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许是她的?话让他甚为满意,飞僵又笑了起来,笑声倒不诡异,只是越笑越显得酸楚:“只可惜啊,可惜……我连上?京赶考的?钱都没有,连这个村都出不去,行至半路都有可能被饿死?、冻死?,压根到不了都城,又凭什么做官?”

李秀色道:“所以你便?想着出去借钱?”她说至此,又沉吟道:“可江照,他们或是行径恶劣,可那些人与?你非亲非故,他们其实本就没理?由去……”

“那帮人都是一路货色!”未待她说完,飞僵声线骤然抬高了一瞬:“他们该死?。”

九年前,科考来临,他带着一线希望,抛去自尊脸面,敲开一道道大门,等来的?却是一双双白眼。

有人骂道:“江照,你脑子被屎糊了罢!克死?爹娘的?晦气玩意,瞧你这要死?不活的?病秧子模样便?来气,还借钱,你哪来的?脸?别挡着大爷路,滚!”

有人讥讽:“你是说只借个路费?待你考取了功名加倍奉还,大恩不忘?可江照啊,我凭什么帮你,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能当上?官?就算你能做官,我即便?是给那巷口两条野狗,我也不想给你,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罢!”

还有人哈哈笑道:“借钱可以,先跪上?一天一夜,再磕十个响头?,喊我一声爹,你爹我便?考虑考虑送你几?个铜板。”

“我自然是不愿意跪的?。”飞僵音色发冷:“却被那钱有来的?下人踹了一脚,当街跪了下去,他踩上?我的?脑袋,似要将我碾入地下,叫来往的?人嘲笑于我。我不过是借钱罢了,我做错了什么?他不愿意可以,凭何要让我受尽折辱!”

卫祁在心中也有些许苦涩,低声道:“你既知他们恶劣,为何还这般急着借钱?那刘老跛曾言其实你也曾在外卖出过字画,虽皆是廉价,但或能供自己糊口几?日。即便?你身体无法做话,但兴许凭才学,日积月累攒一攒,也能筹够上?都的?路费?”

“是啊,攒一攒便?好了,”飞僵一声喂叹:“若我还有时?间?可等的?话。”

“可是科举四年一度,而应锦只有三?年可活,如何再等?”它笑道:“若我不在半月内进都赶上?考试,只怕是到死?都不再会有机遇了罢。”

“……三?年?”

飞僵此刻状态似很是平静,于阵法中孤自站着,仿佛能让人瞧见那书生?当年形销骨立、体弱枯槁的?模样:“我那病躯本就是一日日拖着,能再给我三?年,倒也是上?天怜我?”

嘴上?说的?是“上?天怜我”,声音却无尽自嘲,分?明是在恨上?天不公。已生?于无边黑暗,阴冷沟渠,活得万般艰难,却偏偏还要遭受这么一击,难怪他一刻再不能等,宁愿扔下读书人的?心中自傲,也要去腆脸求人,也难怪他心境再不如幼时?乐观……不,或许他根本从未乐观过,不过是因心中对未来有期待而学会伪装,但当信念一次次崩塌时?,才终于一股脑将多年来心中的?怨怼发泄而出。

“钱庄氏那女人,”李秀色正于心中感叹,忽听飞僵又道:“是我最后能抓住的?稻草。”

他能寻的?都寻了过去,眼看科举之日越来越近,他身上?却连考试费用都没有,想尽一切法子,焦头?烂额之际,便?被一个满身富态的?半老徐娘找上?了门,江照认得,此人便?是钱有来的?夫人。

庄氏眼神暧昧地上?下打量他,最后竟笑了起来,道:“郎君若想用钱,我倒是可以给你,不过要有个条件。”

江照未曾想过竟是那般肮脏、令他作呕的条件。他起初不愿,硬生?生?将庄氏赶了出去,却听她在门外不紧不慢道:“小郎君倒是有几?分?风骨,可你莫要忘了你眼下最需要什么,我可是你眼下唯一的?贵人,你现在不过是条没饭吃的?狗,自己好好想想罢,到底要不要这根骨头??”

“做她三?日的?面首,便?能给我应得的?骨头?,”飞僵笑道:“敢问几位,若你们穷途末路时?,可愿去做狗?”

众人沉默不语,未能设身处地,确然无甚资格说他是对是错。

“我关上?门,听着她在外头?说话,转眼便?咳了血。那时?我便?想,去罢,应锦,捡了那根骨头?吃,吃完,便?可以离开这地方了。”

庄氏在外不仅养了他一个面首,她有些怪癖,喜五花大绑,烛油蜡具,将旁人弄得伤痕累累,并以此为情趣。江照身体孱弱,她也未见怜惜,反倒尤其喜欢他那般任人宰割、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常痛得求饶,泪眼婆娑,她却变本加厉,愈发兴奋,甚至还将旁的?面首喊来,一齐见他那般痛苦不堪的模样。江照去了三?日,那三?日只觉从头?至尾已被人羞辱了遍,以为自此可以解脱,可未想三?日后,她要续满七日,七日后,又要延长一月。

江照没时?间?耽搁,自然拒绝,那钱庄氏便?当即反悔,不许他离开,还嘲讽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只剩三?年的?命,便?不要再去做那功名梦,还是乖乖做她院中狗,可保他三?年都有骨头?吃。

飞僵又凄笑一声,再问道:“几?位说,若是你们,可愿消受这福泽?”

