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卫士自是知郎君对王娘子的重视,或者说,郎君手下的卫士皆知王娘子便是他们的女主人,所以答的也痛快,只郎君负伤,不知该不该主动提及,一想下,默默在前引路。

王静姝也加快步伐,问再多不如亲眼去见。

沈遐洲的院落并不偏,但寂清极了,虽是冬日,可半点不见草木花影,可见沈遐洲平日是如何地清冷,心底又是如何地荒芜。

得无知无觉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一日日面对这样的院落?

王静姝心底蓦地抽痛,忽地察觉,沈遐洲的真实情况,或远没有在她面前时表现的那般正常。

她掀下斗篷兜帽,簌簌雪片抖落间,房门也陡地从里打开,是正欲出门换水的星泉。

星泉吃惊,他先才还想着若是王娘子在就好了,王娘子竟就真的出现了,他端着盥盆,喜形于色,一时没有让开。

王静姝却瞧见了水中漾开的丝丝血痕,开口带涩:“他、受伤了?”

星泉欲泣,郎君何止是伤,那是伤得水都换了好几盆,可他不知该如何同王娘子说,遂点点头,带哭腔似的道:“娘子去瞧瞧我家郎君吧。”

王静姝从他身侧擦过,周身带的寒气在暖融的屋中升腾起些热意,她又缓下脚步,皙白手指在颈下轻扯一下,带有融雪的斗篷落地,这才转入屏风后。

此时床榻间的郎君只着一袭白色单衣,像是睡着了,不止容色是清清淡淡的,呼吸也轻缓,若不是胸膛中的起伏,恍若死人。

王静姝探一下他的额,他的眼睫也倏地动一下,很快又阖上,嘴唇在动。

她凑近去听他在说什么,竟是在唤她“卿卿”。

女郎倏地笑了,笑得静谧美好,为他拉过被在脚踏处坐下,趴在塌旁瞧他,一层单衣几乎挡不住其下裹着的绷带,她根本不敢去探究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她的郎君啊,可真是命途多舛,半大少年时,就因中毒身体不好,现在又总将自己折腾得这般惨。

不管是以前,还是当下,她其实都有许多旁的选择,可怎就偏偏舍不下眼前的郎君呢?

王静姝望着静睡的郎君出了神,烛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脸骨秀致,清贵端然,睡姿也板正。

分明是个毛病极多的疯郎君,可这般看着,就是觉得有趣极了,会不受控地想他清朗疏致时的模样,被气得红眼的模样,还有羞涩温柔的模样,就连发疯胁迫时的阴戾也无端地刺激。

再无能如沈遐洲这般给她这么多感觉的郎君了,她抬手虚描沈遐洲的眉眼,肯定,她就是喜爱沈遐洲这样又病又疯的郎君,旁人再好,再能给她安定和一时的权势,都不是她想要的。

星泉又换了水轻手轻脚地进来,王静姝挥手让他下去,自己接过了帮沈遐洲换巾帕的活,他失血过多,又连日精神的紧绷,在王静姝来前,才堪堪松了心弦。

他有些发热,需留心着换散热的冷帕。

王静姝做了一会,也不觉有什么难的,甚至觉得颇为安心,连日来的不安也在这样的陪伴中变得安宁。

翌日,天色蒙亮间,沈遐洲的意识先于疲惫酸疼的躯体苏醒,只见不远的窗台上,不知何时立着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头小身大,眼却是特殊的红,像是从哪扣下的红玛瑙缀成。

他撑起身,走至窗台,小心地捧起雪人,他知王静姝来过,夜里意识混沌间,他便察觉到女郎对他的细心照料,他极想睁眼,告诉她,他无事,眼皮却有千斤重般难以抬起。

屋中燃着炭,手中的雪人已然融了不少,他不敢再多捧在手中,放回窗台,将窗也大开,令外头的风雪覆上雪人,以延缓它的消融。

星泉甫一入屋,就被灌入的冷空气惊到,狐疑是炭火烧得不够旺,再去寻郎君,却瞧见郎君简直不要命了,只着单薄单衣在大开的窗台前照料雪人。

一会怕雪人过小被风吹倒,一会又忧屋中过热,伸手捧着雪人探出窗外。

神情专注之余,竟有些执着的天真。

*

王静姝回至大司农府时,时辰尚早,但天色已见亮,甫一入府,影壁后便转来怒叱:“你一女郎,一夜去了何处?”

是王瑞的声音。

王静姝有些困倦地抬眼,并不理会王瑞的怒叱,偏头望一眼他的装扮,玩味提醒:“伯父还是少忧心我,快些去正旦朝会吧,今日怕是有大事发生。”

她既知沈遐洲偷离洛京,自也猜得他要做的事定然成了。

王瑞在等的机会也来了。

她不管王瑞如何想,施然绕过影壁,回房补眠去了。

王静姝的日渐大胆,不将他放在眼里,王瑞气恼,下令府中卫士看牢她,禁止她随意出府,如此才觉气顺了些,这时再去想她话中的大事发生,皱了皱眉,踏出了府。

然大朝会时,却迟迟没有等到陈雍上朝,诸多大臣不由纷纷小声议论,王瑞听半晌,眉心一跳,有些思量。

*

比早朝更早送入宫中的是陶敬的丧报,陈雍不可置信之余,生生吐出了一口血。

早年为在长公主手中讨得安心,不得不一直保持着病体,现虽不用在刻意病着,但一年多的调养,都抵不过这个噩耗来得突然,没人知道他在陶敬身上耗了多少的心血,而陶敬又为他做了多少事。

陶敬一死,意味着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武将一支失去了领头人,朝中一直维持的平衡也将岌岌可危。

“谁杀了他?”陈雍痛色深敛,声中满是要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的阴狠。

报丧小将头皮发麻,抖着身却说不出个何人来,乱成一片的山头,匪盗、兵将、流民、或还有杀手,全杀红了眼,火光漫天下,谁也不知是何人隔开了亲卫,又是何人取走了大将军的性命。

他们只瞧见大将军死了,死状凄惨,浑身刀剑外伤,最后还是从山火中强拖出的尸身。

陈雍怒拍御案,再问 :“暴动、粮草呢?”

小将再次叩首,已近失声。

大将军一死,群龙无首,盗匪也撤去,无处寻踪,粮草也自是没有夺回,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流民还向他们寻救。

陈雍冷着脸命人将其拖下去,小将头不断触地求饶,“陛下,末将、末将真的不知啊!”

殿中余留一抹鲜红血迹,陈雍喉中再次腥甜,咳嗽一声压下,召来亲信:“传朕口谕,将陶信召回。”

陈雍不会信陶敬的死是意外,但他必须稳住朝局,不令任何人有机可乘,陶敬死了,那就施恩给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