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顾好自己。”她扯着墨景深躲进巷口,身后东宫方向腾起冲天火光,“你是父皇最疼的幼子,只要你活着......”话音被流矢破空声截断,皇后猛地将儿子扑倒在地,金错银的护甲擦着刺客咽喉划过,血珠溅在斑驳的宫墙上。

暮春子夜,太子府藏书阁的铜漏滴答作响。墨景阳蜷在檀木榻上咳了两声,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膝头摊开的《贞观政要》,烛火在他苍白的脸颊投下细碎阴影。忽有玄色衣袂掠过雕花槅扇,贴身侍卫青崖撞开殿门,甲胄上还沾着城墙上的硝烟。

"殿下!萧衍叛军已破宣德门!"青崖单膝跪地,喉间带血的喘息惊飞梁间夜枭,"九皇子随皇后娘娘从密道......"

话音戛然而止。墨景阳握书的手骤然收紧,羊皮纸在指缝间发出细微的脆响。窗外传来东宫侍卫与叛军交刃的金铁声,混着远处椒房殿方向腾起的火光,将他素白寝衣染成血色。

"呵。"咳嗽撕裂喉间腥甜,少年偏头轻笑,发间嵌玉冠冕歪斜,倒像是残败的花枝。十二年前母后端着药碗哄他喝药的场景突然涌来,那年小九刚出生,乳母说皇后娘娘守在产房三日三夜,却连他出生时的一碗羹汤都不曾送来。

青崖攥着剑柄的指节发白:“殿下,西侧水榭暗门已备好船只,燕云旧部......"

"不必了。”墨景阳撑起身子,月白中衣下嶙峋的肩胛骨硌得榻上螭纹冰凉。他望向窗外冲天火光。

藏书阁外传来叛军踹门的巨响。墨景阳抚过案头先帝御赐的狼毫,笔尖还凝着未干的朱砂,今早刚批完的奏折里,还夹着小九求他向父皇讨封地的笺纸。“去把《资治通鉴》第三卷拿来。”他突然开口,声线轻得像飘落的雪。

青崖红着眼眶撞开暗格,却见太子已铺开素绢。烛火摇曳间,墨景阳提笔的手腕微微发颤,朱砂在宣纸上洇成歪斜的"萧"字。叛军的脚步声逼近藏书阁,他想起七岁那年在御花园,小九哭闹着要他摘最高处的海棠,母后笑着说"你是兄长"。

"轰!"檀木大门轰然倒地。萧衍银甲染血,剑尖挑起墨景阳的素白下颌:“太子倒是沉得住气。”他身后叛军举着火把,将满地书卷照得通明。墨景阳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突然轻笑出声,咳着血沫道:“萧王爷可还记得,当年是谁求父皇收留你那冻死在宫墙外的母亲?”

火光映得萧衍瞳孔猩红。墨景阳趁机抓起案头砚台砸去,却被叛军一剑刺穿掌心。剧痛中他听见青崖的怒吼,看见那忠心的侍卫被乱刀砍倒在满地典籍间。染血的手指最后抚过未写完的"衍"字,他想起母后抱着小九时眼中的柔光,想起先帝临终前塞给他的虎符,原来有些偏爱,从生下来就刻进了血脉。

"烧了。"萧衍转身时,靴底碾碎地上的砚台。墨景阳在火海中蜷成婴孩的姿势,恍惚看见七岁的小九蹦跳着跑开,母亲的翟衣掠过他伸手的指尖。热浪吞没藏书阁的刹那,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东宫檐角被遗忘的铜铃,风过时才发出无人在意的声响。

藏书阁的梁柱在火中发出噼啪脆响,墨景阳望着梁间坠落的灰烬,恍惚看见七岁那年上元节的走马灯。那时他还是个康健的孩子,骑在父皇肩头看漫天孔明灯,小九攥着他的衣角怯生生喊"哥哥"。

萧衍的银甲映着跳动的火舌,剑尖滴落的血珠在满地典籍上绽开红梅。叛军的呼喝声从四面涌来,却盖不住墨景阳胸腔里擂鼓般的咳意。他低头看着掌心被刺穿的伤口,血正顺着虎口滴在御赐的《贞观政要》扉页,将"太子之玺"的朱砂印洇成模糊的红。

“天下已亡,我这个太子活着有什么用?”少年偏头轻笑,歪斜的玉冠上东珠摇摇欲坠。他想起母后昨夜送来的羹汤,青瓷碗底沉着半枚风干的海棠那是小九最爱的花。此刻椒房殿的方向火光冲天,母亲带着幼弟奔逃的身影,想必比当年抱着襁褓中的小九还要急切。

青崖的尸首横在三步之外,染血的佩剑卡在《孙子兵法》残卷里。墨景阳踉跄着拾起剑,寒铁触手生凉,恍惚又回到十五岁那年秋狩。萧衍手把手教他挽弓,说"太子该有虎狼之姿",此刻那双手正握着弑君的利刃,甲胄缝隙里渗出的血滴,落在先帝御赐的玄色披风上。

