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他娘的,活该两个字在舌头里转了了一圈,最后还是被他咽了下去。算了,人都已经死了,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现在首先要做的还是怎么把剩下的人找到。
于是他看向二癞阿爷,直接道:“叔,我这次来的目的你也晓得了,咱两家的关系不搞那些虚头巴脑,你直接给我个准信,敢不敢和我家抱团?地里的粮食我家万万舍不下,就算缺胳膊少腿,甚至丢命,我们都是要搏一搏的。而且他们烧了我家的房子,这个仇结大了,我和我爹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不从他们身上报复回来,我枉为男人。”
让爹娘妹子婆娘儿子无家可归,这是一个男人没本事的表现,他和老二老三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
人活在世上,尤其是如今世道渐乱,一味想着躲避,那就是给别人欺负你的机会。安稳日子也是基于有本事的前提之下,这次的事情也是给了他们当头一棒,把他们打得醒醒的,无人欺他们时,自然要缩在自己的窝里过平淡日子,这是他们的追求。但若是有人要爬到他们头上拉屎拉尿,那就是拼了命去也得和对方干起来,不能孬。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个道理老祖宗早八百年就告诉他们了。
“咋不敢?当然敢!”二癞阿爷一拍大腿,甚至没有多想,脱口而出道:“我老胳膊老腿只会拖后腿,让勇子跟你去,大山,叔和你明说,勇子就给你使唤了,就算最后他命不好人没了,叔婶也不会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他没本事,有人带他一把都是他福气。”
天下没有白啃的馒头,二癞阿爷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他心里门清,自己不聪明,那就跟着聪明人干。干的好了,日后就是值得信赖的自己人,赵家五个小子,他就一个孙子,就算勇子真没了,他家日后有赵家关照,等他们老两口百年之后,儿媳孙子在村里也不会被欺负,若是这次没有上赵家这条船,或许眼下他们得了片刻安稳,但日后的日子许是更加难过。
大山第一个就找他们家,就已经说明自家是他最信任的人,这么难得的机会,还不赶紧抓住还想咋整?!
“成,那我先带勇子去找全子。”赵大山笑着拍了拍二癞爹的肩膀,对老两口道:“叔婶,我让小五留在这里,我家狗子机灵,若是有啥事儿就使唤它来寻我们,我们立马回来。”
“行,你们放心去就是,老头我还有点用,你不用担心。”二癞阿爷摆手。
没多耽搁,二癞爹带着赵大山去了赵全家所在的地窖。
离得确实不远,一个上一个下,爬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也是差不多的情形,赵全两口子抱着狗剩躺在铺满树叶的地上睡大觉。听见脚步声靠近,赵全立马睁开了眼,一把握着身旁的斧头,低吼道:“谁?!”
“是我,勇子。”二癞爹赶紧出声,“还有大山,我们有事找你商量。”
听见他的声音,赵全紧绷的身体一松,忍不住冲着黑暗中的两道影子抱怨:“大晚上的不好生在自家地窖待着跑来我这里干啥,吓死个人了。”连忙安抚被吵醒的婆娘和儿子,他又忍不住生气:“有啥事不能白日商量,跟他娘的像道鬼影一样,我还以为我太爷大晚上来找我了。”
“哈哈,滚犊子,自己眼神不好怪谁。”眼神不好的二癞爹毫不客气骂回去,拉着赵大山一屁股坐在了赵全身边。
赵全比赵大山要小一辈,按辈分算他还得喊他一声大山伯,尽管年纪相仿,赵全面对他却不敢像和二癞爹一样随性,略有两分不自在地问道:“啥事儿这么着急啊,赶夜路都要过来说。”
赵大山就把之前和二癞爷说的一番话和他说了一遍,赵全听后却没有立马答应,反而显得有些沉默。
他老娘去的早,爹也死在了地动里,如今他就只剩下妻儿陪在身侧,山下的田是重要,但比不上他婆娘和儿子重要,如果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他宁愿带着妻儿去当流民,都不是很愿意拿着自己的命去博。”
博不起啊。
如果他死了,留她们孤儿寡母在世上该咋活?他婆娘性子弱,儿子还瘸了,若是没他护着,岂不是谁都敢上来欺上一欺?
“勇子,大山伯,我家这情况你们也晓得,娟子扛不住事,狗剩又小,自打他腿瘸了,也就小五他们才愿意和他耍,村里的大头三头他们见着他就喊‘小瘸子’,我是真不能出事啊,我要是死了,她们可咋办?”
