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夜,皋兰山山麓, ? 羌王营。
雨势由浓转清,蛛丝般的雨点点滴滴砸在营帐的帐檐之中?,账外喜绸高挂,彩灯铺张,一支由羌伎编织而成的乐队正奏着唢呐声,唢呐声喜中?含悲,悲中?含喜,难舍难分。
沈莺歌着一袭凤冠霞帔,戴着一张由天蚕雪丝纺织而成的红盖头,右腕悬着一截喜绸,至于喜绸的另一端,则被羌王的大掌牢牢攥握住。
哪怕今夜是她与羌王的成婚之日,她的双足仍然被沉重的锁链紧紧铐住,她的视线皆是被喜绸严严实实地?掩盖了住唯一能够看到的,就是双足之外的一寸之地?。
她听到了羌王向谢瓒打招呼的声音,道:“谢丞相,久疏通问,时在念中?。”
谢瓒亦是居于席位之上?
沈莺歌的一双翦水双瞳,在晦暗的光影之中?缓缓瞠了住,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因是攥力过紧,她整个指节泛散着一层难以克制的凉意。
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沈莺歌觉察到了一抹灼灼如烫焰的注视,仿佛要灼穿她所戴着的一张红盖头,直抵她本身。
谢瓒正在望着她吗?
他看到这般模样的她,心中?会如何?作想呢?
算上这一回,她前世今生?拢共嫁过三次。
第一次嫁给了老皇帝,也就是后来的嵩哀帝。
第二次嫁给了谢瓒,以曲阳侯嫡长孙女?的身世。
第三次则嫁给了羌王,以谢少夫人的名义。
历数自己的种种遭际,何?其?荒唐。
沈莺歌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她行至哪儿,谢瓒的视线就跟到了哪儿。
颇有些如芒在背。
直至到了上首座的位置,那灼灼目光才减淡了几分。
沈莺歌不禁松下了这一口气。
事实证明,她这一口气松早了。
羌王道:“谢相乃是远客,爱妃,你去喂谢相斟酒如何??”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五更夜
【第一百五十二章】
帐帘之?外细雨飘摇, 帐帘之?内烛火盈煌,两厢场景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组。
沈莺歌被掀起了红盖头后,目光一霎地变得开阔起来, 满目招摇的红光迎面洒照而来,待她适应了光线之?后, 才望见了端坐在客座上?的绯袍男人,只一眼,沈莺歌整个人便是微微怔愣了住。
谢瓒的脖颈之?上?戴着一条红绒绒的朱色围脖,这条毛绒绒的织物极大了削弱了他身上?惯有的那种冷峻杀伐的气质, 让他看?起来变得格外澹泊雍容,俨如一位风度翩然的正人君子。
这一条围脖,倒是与周遭的喜庆场景十分相配, 并?无丝毫违和之?感。
沈莺歌识别出他所佩戴的围脖乃系谢臻所织,那一雪夜, 她正想执着这条围脖送给他, 哪承想, 在寿康宫内遭遇了不测,这一条围脖也就?自然而然地没能送出去。
讵料, 今朝再度相见之?时, 他就?佩戴上?了这条红色围脖, 倒是十分好看?的与那夜形成了相得益彰的互文。
思绪归拢,她低垂着眼睑,温婉地袖了袖手,提着一斛葡萄美酒,温然一笑道:“谢相,请饮酒。”
女?郎软糯娇俏的嗓音,俨同一斛饴糖蜜浆, 点点滴滴地流淌在谢瓒的心头上?,她呵气如兰,从薄唇吞吐而出的容雅气息,若有似无地喷薄于谢瓒的脖颈肌肤之?上?,她在他近前半尺开外的距离,言笑晏晏,明眸善睐,恰如上?一世的宫中夜宴之?上?。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谢瓒的脑海当中,瞬即想起了这一首诗。
他抿唇不语,俯眸睇望了一眼那一尊酒壶,壶身均由琉璃宝石雕琢而成,焕发着好看?的流光溢彩。
谢瓒眯眼打量着,视线的落点又转回了沈莺歌的身上?,眸底掀起了一抹浓重的兴味,修长冷白的一截手指,在酒樽的边缘处很轻很轻地敲了一敲,继而敲奏出了一片颇有节律的韵律。
沈莺歌与他对视了一阵,蓦然又递了眼,斟酒的动作虽然是流畅的,但她深晓,自己的胸腔里心律在慢慢地加快。
两个时辰以前
在素心岛,沈莺歌正在藏莺居里静坐,身边的武婢前来告诉她,说?是羌王身边的巨阙来谒,沈莺歌点了点螓首,并?不惊疑,吩咐让巨阙入内。
巨阙是来接沈莺歌出岛的,照例是给她蒙上?了一条黑色纱布,重新给她双手拷上?了枷锁,捎带她乘舟离开了素心岛。
沈莺歌双眸受限,但心中多少也是有定数的,巨阙待她舍筏登岸之?后,所走的那一条路并?不是寻常的通往主营的路,最?终,巨阙将她面上?的玄纱摘下来时,沈莺歌适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座高台。
高台之?上?搭建有缃黄色的帐帘,帘中各种器具坐具一应俱全,羌王赤着坚硬厚实的腰膀,盘坐于一张宽阔的虎皮榻之?上?,听着沈莺歌缓缓走进来的步履声,他缓缓睁开了双眸,温柔地凝望着沈莺歌的芳靥,伸出手细细摩挲着, ? 继而大掌一路滑到了她的后颈,五指渐渐收拢,该抚为掐。
沈莺歌意识到羌王掐住了她的脖颈,她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要挣扎,但转念一想不成,便作乖驯之?状,任由羌王施重力道。
见沈莺歌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羌王眸底凝了一凝,厉声问:“你可知本王为何?而怒?”
沈莺歌俯眸低眼道:“我?不知晓王爷为何?而怒,但想必是我?做错了事,才教?王爷发了怒。”
“柔儿背叛本王,临阵倒戈窃走军机图并?投靠了嵩军”
羌王偏过头,剑眉凝蹙,冷沉如冰霜:“莺歌,你口口声声说?心悦本王,要安分守己做本王的妻,却?仍与谢延暻暗度陈仓,你一直在帮他!”
沈莺歌的视线一直垂落在地面上?,听到了宇文柔所做的那些事儿,她心中掀起了微澜,宇文柔的手脚功夫果真是快的,她说?服了她,她马上?就?开展了行动,果真没有浪费她的一番口舌与苦心。
但明面上?,沈莺歌故作一副无辜迷惘之?色,道:“长公主殿下叛羌投嵩了,这是何?时的事?”
羌王细细打量着沈莺歌的面部神情,见她眸底噙泪,眼尾勾染着一团洇湿水雾,那冷硬的心不由得软了几?分,暂先卸下了猜忌,道:“就?在昨夜,柔儿窃走了本王的军机部署图,避开了瞭望台,独自去了南境嵩营,从此往后,她再也没回来过,掌中的那些武婢早已自刎,本王审不出个所以然来,后面寻思着柔儿在叛逃之?前,见过你一面,你们还有过一场私密对话,本王遂疑心是不是你策反了柔儿。”
羌王的思路不可不谓之?缜密,沈莺歌听着听着,后脊便生出了一片冷飕飕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