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而已。

这一日之后，小燕便在陆星垂家里住了下来。陆星垂的工作繁忙，每天早上不到八点就要出门，有时候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刚开始的时候，无论回来的多晚，他总是会准备一些简单的炖菜或是粥，放进慢炖锅里保温，留给小燕第二天吃。

后来小燕开始自己慢慢的琢磨食谱，情况便倒了过来，常常是他回到家中，桌上已经炒好了几个热气腾腾的菜在等待着他。小燕很聪明，又细心，一道菜至多翻车一次，即使陆星垂什么也不说，他也能敏感的察觉到对方的偏好，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他的厨艺已经超过陆星垂了。

这一日又是四台大手术，他连站了七个小时，回到家中，整个后脑勺累的都有些发懵。

“回来啦？”

推开房门，客厅的大灯并没有开，只在沙发边留了一盏台灯，厨房倒是明晃晃的，食物的气味随着门开的瞬间传了过来，让一贯冷冰冰的房子里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小燕捧着书，从沙发里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欣喜。

陆星垂在那一霎那升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就好像一个世界上最贤惠的妻子，做好了饭菜，在等待丈夫归家。

“嗯。” 这念头令他有一丝慌乱，他匆忙应了一句。

“去洗个手吧，我帮你把菜热一下。”

陆星垂从洗手间出来，坐到桌边，微波炉正好发出了“叮”的一声，一打开门，红烧带鱼的香味扑面而来，海带排骨汤是一直煨在慢炖锅里的，此时冒着正正好的热气，还有两个清爽的凉菜，能闻到淡淡的糖醋味，盘子边上点缀着碧绿的香菜，让他疲累了一天的大脑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我好饿”这一个念头。

“慢点吃啊。” 小燕也坐了下来，拿过一本书，想要接着看，但是瞥了几眼陆星垂，忍不住出声道，“你今天一天都没吃饭吗？”

“中午啃了两口包子，喝了点豆浆，”陆星垂淅沥呼噜的喝了一大口汤，满足得从身到心都觉得熨帖了，“没办法，全是大手术，不敢吃太饱，血得留在脑子里，不能分去消化道啊。”

小燕睁着亮闪闪的眼睛，他最近胖了一些，脸颊也终于有了些肉，此刻微微鼓着，手里拿着的笔支在下巴上，“这也太累了，现在都快九点了呀。”

“医生啊，都这样。”

“陆医生，”见陆星垂看过来，他咬着笔，歪着头问道，“你为什么会当医生啊？”

“怎么了？你觉得当医生不好吗？”陆星垂愣了一下，反问道。

“那倒不是，我就是有点好奇，你当时要是知道做医生这么辛苦，还会想报考医学院吗？”

陆星垂慢慢放下了筷子，微微怔了怔，才突然笑道，“我爸爸就是医生。”

小燕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却听陆星垂接着说了下去，“在我10岁那年，病人家属医闹，带了刀子进去，他没能活着走出医院。”

“！”小燕震惊的呆在原地，嘴巴张成了一个椭圆，半晌也只喃喃说了一句，“对不起……”

陆星垂摇了摇头，苦笑道，“所以，我从来没想过报考医学院。”

“那后来，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因为……方姨。”陆星垂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柔软，他低下头喝了一口汤，沉默的咽了下去，“你……想听吗？”

小燕瞪大了眼睛，点头如捣蒜，陆星垂放下筷子，安静了坐了一会，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开口，良久才说道，“我爸工作忙，和我妈感情一直不好，后来他走了，我妈就光明正大的跟着她的情人跑了，还卷走了我爸的抚恤金。至于方姨，她是我爸爸医院的护士，也是个苦命的人，嫁了个废物，喝醉酒常常把他们母子往死里打，当初是我爸爸带了医院的几个同事一起，才帮她离了婚，所以不管是出于感激也好，同情也好，我妈跑了以后，那些年，一直在方姨在照顾我。”

小燕蜷了腿抱在胸前，安安静静的听着，陆星垂闷头吃了几口菜，他也不催他，就这样过了一会，陆星垂接着说道，“后来，要考大学了，方姨知道我不想学医，也没有劝我， 只是带我去了趟医院，我爸爸以前工作的科室。当时有一个她照顾的病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他叫齐大爷，送进医院的时候半边身体都是瘫的，脑子里长了一个肿瘤，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自理。”

小燕情不自禁的想到自己刚刚醒来那段时间，连抬头这样微小的动作都无法完成，眼中暗了一瞬，下意识地追问道，“然后呢？”

“他的手术很成功，到我高考结束，他已经能自己独立行走了。那天在医院，方姨就和我说了一句话，‘人活着，穷不可怕，但是不能没有尊严。疾病会夺走人的尊严，而医生，能把这份尊严还给人。’”

两个人再次沉默了一会，直到小燕出声打破了沉默，“丁护士告诉我，如果不是你，我很可能这辈子都没法从那张病床上醒过来。”他抬起头看向陆星垂，灯光倒映进湿润的眼睛里，每一次眨眼，都碎出无数瓣晶莹。