他不像勇子,好歹老爹老娘还活着,能搭把手,现在他家就全靠他一个人撑着。
“全子,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我体谅你的难处。”赵大山拍了拍他的肩,表情认真道:“但是你要想清楚,粮食吃完后你家该咋办,你能带着媳妇儿子在山里待一辈子吗?猎户的日子也不好过,浅山不藏人,深山太危险,春夏秋季还罢,勤快一些可能饿不死,可遇到像去年那样的大雪封山你们该咋办?冷都要冷死!若是你不打算待在山里讨生活,那就说去外头,你没有路引哪里都去不了,被人发现就要被当做流民抓起来,若是你去当流民,赵有才一家的结局相信你在上头也能知晓一二,流民不好当,这种人要么性残害人,要么性弱被欺,尤其你还带着婆娘和儿子,你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护住她们母子。”
赵大山语重心长和他分析,世道安稳的时候,官府对百姓的出行就管控得十分严格,不管去哪里都需要路引,没有路引就寸步难行。现在世道乱了,或许能钻个空子,但人离乡贱,除非你有天大大本事能护住妻儿养活妻儿,否则被逼到绝路那日,世上又会多出几个流民。
逃荒,除非是到了最后那一刻,否则没人会选择放弃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而眼下就是还没到那最后一步。
黑夜里,山风吹过,树叶窸窸窣窣作响,赵全的媳妇打了个哆嗦,正在沉思的赵全下意识环住了她的肩膀,大掌搓着她的手臂,凉飕飕的,和他的心一样。
他果然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村里人都说山脚老赵家越来越出息,大山伯他们经常去镇上,甚至还去过县里和府城,他们有本事,有胆气,还有见识,更有远见,他们看得事情更全面,不像他,只能看到眼前的好坏。
他确实有把子力气,就算当流民,他应该也是性残的那一批,可他不敢保证自己能护住妻儿……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实在太陌生了,他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潼江镇,他有自己脑子不是很好的自知之明,不确定在面对复杂的人性时能玩得过别人。
而且,他也确实舍不得庄稼,就没有哪个农民能忍受自己辛苦了一年的成果被他人半路摘了去。
“你们想怎么做?”沉默许久后,赵全突然开口问道:“若是下山和他们拼命,我们顶多拉几个当垫背的,事情干不成不说,还要白白丢了命。”这样太亏了,他不愿意。
“谁说我们要下山和他们拼命?”赵大山冷笑一声,他又不是傻子,明知道对方手里有大刀,他还要带着人下山任由他们砍?想啥呢,就是脑子有坑都干不出这种事儿,他是找人抱团,又不是找人一起去送死。
赵全和二癞爹立马来了兴趣,尤其是二癞爹,他是啥没问就直接上了这条船,无条件相信他:“大山,你有啥想法,和我们说说?”
“法子是老三想出来的。”其实是在旁边听他们说要找人抱团时,王金鱼那小子出的主意,不过不能说,只能把这股聪明劲儿推到老三头上,比较符合他全村算数最厉害的聪明人的形象,“他听爹说流民在山下看见炊烟就立马进山捉人,不如咱故意烧火引他们进山,先抓一批,缴了他们的武器。他们久不归,山下的流民定会生疑,等他们派人进山查看,咱就再抓一批,削弱他们的实力就等于壮大自身,若是这两遭咱们运气好能逮到头大羊,缴了对方的大刀,回头下山也有一拼之力。”
王金鱼的原话是,先杀一批,若来了人,再杀一批。
他说出这番话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很是淡然,当时他们都被吓了一跳,比阿登嚷嚷着要杀流民还觉得四肢发凉。
总感觉王金鱼进山一趟,性子大变了。
突然就有一种离他们很远,很远,远到不再是能一起坐在堂屋里吃糙米饭的距离。
赵全和二癞爹眼中具是一亮,对啊,他们咋没想到呢?他们忍着饥饿有粮食都不敢埋锅造饭,就是担心炊烟飘出去招来流民,毕竟目标太显眼了,逃命也要有点逃命的自觉,你这和报点有啥区别?
说实话,他们到现在都想不通赵有才到底咋想着,莫不是饿到脑子都不会转了?他居然胆子这么大,你说你寻个隐蔽的地方也成啊,你堂而皇之的嚣张,流民不来抓你都说不过去。
如今听大山这么一说,他们畏畏缩缩饿着肚子不敢干的事儿,反倒可以用来吸引流民?
赵全仔细一琢磨,觉得这办法很绝啊,翻过了夜就是进山的第四天了,人能忍的极限也就是这一两日。包括他,当时逃命的时候好在家中有剩饭,他媳妇顺手就给带上了,一家三口这才挺了过来。而剩饭在昨儿也已经吃完了,他们顶多只能再饿一日肚子,就算明知有危险,他也得寻个地儿埋锅造饭。
这一两日山里飘出炊烟也显得是那么合情合理,没准山下的流民也算准了这茬,赵有才家只是被拿来开刀的那只鸡。
到时他们分散成几波,同时也分散了流民,有赵有才这个前车之鉴,怕是流民以为屠他们如屠狗,到时趁着他们放松警惕,谁杀谁还说不定呢!
想到此,赵全狠狠一咬颊肉,刺痛和血腥味让他脑子瞬间清醒,大山伯说的对,当猎户和当流民他都不能保证可以护住妻儿,只有把流民赶走,日子才能回到从前。
他躲得了一时,总躲不了一世。
人生处处是波折,好歹现在坐在他身边的是他最熟悉、知根知底的族人,他赵全若是真的命不好死了,相信勇子和大山伯也不会任由她们母子被人欺辱。
“大山伯,勇子,我干了!”想通后,赵全也果断,只是仍旧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要是我有个啥意外,劳你们二位多多照看她们母子,不用麻烦啥,只在在她们实在活不下去时,扔一口饭,死不了就成。”
他也不敢说让他们照顾这种话,没那个必要,人还是得指望自己,人家能在关键时候伸手帮衬一下就已经很好了,人要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蹬鼻子上脸,没分寸会遭人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