他身后,聚精会神地看着,偶尔倚着头看陈苹的脸,陈苹写字的时候目光很专注,有些笨拙和羞怯,挺翘的鼻尖微微出着汗珠,脸上微红,眼底闪着湿光,屏声敛气。
也不是每天都能伴着他教字,秀红的婚事在一个月后,男人整天的忙,跑来跑去,在村子里奔波。都说是秀红指使的,这些活不让别人干,只让赵光伟干,好像要报复不娶之仇一样。秀红说起话下巴还是一颠一颠的,眼尾飞翘,俏皮灵动的丫头模样,赵光伟叹了口气,全应下了,他真心诚意地希望这个妹子好,权当沾沾新娘子的喜气。
别人或许看不明白,但秀红看的是清清楚楚,赵光伟真是对她的婚事上心,去县城卖东西还专程去百货大楼看,那些好看的样式他就记到心里,再一下一下凿到给她的嫁妆上。
秀红晚上看着镜子,差点眼泪又闪下来。命运真是捉弄人,不过,秀红好歹是村长的闺女,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想的明白,她不想一辈子困在山里,所以对她的光伟哥,她只有遗憾和缅怀,要说不甘心,也是有的,她知道这一擦肩就是下辈子的事了。
秀红的红烛还有三十天就要点亮了,她拉掉了电灯,平静地躺回了枕头,月光倾泻在漆黑的暗夜,少女的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静静闭上了眼睛。
红烛还有三十天才点亮,可是烛火烟气已经在这个村子飘起来了,它是随着日子飘,越飘越远,飘的缠绵,冷不丁的,你就被烟气缠住了。
陈苹觉得自己真是没治了。
赵光伟要求的写字,他每一天都兢兢业业地完成,说实话,陈苹并不怎么喜欢写字,他终归做习惯了粗活,突然让他这样在纸上比划,几乎不亚于让他去挑绣花针。和打扫卫生不同,写字是轻柔的,精巧的,仔细的,他连大气不敢喘,好不容易写完了,仔细一看,越看越生气,怎么自己的字就是和人家的比不上呢!陈苹用最笨拙的姿态,写一遍,念一次,每天就写四个字,不多,写完一篇后鼻尖都冒汗了,不亚于烧火做饭。
陈苹的畏惧也不仅只来自于白纸黑字,更重要的一点是出在了教书先生上头。
赵光伟对陈苹很严厉,不允许他偷懒,不允许他走神,不允许他搞小动作。
为了更好地教陈苹,只要有时间,赵光伟一定亲力亲为地坐在他旁边盯着。握笔的姿势不对?那他直接握住陈苹的手,把他的手包在自己的手掌里,慢慢的,用手腕的力量带动着移动,他站在陈苹身后,下巴搁在陈颈窝里,侧脸贴着鬓角,呼吸热烘烘喷洒在耳边。
“你这样不对,笔再拿高点,我带着你。”
赵光伟温柔地对他说,为了怕他退缩都有点哄着的意思了。哪有人用这个语气和他说过话?陈苹登时傻在原地,呆愣地由他抓紧手,在纸上缓慢写出一个苹字。
年轻人感到很不自在,这距离靠的太近了,赵光伟整个胸膛都紧贴在他的背部,两个热烘烘的人紧靠在一起,心脏都由于升温而被迫狂跳起来,扑腾,扑腾,好像打鼓,他忽然地想逃。
陈苹慌张低下头,禁不住怀疑光伟哥听见了他心脏的声音,他不敢回头,也没有镜子,可是陈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一定是脸红了。
白天和黑夜是两条无法汇集的长线,在漫长的时间里轮换,白天有白天的分寸,晚上也有晚上的距离。这是说一不二的,比方说赵光伟和陈苹,比方说太阳和月亮,白天的时候要吃饭干活,两个人眼神交换着,但身体还是远离的,那是默契的疏离。而到了晚上,到了真“干革命”的时间,水乳交融,严丝合缝,意乱情迷,通通留给了拉灯的黑夜,这就是公章赋予的两个人的使命。
但是现在陈苹觉得一切乱套了,赵光伟在把这种秩序打乱。每当赵光伟攥住陈苹的手,他的心就会瞬间尖叫一下,皮肤每一个小毛孔都张牙舞爪地疯狂呼吸,要把赵光伟身上的温度都灌进自己身体里。白天不像白天,黑夜不像黑夜,这叫怎么回事?
算了算了,他想,就当他是夕阳和黄昏吧。
陈苹只是对这样的情境无所适从,不代表不喜欢自己这个老师,赵光伟教他认字的时候,他偷偷转下头,余光中瞟向赵光伟高挺的鼻子,深邃的眉骨,略显严肃的眉头,眼里含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