"殿下三思!燕云旧部......"残存的侍卫冲来阻拦,却被叛军长枪逼退。墨景阳望着窗外东宫化作火海,想起藏书阁地下密室里那箱未送出的贺礼,小九下月生辰,他原准备了西域进贡的夜光琉璃盏。

剑锋抵住咽喉的刹那,往事如走马灯掠过。六岁替小九挡下刺客的匕首,十二岁在御书房为他偷藏不及格的课业,去年冬夜冒雪为他寻来江南进贡的蜜饯......母亲永远温言软语哄着"你是兄长",却在他咳血时皱眉说“莫要吓着小九”。

“太子想以死谢国?”萧衍突然冷笑,甲胄碰撞声惊起梁间焦黑的雀尸,“当年先帝收养我时,可没教过你这般懦弱!”

墨景阳的瞳孔骤然收缩。火焰舔上他的月白广袖,在皮肤上灼出焦痕。他想起父皇临终前塞给他的虎符,想起母后将密道图塞进小九怀中时颤抖的指尖。原来有些使命从出生便注定落空,就像他永远够不到御花园最高处的海棠。

"萧王爷说错了。"染血的嘴角扬起弧度,墨景阳忽然挺直脊背,素白中衣在火海中猎猎作响,"我不是以太子之身赴死!"剑锋倏然没入心口,他望着萧衍骤然变色的脸,最后的气息混着血沫吐出,"是替那个,从未被爱过的孩子。"

烈焰吞没藏书阁的瞬间,叛军听见重物坠地的闷响。萧衍望着少年蜷成婴孩般的姿势,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先帝裹着襁褓中的他踏入皇宫,说“往后这就是你的家”。火舌舔过案头残卷,未写完的"衍"字在灰烬中忽明忽暗,像极了当年宫墙外熄灭的,母亲最后的体温。

第71章 苏醒

墨景阳攥着染血的玉珏,指尖深深陷进温润的青玉纹路里。窗外传来的厮杀声忽远忽近,像极了七岁那年暴雨夜,他蜷缩在生母灵前听到的雷响。那时候母妃总说,太子要学会藏起眼泪,可此刻咸涩的液体却不受控地漫出眼眶。

寝殿门被撞开时,鎏金烛台轰然倒地。萧衍玄色蟒袍上沾着暗红血迹,眸色暗了几分。

"太子何苦..."萧衍的声音带着三分惋惜,七分不耐。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得叮当响,混着远处传来的钟鼓悲鸣。墨景阳低头看着玉珏裂纹里渗出的血珠,那是母后生辰时塞给他的生辰礼。此刻青玉上蜿蜒的血丝,倒像是未写完的遗诏。

匕首刺入心口的瞬间,他听见萧衍的惊呼。温热的血顺着锦缎龙纹流淌,洇湿了满地散落的《论语》竹简。原来圣人之言终究抵不过刀锋,懦弱了二十载的太子,竟在这生死关头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

太极殿的铜鹤香薰仍飘着龙涎香,只是座上的人换了模样。高盛大将军手持先帝遗诏,蟒纹披风扫过汉白玉阶,震落几缕未散的硝烟。

“陛下请受玉玺!”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激荡,惊起梁间栖着的白鸽。

萧衍垂眸望着案上那方传国玉玺,螭虎纽上还沾着朱砂。

“天下大乱,非明主不能安。”高盛的声音打断了回忆。萧衍抬眼望去,阶下群臣皆着素缟昨日先帝驾崩的噩耗,今日就变成了新君登基的吉兆。玉阶两侧的蟠龙柱上,鎏金的龙纹在烛火中吞吐着猩红的光。

当玉玺触到掌心的刹那,萧衍忽然想起太子颈间那枚三日前那场"清君侧"的大火,将先帝的诏书连同半座藏书阁烧作灰烬,唯有这枚象征天命的玉玺完好无损。

"臣等恭请陛下早正大位!"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中,萧衍缓缓起身。龙袍下摆扫过金砖,带起几缕未燃尽的香灰。他望着殿外漫天桐花。

玉座的龙纹硌得脊背生疼。萧衍展开先帝遗诏,墨迹未干的"传位于萧"四字刺的他眯起眼。三日前那场"意外"的火灾,如今想来倒像是精心烹制的羹汤既除了绊脚石,又给新朝添了几分天命所归的烟火气。

"陛下,该祭天了。"内官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萧衍起身时,袖中滑出半枚染血的玉珏。他弯腰去捡,瞥见金砖缝隙里渗出的暗红,恍惚看见墨景阳倒在血泊中的模样。那孩子最后的眼神里,竟带着解脱般的释然。

祭天台的罡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萧衍将玉珏投入祭炉,看着青玉在烈焰中迸裂成星。灰烬扬起时,他听见高盛在身后低语:“太子尸身已妥善处置。”话音未落,天边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浇灭了祭坛上跳跃的火苗。

