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府被抄家时弄得疮痍满目,但现在一切已经回到过去的光景。雁翅影壁的三阳开泰浮雕修补妥当,比从前还要光鲜几分,碧绿花边琉璃瓦檐廊下的阑额包袱锦彩绘斑斓秾艳,嵴兽鸱尾看起来精神奕奕,踢破的木门换上簇新的梨木门扉,被拔走的千叶黄花牡丹也栽种了跟从前一样的品种,就像那六年多只是一场恶梦,梦醒了一切如初。

抄手迴廊上的八宝松鹤延年绢面琉璃灯还没有亮起来,水云共色,渐断峰飞花,落英频处乍闻莺。晏怜绪磕磕绊绊地前行,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上。他不敢奔跑,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个不慎便会戳破幻梦的泡沫。

楼月璃把所有保持原状,所以晏怜绪不需要任何人带路,便径自沿着荫荫溪曲绿交加,穿过马蹄柱暖廊和红瓦廊罩垂花门,匆匆地走进内阃深处。?

烟芜蘸碧,水天一色,长堤花艳蜿蜒,枝头紫陌杨柳随风飞舞,春风还夹杂着残冬的凛冽,吹得晏怜绪的衣袂翻飞。他分花拂柳地穿过莎径,来到红藕院的垂花门前,然而他渐渐近乡情怯,步伐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只颤抖地扶着绿屏风,从屏门缝隙里窥视寂静的红藕院。

那里曾经是晏怜绪的仙境。

烟轻昼永,春醉琼楼,花倚东风柳弄春,红映秋千院落,新蕊度香翻宿蝶。琉璃山花屋顶下的朱红悬鱼雕刻被昤昽照得嫣红,铺满屋顶的梅花纹宝珠瓦当洗擦得干干净净,菱花门扉刚刚上了桐漆,沐浴在春光里的棕红色彩更是明亮。

晏怜绪多少次梦迴红藕院,梦醒时泪湿孤枕,他失声哽咽,趑趄地踩着桃李成蹊,走进红藕院里,一转头竟依稀看见小黑炭正在碧桃下向自己温柔地微笑,他忽地想起那两句「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更是悲从中来。

蔷薇花开绿窗前,碧琉璃瓦欲生烟,春锁绿杨深院,幕浪不翻香穗卷。墙上挂着旧时的对联「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八角大理石香几上的鎏金浮雕祥云纹双耳铜炉吐出水沉香,花气浓蘸香兽。

障风罗幕皱泥金,夕雾遮坐银屏度水沉,熟练地辗碎龙团凤饼,在三足两耳风炉里煮着茶饼。茶水渐渐煮沸,白烟和香雾混合在一起,形成苦中带甜的香气。

「妳以前来过朝凪吗?」

夕雾不时拿着玉勺试味,她在茶炉里放了一点盐,又添了姜和葱,回答道:「回怜夫人的话,奴婢从前跟着爷……曲爷来过几遍朝凪。」

晏怜绪的动作一顿,他慢慢地把一块百合炒凤脯送到嘴里,苦笑道:「可惜我这身份也不能带妳四处游玩了,其实我以前也很少出门,不知道朝凪有什么地方好玩的。」

夕雾把银针茶汤和碾碎的茶叶一同倾倒在青花绘缠枝莲纹压手杯里,她微微一笑道:「奴婢倒是记得一件趣事,曲爷以前是不会抚琴的,好像是在某次来过朝凪后,才开始对琴艺产生兴趣。」

听到夕雾提起那个男人,哪怕是如此不起眼的小事,晏怜绪的心里也不禁噗噗乱跳,他知道若是开口阻止,夕雾必定不会再提起那个男人,偏偏他总是狠不下心肠。

晏怜绪随便喝了口香芹碧涧羹,绵软的味道跟以往如出一辙,使他又是一瞬间的恍神。他握紧青玉匙,向夕雾道:「待会妳给我去厨房问问,侍候的是否还是昔日的下人。」?

