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姨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儿时的旧事,过了一会才怅然叹了口气,“可你爷爷那时候太要强,管你母亲也管的太狠,导致她大学时明明考上了杭美却不肯去,偏偏要去远在北方的津港,她就是在那里,碰到了你父亲。”
燕回时微微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的往前探了探身,宁姨接着说道,“小姝带他回来过一次,那时候她还是个学生,你父亲却已经三十多岁了,你爷爷非常反对。可那男人当时事业有成,三十多就提了副厅,前途无量,对你母亲也宠爱,更是给爷爷带了很多礼物,连街坊邻居的面子都照顾到了,再加上当时小姝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你爷爷的态度也就松动了一些。那时候,大家都道燕老师晚来有福,家有贵婿,可谁成想,到你母亲毕了业怀了你,才知道那男人早有家世,与妻子也有孩子!”
燕回时直愣愣的跪在地上,他对父母的印象已经非常稀薄了,失忆的这几个月以来,他闲时无聊,便会自己编故事,想象自己曾经有过一个怎样幸福的家庭,可真相却总是一次又一次残酷的碾碎他的幻影。
“后来,不知道那男人用了什么花言巧语,你母亲坚持生下了你,无名无份的跟着他,你爷爷气的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还扔掉了很多你母亲在家时用过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你父亲被捕的消息辗转传了过来,你爷爷嘴硬了几年,还是扛不住第一时间就去了津港,想把小姝和你都带回来。”
“可是大难临头,连那男人的原配都和他离了婚,你母亲却坚持要等他,和你爷爷闹得不欢而散。那一年,又正好赶上中央严抓贪腐,他回来后没多久,就听见你父亲被判了死刑,爷爷没办法,又一次动身赶去津港,这一次,找到的却是你母亲的……” 宁姨回过头,含泪看了一眼墓碑,伸手拉过燕回时的手,轻轻摩挲,“你父亲当时给你们母子两买了一套房子,写的是你母亲的名字,所以在财产清算的时候没有被充公。你爷爷在那个房子里找到你们的时候,你母亲已经断气很久了,你就坐在她旁边,安安静静的,拿了一个本子画画,看到你爷爷,也只说了一句,‘嘘,妈妈睡着了,要等一会才能醒。’”
【“妈妈……什么时候睡下的?”
“今天早上睡的,妈妈一定是累了,爸爸走了, 她这两天一直在哭呢,爷爷,你怎么也哭了?你别哭,时儿乖,我乖一点,妈妈就不会伤心了。”
“时儿真乖……到爷爷这里来,爷爷……爷爷带你回家。”】
眼前一片模糊,那些曾经被他刻意封存起来的记忆,像潮水一般奔涌而来,虽然只有零碎的片段,却鲜活如昨。他想起了小时候爷爷不允许他画画,却又在发现他拿着树枝在溪边沾水也要画时,抱着他哭了一场,然后带他去县里买了最好的画具,他也想起了读书时,爷爷总是和他说,考不好没关系,我的小时儿开心快乐最重要,还有他考上杭美的时候,平日里滴酒不沾的爷爷喝的烂醉如泥,一边握着他的手说,这一次,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爷爷………他冲着两座墓碑再次磕了一个头,心中悲痛难挨,对不起,时儿还是让您失望了。
***
回到家中,宁姨的丈夫开了门,见到他活像见了鬼,惊讶的大叫了一声,“小时,你真的回来了?!”
宁姨麻利的洗了手,正准备进厨房,再做点宵夜,听他这么问,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儿是小时的家,他回来不正常吗?”
“不是,我刚才刚到家,就看到楼下停了辆轿车,然后下来两个人,问我小时有没有回来过,那我当时想这都一年多没见着了,怎么可能回来嘛,就这么和他们说的……” 安叔突然停了嘴,燕回时的脸色骤变,整张脸白的泛着青,脚下一软,幸好安桐及时伸了手扶住了他。“小时,你怎么了?” 安叔紧张的也向他伸出了手。
“安叔,那人长什么样?是不是……看起来有些凶,三十多岁,方下巴?“
安桐听他描述完,眨了眨眼,去桌边拿起了那张拍立得,问他父亲道,“是这个人吗?“ 安叔拿过来仔细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是,没这个人这么周正,其中一个看上去矮矮胖胖的,三角眼,还有一个……” 安叔话音未落,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声音又响又急。
一家人都看向了门口,燕回时浑身都绷紧了,死死咬着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安桐看了他一眼,小声说道,“你到房间里去。”
TBC
第十七章 出走
“老安!嫂子也在呢,” 安叔走过去开了门,一个中年男人冒冒失失的探了个头,见他们一家都在,迫不及待地说道,“我跟你说我刚才碰着个离奇的事儿,院门口有两个人向我打听燕家那孩子,你刚才回家,碰着没有?”
安叔犹豫了一下,还没有说话,安桐先开了口,“刘叔,我刚才下班也遇着了,还觉得奇怪呢,小时都好久没回来了,怎么还有人上这儿找。“
那被唤作刘叔的人点了点头,一脸紧张,又带了一丝好奇,“你说,那孩子是不是遇着什么麻烦了,那人给了我一个手机号,让我要是看见他回来,就给他们打电话,还说会有感谢费咧!” 刘叔皱了下眉,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会不会他之前为了给燕老师治病,借了高利贷啊,我说呢,他一个学生娃,哪来的钱,不得了了,人追债追上门来了?”