在场几?人面色都有些尴尬,虽说飞僵回忆往昔是一笔代过,可那般所谓“情趣场面”,还是令众人浮想翩翩,颇为咂舌。

难怪飞僵要这般折磨庄娘子,她身上?的?红痕,是他原封不动?还了回来。

李秀色率先深吸一口气:“所以……她最后欺辱了你,却也没给你钱?”

飞僵透骨恨道:“骗子,骗子!我没有一刻不想杀了她,她这样的?骗子,难道不该杀么?!我江照读圣贤书,行圣贤事,凭何要被她欺辱!”

“好一句读圣贤书,行圣贤事。”颜元今于此时?冷道:“你既圣贤,缘何非要做官,名利腾达,便?这般重要?”

飞僵黑漆漆的?眸子定于他方向,忽而苦笑一声:“公子锦衣玉食,一掷千金,能瞧得起什么?”

它声音虽未有太?大波动?,但那漆黑的?眸中却似藏了波涛怒火,广陵王世子素来言语刻薄,怕是每回都正戳它心口,不过它还是将那怒火压了下来,只掀起四周一阵阴风以示发泄。

阴风卷起它衣袍一角,先前颜元今与?之搏斗时?都并未在意,此刻注意力全在它身上?,于月色中看见其黑靴上?熟悉的?左右各三?道青纹,忽一下皱起了眉,问道:“你里面穿的?什么?”

他似懒得等它回答,空闲的?那只手掏出怀中铜钱,冲着阵中僵尸方向弹去,铜钱竟如利剑狠狠划破其胸前正中的?袍布,露出袍下内里的?衣着。

蓝色圆领窄袖衫,衫上?正中胸口出绣着一圆形蟒图。广陵王世子面色一沉,声音顿时?冷下来几?分?:“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是个t?阉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

顾隽也仔细瞧了一眼,恍然道:“是了,我曾进宫瞧见过,此为宫中太?监的?定装,皆为圆蟒纹,佩青纹靴。可、可江兄,”他怔怔:“你如何会成了宦官?你不是……”

不是要考取功名,去实现抱负,做大官的?么?

飞僵便?于此时?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凄厉非常,于林间?回荡,明明面无表情,可让人觉得眼中似有泪花:“做大官……做大官……是呀,我江照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做大官的?么?为何我却成了一个太?监,这不该问我呀,该问这上?天!”

“我参加了科考,对卷试胸有成足,功成名就在握,甚至已在等揭榜日的?喜讯,却在揭榜那日一觉醒来成了阉人,做了太?监。为什么?就因我无权无势,因我命贱活该么?我好不容易走到了那日,却要落得如此下场,我江照苟活十几?年,未曾有一日愧对上?天,缘何上?天要对我如此残忍?”

颜元今似对这太?监服饰极为厌烦,冷冷看了一眼,而后问道:“谁害的?你?”

飞僵低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是谁要害我,更不知为何害我。我只知,我即使?是成了太?监,也没能在那都中繁华之地多得驻留,宫里的?总管晓得我没两年命好活,是快要死?的?入,便?将我赶了出去。我无处可去,便?想离开胤都,回这无恶村来,可惜人还未至,便?死?在了半路上?。”

“说来可笑,”它笑道:“我并未死?在上?都之日,却死?在了离都之时?。原以为触到了心中所梦的?影子,其实不过是寒潭假幻,我连那真正的?梦境都未曾走进去过。”

卫祁在不由低吸一口气,这江照命途多舛,原来进都也曾遭遇过这么多事端,难怪会在死?后邪魔入心。他才华匪浅,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能有化成飞僵的?能力,更表明了若他生?前不是体弱多病,定能可成就一番大事。可生?前如此,最终也只能在死?后炼化端极,然而那又有何用呢?

“江照。”李秀色忽道:“你还未说,你哪来的?上?都盘缠?”

见飞僵未语,她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将绣有“应锦”二字的?一面呈对它,问道:“这不是那道士的?东西,是你的?,是么?”

“你杀人皆有缘由,我之前还在想你为何会动?他,”她看向那双黑眸:“是因为他抢了你的?东西?”

飞僵定定看着那锦囊,低声道:“我自胤都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那个孩子,他应当是初出茅庐,迷了路,更没钱吃饭,见我于庙中病重,非但不救,还将我仅剩无几?的?东西抢了去,对我拳打脚踢。我于庙中风雪中死?去时?,便?对着佛祖尊身想着,若有朝一日再见到他,必要如数还回去,没想到,佛祖总算可怜我一回,倒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也叫我再见着了他。只可惜他直到死?,都未能记起我是谁,这真真是不公平。不过想来也是……谁会记得我江照呢?”

李秀色低声:“这锦囊最初,装的?是你上?都的?盘缠罢?是谁给你的?钱?”她试探问道:“是那群小乞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