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福运楼最好的时候,那时候老罗师傅带着他最最得意的徒弟小岳师傅,秋季的一道菊花五蛇羹整个粤城找不出第二家,虾子柚皮是粗菜细作的极致,最最让人称道的是小岳师傅做的脆皮糯米鸡。”

“糯米鸡,哪儿没有?不就是鸡肉和糯米包了荷叶蒸吗?”女同志说。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故意停了一下。”老爷子得意地说,“这个脆皮糯米鸡是咱们老广的烧鸡的做法……”

老爷子详细描述脆皮糯米鸡的做法,女同志不以为然地说:“只有资本家才会想出这么刁钻的做法,鸡不去骨就不能吃了?”

老同志一下愕然无语,叹气道:“有下里巴人,也总得有阳春白雪。中华饮食文化博大精深,如果都只做粗菜了,这样技艺丢失了,也怪可惜的。”

大约服务员终于记得这里还来了位客人,把菜单递给了这位戴眼镜的同志,这位戴眼镜的同志问老爷子:“老同志啊!我是外地刚来粤城的,听下来您是老饕,给我推荐几个菜?”

这位老爷子把目光落在鲍鱼上,戴眼镜的同志说:“价格便宜点的,就好。”

老爷子反应过来:“你们两个,烧鹅拼烧肉,一份拆鱼羹,东江酿豆腐,炒个时蔬就好了,拆鱼羹要等,却也是这福运楼还算是勉强保留的特色了,必须得试试。”

戴眼镜的同志想了想说:“烧鹅一例,东江豆腐一份。”

“你这吃什么呢?你也就一个人,坐过来,坐过来,陪老头子一起吃。”老爷子好客地请他。

这位同志站起来欣然:“那就厚着脸皮,蹭一口了。”

老爷子同桌的女同志翻了个白眼,来点单的服务员翻了两个白眼,老爷子看了摇头:“这态度,放在解放前,那立马得卷铺盖滚蛋。福运楼从后厨到跑堂,全都不行了。”

他逼逼叨叨说福运楼不行,服务员端了一盘烤乳鸽过来,重重地放在桌上,再来一个白眼。

老爷子还要说什么,同桌的女同志拉住了他:“周老,吃烤乳鸽。”

老爷子请这位同志吃乳鸽:“吃这块带翅的。”

这位同志夹起来吃了一口,他说:“这烤乳鸽名不虚传啊!”

老爷子放下筷子说:“皮脆肉嫩流汁,对吧?”

这还用说?

老同志摇头:“不够饱满香甜。小岳师傅烤的乳鸽,有股若隐若现带着果木香的甜,关键是甜中还带着润。”

“什么是润?”隔壁桌有人问。

润是一种感觉,感觉这种事,真是很难说清楚。老爷子吃完一块鸽子都没解释清楚,他一付跟你们这种不懂经的人说,太累。

他们一桌的拆鱼羹上来了,老爷子奇怪:“今天怎么上得这么早?”

“上得早还不好吗?”服务员低头斜眼,下巴叠成三层看他。

老爷子:“拆鱼羹的鱼是现杀现煎现拆,这么短的时间就做好了?拿早就拆好的鱼来糊弄我吧?”

“不是,你这地主老财怎么还这么多事儿啊?还在折腾我们劳动人民。”服务员脾气上来。

这些话勾起了老爷子不堪的回忆,胖脸涨得通红,戴眼镜的同志站起来,寒着一张脸,对服务员说:“去把你们经理叫过来。”

那个服务员还要说什么,这时一个穿着厨师服的人飞奔过来,弯腰赔礼道歉:“周爷爷,别动气,都是我不好,他们下单子的时候,说了您要我爸做的拆鱼羹。是我这几天做的拆鱼羹,客人吃了都说好。今天看见您来了,我就从我爸那里抢了单子,想给您做一回拆鱼羹,请您点评一下。没想到……我这就去让我爸给您重新做一份。都是我的错,您别生气。”

罗国强这么诚恳道歉,老爷子的怒气也就下来了:“国强啊!没事,没事,我来尝尝。”

罗国强拿起碗,舀了一勺拆鱼羹进碗,恭敬地端给老爷子:“周爷爷,好的,坏的,您都直说。我听着呢!”

边上有人问:“这老头是谁啊?”

“周三爷,解放前的西关阔少。福运楼几十年的老客了。”有人说道。

一勺拆鱼羹送进嘴里,老爷子本来眯着的眼睛,暴然睁开,这个表情吓得罗国强额头上冒出了汗来。

老爷子问罗国强:“这个拆鱼羹真是你做的?”

罗国强点头:“是啊!”

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问:“周爷爷,我做得还是不够火候吗?”

“你这是跟谁学的?这……这有你志荣叔的味道啊!可你志荣叔不是死在西北了吗?”老爷子颤声问道,“你爸做的拆鱼羹,就差你志荣叔做的,那么一点点的香气。你这碗里有啊!国强啊!你开窍了啊!你爷爷后继有人了!我吃第一口的时候,还以为这拆鱼羹是你志荣叔做的呢!”

“啊?”罗国强愣了。

老爷子再喝了一口:“真有,真有啊!你志荣叔也是在你这个年纪悟出来的。有出息啊!”

“不是不是!不是我悟出来的。”罗国强连忙摆手,“我去西北了,志荣叔的女儿宁宁教我的。拆了鱼之后,再入锅炒过,留下一点的焦香气。还有啊!宁宁还教我,先拆鱼骨再煎鱼,这样省掉了很多时间。”

“志荣的女儿?那孩子跟他爸去西北的时候,我记得还没桌子高吧?”

“现在可高了,都赶上我了。”

“国强,你还在当灶呢!”有人喊罗国强。

“马上来,马上来。”罗国强笑得合不拢嘴,他弯腰道谢,“周爷爷,我去做菜了啊!以后您可别挑我爸还是我了。”

“小子,我挑你。”老爷子指着罗国强说。

罗国强兴高采烈地奔跑进去,老爷子招呼戴眼镜的同志说:“拆鱼羹要趁热,冷了香气就散了。”

戴眼镜的同志吃拆鱼羹,好吃是很好吃,他一个外乡人,也不懂这里的道道。只听老爷子说:“拆鱼羹,用料都普通,就是家常,不嫌麻烦的,也能做。但是要做到鲜香味美爽滑润喉的,不容易。我吃过最好吃的拆鱼羹是刚才那个厨子的师叔做的。可惜啊!好好的一个人,去了西北,没了。”

“这个小师傅,肯钻研,可见福运楼还是有人的。”

“怎么说呢?他肯学,但是他爸也就半桶水,又能教他多少呢?”

老爷子说这些的时候,服务员又来上菜,继续给他摆脸色。

女同志劝他:“您老吃饭就吃饭,别招人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