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炭沉思片刻,才微笑道:「谢谢你。」

他的微笑温和,语气却如此疏离。

刚好他们经过平日小黑炭常常为晏怜绪买冰弦的清灵琴坊,晏怜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不寻常的小黑炭,便大步走进琴坊里。

小黑炭也跟着进去,老板倒是认得出他,跟他打了招呼。

「午安,这位是我家的少主人。」小黑炭向老板介绍了晏怜绪。

老板忙道:「楼公子常常称赞他的主人琴艺超群,我早就想见识一下了。」

晏怜绪正想转移注意力,加上他向来不自谦,便笑道:「好啊,你随便挑一把琴给我。」

小黑炭拉了拉晏怜绪的衣袖,向他摇摇头,晏怜绪却只是无视他。

「公子打算弹什么曲子?」老板似乎有意考验晏怜绪,只随手拿了一把普通的木琴给他。

其实晏怜绪也会弹奏阳阿薤露,但今天他却想要别出心栽,当下笑而不答,坐在琴坊的角落,角落的白玉花瓶里插着一束以丝绢制成的粉红色绣球花。

晏怜绪随手调音,开始弹奏。琴声一时如同呢呢女儿语,一时划然变轩昂,一个变调却成了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虽然晏怜绪只穿着素白曲领长袍,髮髻上插着白鸟玉簪,但他本就长得秀丽精緻,唇红齿白,神色带着未经世故的纯真,哪怕坐在人来人往的大街里抚琴,也是如同谪仙下凡,风姿出众。

琼沼融成沆瀣,冰檐滴尽真珠,雪重犹垂白,山递不辨青,晏怜绪沉迷于琴声之中,浑然不觉琴坊不知何时已经围了密密麻麻的路人,但大家也是鸦雀无声地聆听着这人间难有几回闻的琴声,全然忘却自己还要前往何方。

待琴声静止,晏怜绪抬起头来才吓了一跳,他还来不及问旁边的小黑炭,人群中已经迸发如雷贯耳的掌声,琴坊老板更是听得老泪纵横,连连击节道:「当真是余音绕樑俪,三日不绝尚未请教这首曲子的名字?」

晏怜绪想了想,还是老实地道:「那是我即兴创作的曲子。」

老板震惊道:「即兴创作?公子可给它取名了?」

晏怜绪回头看着小黑炭,不少人似乎对晏怜绪很好奇,小黑炭的言行举止有礼却坚决,绝对不让任何人靠近晏怜绪。他看了小黑炭一阵子,转头向老板道:「《明月》,这曲子就叫作《明月》吧。」

待人群陆续散去之后,小黑炭才带着晏怜绪离开,他犹有余悸地道:「上次你可别在外面抚琴了,没想到会引来那么多人,甚至有不少人要给我们打赏。」

晏怜绪奇道:「你怎么不收下那些打赏?娘亲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少得很,我正愁着要往哪里找钱呢。」

小黑炭正色道:「你是晏家的少爷,可不是什么三教九流的优伶,这些打赏是万万收不得的。」

「你说话怎么像我爹一样迂腐?」晏怜绪忍不住失笑,他的双手枕在脑后,慢悠悠地走着,小黑炭又不住催促道:「好了,快点回去吧,要不然大人和夫人真的会生气的。」

第25章 | 鶯籠玉鎖二十四

二十四

「我难得出来一趟,你让我多玩一阵子……」晏怜绪突然眼前一亮,跑到街道的转角,赞嘆道:「好漂亮的街道!」

冻云正深,六出瑶花满长空,这街道却妆点得格外精緻,满街罗绮流灿,鲜花载路锦成堆,点点红梅密上南枝,清香自倚,孤芳素艳,楼外宝马频嘶,不管是烟柳画桥,还是凤楼绮陌,皆涂成喜庆的大红色,似初发桃花正烂漫,冬风吹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彩带,更是彷若漫天攒花簇锦。

最有趣的是,每座画楼的门外两边皆是菱花槛窗,每座榓窗里也坐着十几个妙龄少女,有的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有的鸾哼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莺声呖呖,好不热闹。