「奴婢听说爷特意把许多从前在晏府侍候的下人也找回来了。」

当年晏府家破人亡之后,婢僕也被当作财产充公,楼月璃一定是费了许多工夫才把那些婢僕找回来。

画桥西畔娇莺能语,晏怜绪看着繁杏半窥红日薄,刚才使他食指大动的香芹碧涧羹现在却是味同嚼蜡,他嘆了口气,转而喝了口茶,说道:「妳把厨子叫过来吧。」

过了一阵子,夕雾便带着厨子回来果然是当年的厨子,那么多年过去了,这厨子也是满脸风霜,鬓边添了不少白髮。

厨子看也不敢看晏怜绪,连忙翻身下跪道:「小的见过怜夫人,怜夫人是对小的做的菜有什么不满吗?」

晏怜绪扶起厨子道:「是我,晏怜绪。」

厨子讶然竦首看着晏怜绪,看了一阵子才瞪大眼睛道:「少……少爷?」

晏怜绪沉重地点点头。多年过去,他遭逢巨变,早已惯于涂脂抹粉,衣着浮靡,几近改头换面,怪不得厨子一时认不出自己。

那厨子失态地抓着晏怜绪的双手,老泪纵横地叫道:「少爷!」

晏怜绪也是眼眶发红,哑声道:「这些年来……大家过得好吗?」

「日子不也是这样,哪有好不好的?」厨子惶恐地看着晏怜绪,欲言又止,晏怜绪见状便蹙眉问道:「你要说什么?」

「小的曾经见过楼爷……他是小黑炭吗?」

晏府下人大多跟着晏怜绪唤楼月璃为小黑炭,不认识楼月璃这名字,但楼月璃实在漂亮出挑,怪不得旧日相识会认出他。

晏怜绪抚挲着茶杯,心中揪然,微微点头道:「是他。」

厨子愕然半晌,才道:「小的听说晏府被一个楼爷买下来,又叫了小的这些旧时下人回来,小的还以为是晏少爷您衣锦还乡了……小的远远看了楼爷一眼,愈看愈是熟悉,后来才想起那好像是小黑炭,小的还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晏怜绪一直没有打断厨子的话,厨子又道:「不久之前总管说楼爷的爱妾将会来到朝凪里,那爱妾的名字竟是……」

说到这里,厨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偷眼看着晏怜绪,不敢说下去。

刚才晏怜绪还沉浸于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喜悦,全然忘却一路以来的担忧这里是他的故乡,人尽皆知他乃是一门三状元的晏家少爷,如今落得身体残废,沦为旧时扈从的脔宠的下场,他该当如何面对照顾自己长大的婢僕。

明知道不该,晏怜绪却忍不住不断猜测楼月璃的用意,愈想愈是心里发凉。

心念及此,晏怜绪不禁喉头发酸,索性替厨子把他不敢说的话全也说出来,自虐似地道:「那爱妾的名字竟是晏怜绪,对吧?」

厨子忙不迭地道:「都是那些人胡说八道!」

晏怜绪开口打断厨子,痛快地承认道: 「是我。」

话一出口,内心反而有种无法言喻的放松,晏怜绪直视着厨子,心跳很急促,眼神却异常冷静,他一字字地道:「我的确已经成为楼月璃的姬妾。」

第60章 | 鶯籠玉鎖五十九

五十九

每年春分宴也是醉梦院的盛事,那是让即将挂牌子的雏妓首次粉墨登场的日子,她们会打扮得花招枝展地结伴同行。若是客人看上哪个雏妓,他可以在雏妓的髮髻上插上一朵花。

每种花代表不同的价值,牡丹的价值最高,其次则是芍药,然后是杏花。有些客人甚至会一口气为雏妓插上好几朵牡丹,以此来作出更高的价。

每朵花的花瓣里也会写着客人的名字,到了晚上,嬷嬷会逐一点算雏妓髮髻上的花,出价最高的客人可以跟雏妓共度一夜。由于雏妓尚未挂牌子,不能以身侍客,所以会以口侍或是才艺侍客,这乃是让雏妓尝试接客的好机会,若是客人满意了,他也会在外面为这个雏妓美言,到时候自会吸引更多客人在初夜当天出价。

距离玉鸾挂牌子接客还有一段时间,因此他不用出席春分宴,刚好今天尤嬷嬷也要在春分宴上负责雏妓的穿戴妆容,所以玉鸾难得有一天的空闲,但他没有相熟的朋友,便惯常地留在房间里练习口技和提臀。

夹杂着雨后寒意的东风悠悠送来欢声笑语,红牙板急弦声咽,下人端着香喷喷的烤肉在附近经过,香味沿着走廊钻进紧闭的小窗里,撩拨得玉鸾的肚子咕噜作响。他正是练得汗流满面,飢肠辘辘,虽然现在他碰不得荤腥,但还是能够吃些水果饱腹,便披上外袍离开房间,打算到厨房里找些吃的。

玉鸾很少独自出门,也不太记得厨房在哪里,他本打算找其他娼妓问路,可是今天后院却格外安静,毕竟春分宴是醉梦院里一等一的大事,娼妓们忙着在前院里把握机会招揽客人,还在接受调教的雏妓大约正趁着这难得的休息日在房间里睡个昏天黑地。

最近玉鸾常常练习摇风摆雪也就是身骑木马的淫技腰肢总是痠痛得很,他只好一边一手扶着腰肢,一边缓步前行,却始终找不到其他人,走着走着竟然迷路了。

绕过瓜楞纹连廊柱,玉鸾赫然看见两个男人正在不远处的红砖撮角亭子里对酌畅谈。他顿时毛骨悚然,知道自己一不小心竟然闯进了前院,这可是大大地坏了规矩。

玉鸾正要悄悄往回走时,亭子里的黑衣男人已经唤道:「站着!给爷拿酒过来!」

虽然玉鸾想装作听不到,脚步还是不自觉地一顿。就在这一踌躇之际,那个黑衣男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玉鸾的身边,提着他的衣领,沉声道:「你是聋子吗?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