回宫的辇轿碾过积水,萧衍望着窗上蜿蜒的雨痕。墨景阳的玉珏残片此刻正躺在他袖中,冰凉的触感像极了当年那孩子攥着他衣角的温度。轿帘被风掀起一角,他看见宫墙外百姓举着新制的龙旗欢呼,却无人记得昨夜太子寝殿的火光。

三更天的勤政殿,萧衍展开密报。北疆传来的军报与江南水患的折子下压着半张焦黑的帛书,隐约可见"清君侧"三字。他将密报投入烛火,看着纸页蜷曲成灰。案头新刻的"受命于天"玉玺泛着冷光,映出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杀意。

更漏声里,他忽然想起墨景阳总爱在御花园的梧桐树下读书。那些被虫蛀的竹简上,或许曾写过“仁义礼智信”,却终究敌不过龙椅上的寒光。窗外又起了风,吹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恍惚间竟像是太子诵读《春秋》的声音。

萧衍握紧染血的玉珏残片,任由尖锐的棱角刺入掌心。血珠滴在新制的龙袍上,洇出一朵暗红的花。这江山终是姓了萧。

萧衍执笔的手顿在半空,宣纸上"萧"字的最后一捺洇成墨团。御案边鎏金兽炉飘出龙涎香,却掩不住他突然急促的呼吸:"皇后如何了?"

执拂尘的老太监身子一颤,蟒纹靴底在金砖上蹭出细微声响:"回陛下...自宫变那日被流矢所伤,娘娘便昏迷不醒。礼部已依制昭告天下,暂立虚位..."话音未落,萧衍已将朱砂笔重重掷在案上,墨迹溅在《平边策》的密报上,宛若新添的血渍。

穿过九曲回廊时,萧衍的蟒袍扫过积灰的青铜鹤灯。三更天的掖庭寂静得瘆人,唯有远处太医院传来捣药声。冰绡帘外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他伸手去掀帘子,却见自己映在冰棺上的影子,正与谢云裳交叠,她安卧在玄冰椁内,十指交叠处还戴着大婚时的赤金缠枝莲护甲。

昔日风仪万千的皇后,此刻苍白如霜雪凝成的玉雕。乌发如瀑铺展在冰面,几缕垂落的发丝被寒气冻成晶莹的冰丝。眉若远山含黛,即便阖着双眼,也掩不住眼尾那抹天然的嫣红,恰似春日将融的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唇色虽淡,却仍保有三分樱粉,教人想起她嫁给他时,捧着荔枝浅笑的模样,那时她总说,这红瓤白肉的果子,倒像极了宫墙柳下的晚霞。

冰棺折射的冷光里,萧衍的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她的轮廓。蝶翼般的睫毛上凝着细小霜花,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高挺的鼻梁侧影如刀削玉琢,在冰面投下淡淡暗影。最动人的是那抹下颌弧线,自耳垂下方婉转而下,在颈间汇成优雅的弧度,此刻却被绷带缠绕,那是救他挡箭时留下的伤痕,绷带边缘渗出的血珠,早已冻成暗红的琥珀。

“太医说这西域冰蝉秘术..."萧衍的指尖悬在冰棺上方三寸处,不敢触碰那凝着霜华的容颜,”可保肉身不腐,魂魄却..."话音戛然而止。冰面倒映着他眉间的朱砂痣,与谢云裳额间未褪的花钿重叠,竟似一幅血色图腾。

此刻冰棺内的谢云裳身着素白寝衣,广袖垂落如流云。腕间羊脂玉镯与玄冰相映成辉,更衬得肌肤胜雪。发间半褪的珍珠步摇垂落冰面,此刻在冷光下泛着幽蓝光泽,倒像是坠入人间的星辰。

“娘娘总说,冰肌玉骨本清凉。”萧衍轻声呢喃,指尖终于落在她发间。冰丝在触碰的刹那碎裂成晶粉,簌簌落在她肩头,"如今这般沉睡,倒真应了那句..."忽闻冰棺深处传来微弱响动,他猛地俯身,却见谢云裳睫毛轻颤,唇角溢出一线血珠,那血珠尚未滴落,便在寒气中凝成剔透的冰粒。

此后每夜,掖庭宫娥都见新帝独坐在冰棺前。他时而轻抚她未绣完的百子千孙图,丝线在寒夜里泛着冷光;时而将染血的玉珏贴在她耳畔,那是太子自尽时的遗物,此刻裂纹里渗出的血已冻成暗红纹路。更漏声里,他常对着冰面倒影与她对坐,恍惚间似见谢云裳朱唇微启,在说那年上元夜,他们共赏的满城花灯。

某夜暴雨倾盆,惊雷劈开乌云。当值宫女忽见冰棺四周雾气蒸腾,谢云裳苍白的面容竟泛起淡淡绯色。萧衍冲进殿内时,正见她睫毛颤动如蝶翼,眼角滑落一滴冰晶,那冰晶坠地的瞬间,御案上传国玉玺暗格突然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