晏怜绪不自觉地被吸引住了,他全然没有听到小黑炭的叫唤,走到其中一座红楼前,槛窗里的十几个少女行若翩鸿,卧如娇莺,其中一人钗宝钿翠,绣裳凤珮,穿着荷花红襦裙,外披白银轻纱,正是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吟唱道:「不从雪后争娇态,还向月中含丽情……」

待鼓声停下来,少女走到槛窗窗边,向晏怜绪笑盈盈地道:「最近楼里新来了流霞酒,这位公子要进来尝尝吗?」

少女的长相不像中原人,官话也说得不太准确,但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情。

「不必了,谢谢。」

晏怜绪刚要回答,却听到小黑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黑炭板着脸,正要拉着晏怜绪离开,晏怜绪却挣开他的手,说道:「我要进去喝酒,你要离开就自己离开吧。」

「这里不行……」小黑炭急得直跺脚,小厮却已经上前恭敬地道:「桃花姑娘请两位喝茶,请随小的来吧。」

晏怜绪和小黑炭随着小厮走进楼里,这地方果然跟晏府大不相同,装潢鲜艳夺目,叶重如将青玉亚,花轻疑是红绡挂,旋暖金炉薰蕙藻,朱红葵花纹栏杆上挂满绑成花球的彩带。木梯的两边挂着两行诗句,墨迹淋漓,应该是哪个恩客醉酒后写成的,草书「宫中第一妖娆,却道昭阳飞燕」。

事已至此,晏怜绪也大约猜到这是什么地方,虽然他知道同龄人大多喜欢流连花营锦阵,但他家教甚严,连想也没有想过要去这些地方见识,现在难得有了机会,他自是不愿意错过。

那些经过的莺莺燕燕全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黑炭,倒是小黑炭没怎么留意她们,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晏怜绪,不过晏怜绪也不得不承认,小黑炭的确长得好看,一双桃花眼总是脉脉含情,怪不得成了这些庸脂俗粉眼里的香醇醇。?

小厮带着晏怜绪和小黑炭到厢房里坐下,月樑上毫无章法地挂着仙葩宝带,彩绳双罥,绣床上铺着俗气的海棠红色金丝鸳鸯戏水锦缎,微微发黄的窗纸糊得很厚,只靠着几根放在床边的长春花蜡烛照明。梳妆台旁边的香几上摆放着小巧的错银游鱼铜炉,炉嘴不断地喷出紫烟,陌生的香味甜腻浓郁,全然不同于晏府的清淡薰香。

桃花为他们斟了酒,她的轻纱不时滑到肩膀下,露出绯红抹胸。

小黑炭没有坐下,只是站在晏怜绪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桃花。

桃花笑道:「小公子,您的好朋友兇恶得很,可要吓坏奴家了。」

晏怜绪拍了拍小黑炭的手臂,对桃花说道:「别管他了。」

桃花站起来,妖妖娆娆地行了一礼,向晏怜绪敬酒道:「奴家是从新罗来的,官话说得不好,还请小公子见谅。」

晏怜绪听说新罗定时进贡妙龄少女到宫廷,当中有些留在宫里承奉,有些成为官妓,剩下的则会被达官贵人买走,这位新罗少女不知怎地竟然沦落至妓院卖身。

桃花似乎对小黑炭很有兴趣,还多看了他几眼,那种暧昧的眼神很陌生,却使晏怜绪隐约感到不满,幸好桃花很快便转头向晏怜绪娇笑道:「奴家给小公子敬了酒,小公子也得喝一杯嘛。」

晏怜绪当然不是来喝酒的,但他也不好直接说出来意,坦白说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来意,眼前的少女的确长得艳丽,但他很清楚自己对这少女并没有兴趣。

桃花的眼神在晏怜绪和小黑炭之间巡睃片刻,她意味深长地道:「这里可不止是男欢女爱的地方呢。」

晏怜绪不解地道:「这是什么意思?」

桃花站起来,弯身靠在晏怜绪的耳边轻声道:「您的好扈从……嗯,您不想尝尝他的滋味吗?」

小黑炭立即抓着桃花的肩膀,冷冷地道:「离他远一点。」

桃花顺从地退后几步,含笑看着晏怜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