他看过来的眼神太过沉溺，陆星垂的胸口猛地一跳，一颗心像是被那目光牵着的丝吊到了半空中，怎么也落不到地，他掩饰性的低下头，喝尽了碗里的最后一口汤，然后才有些慌乱的答道，“其实我也不是100%的有把握，但是……我很高兴，小燕，你能恢复健康，我比谁都高兴。”

“那现在你做了这么厉害的医生，方姨一定很高兴吧。”

陆星垂微微一滞，“一定会吧，只可惜，她并没有机会看到了，我被市一院正式录取的时候，方姨就查出了肝癌晚期，只撑了不到一年就走了。”

小燕微微咬住了下唇，他忍不住伸出了手，握住了陆星垂的手，后者犹豫了一下，却并没有挣开，只是笑着安慰道，“其实还好，想一想，我做到了她和爸爸对我最盼望的事情，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小燕摇了摇头，伸手握紧了他，“不，他们对你最大的盼望，应该只是希望你能快乐而已，做医生，会让你快乐吗？”

“我……”陆星垂下意识地想回答我当然快乐，从爸爸死去那一天起，医生这个职业就成为了他生命中一件既重大又矛盾的存在，他背负着爸爸的遗憾，方姨的希望和自己的执念走到今天，却从没有一个人，像眼前这个人一样问过他，做医生，自己真的快乐吗？“我不知道。” 他改口道，“但是，能从死神手上抢人，这确实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

小燕眯起眼睛，露出像小猫一样狡黠的笑容，拉过他的手，“你跟我来。”

陆星垂有些懵，他的注意力在那一瞬间都集中在两个人相握的手上，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思考，放下筷子就跟着对方站了起来。小燕领着他走到书房里，他这才注意到，书房的布置发生了一点变化，原先的小沙发被推到了书桌的另一面，曾经放着沙发的角落，不知道什么时候竖起了一幅画架，旁边用白色的卡纸做了三层简易的小置物架，放满了画笔和颜料。

“我在你的书架里找到的，”小燕从旁边一摞书里抽出了一本速写本，递给陆星垂，“这是你画的吧，你画的真好，这些颜色用的多漂亮。”

陆星垂翻过了几页，指尖微微有些颤抖，方姨病后，他就再没有画过画。那时候为了给方姨攒钱治病，自己不惜辞掉铁饭碗的市一院调到慈心仁和，没日没夜的做手术攒绩效换奖金。后来，方姨走了，画画就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旧梦，连带着这个本子一起，被封存进了书柜的角落里。

“颜料总是不用，会干的，别让它们枯死在灰尘里。”小燕走过去，拿起一只彩色的炭笔，塞进他手里，“你看，当医生，可以让别人快乐，画画，可以让你自己快乐，这不矛盾。”

“是，不矛盾……” 他喃喃重复道，小燕微微弯下腰，凑到他的眼前，仰起头盯着他，两弯卧蚕温柔的像天边的银月，瞳仁又大又亮，这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无比真诚，“那我就等着看你的大作啦，我觉得，你一定会比那个月满楼画的还要好！”

***

夜深了，楼上的人已经沉沉的睡去，陆星垂洗漱完毕，却毫无困意，他从沙发里翻身站了起来，又一次走进书房里，站在画架前静默了片刻，然后盘腿坐了下来。画架的下面堆了几个速写本，大多都是他早年涂过的，他拿过来一页一页的翻过。其实，自从父亲走后，他就没再去过绘画老师那里，基础算不得扎实，画的充其量只能算是过得去。但是想到小燕看着他自信而得意的神色，他就觉得整个人舒服的不像样，仿佛大冬天喝进口中的一杯热巧，从舌尖到肠胃，都浸着发甜的暖意。

后面连续几张都是空白，他正准备放下本子，手指却摸到纸张背后有纹路，他又翻了一面，一张圆珠笔画的速写出现在眼前，和他前面画的截然不同，笔触精准，寥寥几笔却囊括了所有细节，一眼就能看出来，画中的人是他自己做饭的样子。

他的胃里猛地一紧，又翻过几页，画的大大小小的，都是他的身影，因为是速写，很多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事情的时候，身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默默的看着他。

小燕他……喜欢我吗？陆星垂猛地咬住了嘴唇，这个念头一出，就被他强行掐断了，不敢再想，与此同时，另一个疑惑迅速的从脑海深处升了起来，小燕竟然……会画画？！

TBC

第八章 惊梦

屋子里很暗，厚厚的窗帘阻隔了整个外界，令人无法感知时间，也麻痹了人的大脑，时间的流逝在这里仿佛变得没有意义，每一次醒来或是闭眼，都陷在同一个梦里，没有尽头。

屋子中间的大床发出了规律的吱呀声，肉体碰撞的声音激烈，夹杂着断断续续的隐忍的呻吟，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明显。小燕愣了一会，才微微叹了口气，又是这个梦啊。

这个梦境出现的如此频繁，以至于他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慌乱，到了如今的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