安桐和宁姨对视了一眼,后者很快向自己的丈夫使了个颜色,安叔心领神会的上前搂住人往屋外一带,“嗨,操啥心呢,反正没见着,走,陪我上院子里喝两杯去,你嫂子新泡了桂花酒。老婆,你给老刘拿个杯子去。”
“好嘞,我给你们再端两下酒菜,你们慢慢吃着聊。”
“哎呦我嫂子太能干了,老安你真不要太有福气!”一听说有酒有菜,刘叔的眼睛顿时亮了,转瞬就把刚才的话题忘在了脑后。
眼见三个人都出去了,安桐关门落了锁,才进到房间里,燕回时坐在窗边,没有开灯。“你今晚别回自己家,就住我这里吧,虽说我爸爸看着他们离开了,可万一被其他人看见你家屋子亮了灯,终归是麻烦。”
“安桐哥,我明早就走。”
“什么?这么急!是因为那些人?”安桐走到他跟前,深深的皱着眉,盯了他一会才叹了口气,“他们是那男人派来找你的?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不记得了吗?”
燕回时咬着唇,和他对视了两秒钟才转开了头,无力的摇了摇,“记不清了,只有些零碎的片段,不过,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现在,我绝不想和他再有丝毫的牵扯。”
“那你也不能这么急着就走啊,好歹安安稳稳的休息两天,放心,你住在我家,我爸我妈不会出去乱说,我也不会的。”
“安桐哥,我爷爷走的时候……安稳吗?”
“……” 安桐欲言又止,挣扎了一会才勉强点了点头,“他……当时已经昏迷了,应该……没什么痛苦。”
燕回时盯着他,唇角突然扬了起来,月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这几个月里,我的人生一片空白,我不记得自己是谁,家在哪里,父母是谁,我唯一能想起来的人,是爷爷,让我撑着回到这里的人,也只有爷爷。可现在我找回来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可笑的是,我的脑子挨过几刀都不能忘记的人,却是被我自己害死的。”
“小时!燕爷爷的死和你……”
“你说,爷爷临走都不得安宁,我又怎么配心安理得的留在这里?” 他抬起手,阻止安桐插话,继续说道,“何况,他们已经找了过来,你不了解那个人,他执拗的就像一条疯犬,以他的性格,只怕不把这里挖地三尺不会善罢甘休,我留在这,迟早会连累你们。”
“你躲在这里,他还敢擅闯民宅不成,他眼里还有王法吗?!”
燕回时想起早上在警局门口看到的那一幕,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也许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单纯。让我走吧,有一天,等我想起了我到底是谁,又或者,等他彻底忘了我,我会回来的,你放心,爷爷和妈妈都在这里,我不会丢下他们的。”
燕回时的态度坚决,安家一家苦劝无果,只得帮他连夜整理了一些行李,第二天一大早,安桐坚持送他去车站。
“你妈妈和燕爷爷的墓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帮忙照顾的,倒是你自己的伤……你确定好了吗?那可是开颅手术啊!”开车去车站的路上,安桐忍不住担心的问道。
“嗯,真的已经好了。”
“你啊,小时候生了病受了伤,怕燕爷爷担心,从不肯主动说,只怕现在大了,还这样。“
听安桐说起小时候的事,燕回时心里微微一动,侧过头看了安桐一眼,对方圆圆的脸上皮肤黝黑,但很光滑,一点疤痕也没有,安桐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忍不住抬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怎么了?我脸没洗干净吗?”
“安桐哥,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刚跟着爷爷回来,有一次邻居的孩子们聚起来嘲笑我,有个个儿很高的大哥哥救了我,但是他被人砸了一脸血,那个人……是你吗?”
安桐摸着方向盘的手明显的颤了一下,前方正好是红灯,他一晃神,临到白线才猛地踩住了刹车,轮胎在清晨的地面上擦出了一声刺耳的尖鸣。
“对不起。”
燕回时挑了一下眉,困惑的看向他,却听安桐接着说道,“你那时候刚来,想你妈妈,整夜整夜的哭,我妈心疼你,每天晚上都去哄你睡觉,我……我那时候也不懂事,就觉得你抢了我妈的关注,所以……才把你爸爸的事说给院子里的孩子们听,我本意只是想让大家别和你玩,谁知道……有几个人那么过分。”
燕回时微微张开嘴,看着安桐躲避的眼神下慢慢涨红的脸,“原来是你传出去的。”
安桐抬起头看向他,小眼睛睁得用力,额角上都爆出了青筋,“可我后来很后悔的,他们再欺负你的时候,我也有保护过你!你不记得了吗?你信我,真的,我……”
“我信你。”燕回时笑了起来,伸手过去在对方胳膊上安抚得拍了一下,“我虽然遗忘了很多事情,但是有些人,我看一眼就会本能的想要亲近,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伤害我,就像你一样。”
红灯转绿,安桐缓缓启动了车,过了一会才点了点头,闷闷得开了口,“没想到,那件事情你居然记了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