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种被子,他们家只有两床,一床在主屋,是爹娘和小妹盖,一床在五个小子的屋里,兄弟几个挤在一起盖。赵大山和两个弟弟盖的都是只塞了一斤新棉、一斤旧棉相对较薄的冬被。而且在赵小宝没出生的前些年,他们甚至连棉被都盖不起,被子里塞的是和村里好些穷苦人家一样的稻草和芦花柳絮。

赵大山他们是汉子,不咋怕冷,朱氏她们基本冬日里手脚耳朵都是冻疮,夜里冷得只能死死扒拉着自家汉子。

一个冬季过后,好些门户紧闭猫冬的人家就这么悄无声息冻死了。

冬日苦寒,若是没有保暖衣物,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

所以棉花和粮食一样重要,冷起来,锅里的饭菜还没舀出来就凉了,吃到肚子里也没啥热气,身体根本扛不住。

六十文一斤的棉花,赵大山直接买了一百斤。

不赶紧趁着眼下没涨价多买点,等到冬日,怕是也能和粮食和粗盐一样一日一个价。

掌柜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一点不显眼的汉子张嘴就要一百斤棉花,不过他做惯了大生意,脸上也没露出惊疑,点点头道:“收您六两银子,一百斤棉花数量不少,还请客人稍待。”

赵大山点头,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点笨,做事儿东一出西一出,之前只想着粮食需要板车,棉花轻巧,一百斤能有多重?他一个人就能背走,却没想过棉花轻巧归轻巧,但它占地方啊!

早知道就先不还板车了。

好在他买的棉花数量多,人家布庄开门做生意,自有窍门把蓬松的棉花压实不占地儿,赵大山属实是白操心了。

等他们从布庄出来,一路还挺招人眼,赵大山和赵丰背着用麻绳捆起来的装棉花的袋子,赵五背着装满粗盐红糖点心等贵价物的背篓,最扎眼的赵二田则扛着半扇时不时还滴两滴血的猪肉。

赵小宝挪着小短腿,哼哧哼哧小跑着跟在他们身旁。

不顾周围人的打量,他们径直出了镇子,走过官道,绕去小路,朝着清河镇所在的方向走去。

等周围没了外人,赵五和赵丰一前一后望风,赵小宝先把半扇猪收了起来,然后是棉花,最后才是背篓里的粗盐和红糖。她还偷偷藏了一块饴糖在手心里,赵大山看见了,假装不知晓,把她抱起来放进空背篓里,背着继续赶路。

他们到潼江镇差不多是巳时,赵小宝慢吞吞吃了一顿朝食,然后买搬运藏粮耽误了不少工夫,之后又置办了盐糖等物什,出城差不多正好午时。

山路和大道离得不远,一路上能看见有驴车和牛车朝着清河镇方向驶去。驴车押运货物,牛车则是载客,后头的车板子上坐着三四个妇人,有俩怀里还抱着小娃。

赵大山只去过一次清河镇,还是老三要相看媳妇,他们特意去清河镇赶集,那会儿还是青头姑娘的孙氏跟着她娘去卖鸡蛋,在媒人的带领下,两家人远远瞅了眼对方。

后来亲事定下,爹带着他和老三来潼江镇卖母鸡,蹲到要散集才卖出去一只,爹干脆收了摊,带着他们走了这条小路,又去清河镇买了包饴糖,连带那只没卖出去的老母鸡让老三送去了孙家。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事儿,成亲后,老三一直很得他岳父岳母喜欢,小两口感情好,弟妹对爹娘也很孝顺。

这些事儿赵二田都不知,路途无趣,赵大山就当做趣事说给他听,赵二田听得乐呵呵的,还说老三从小就嘴巴利索,肯定讨丈母娘欢心。

正是日头最毒的正午,一个多时辰的山路走的倒也不费劲儿,树林子遮阴,虽然路不好走,但没咋遭罪。

到清河镇时,已是申时二刻。

清河镇没有潼江镇繁华,城门低矮,街道看着也要破旧几分,路面不平坦,还有几处坑洼。

“我还是第一次来清河镇,瞧着没有我们潼江镇大。”逛了一圈后,赵二田老实巴交说道。

“清河镇没出过啥厉害人物,没咱潼江镇大也不稀奇。”于家可是上了县志的官宦人家,潼江镇作为于家的祖地,肯定要受些余荫,当官的可比他们老百姓更知晓人情呢。

好比修路浦桥,县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潼江镇,清河镇作为邻镇,其实也得了好处,两地往来的大道就是前些年征徭役修的,当时赵大山还是个半大小子,来服役的是他爹赵老汉。

清河镇虽然不大,但也热闹,挑担背篓的乡下汉子正在街上晃悠,瞧着是卖完东西正在置办家里缺的物什。

他们逛一圈就知晓粮铺和布庄开在哪条街,还有医馆,让赵大山惊喜的是清河镇居然有个平安医馆,而且伙计还是他们认识的人,是当初给他们抓药的小哥,赵大山还帮对方抢回了药材。

也是遇巧,他们刚从平安医馆路过,那个伙计就帮着一个农妇搀扶着一个瘸腿的汉子出来。时隔几月再相见,对方也认出了他,顿时惊喜道:“是你啊,你不是潼江镇的人吗?咋来清河镇了?”

“我来清河镇买点东西。”在县城的平安医馆落下了阴影,搞得赵大山现在看见平安医馆就有些打心底里犯怂,没想到伙计对他态度比上次还要熟络,他忍不住也露出笑来,问道:“你咋来清河镇了?”

“东家关了潼江镇的医馆,我没地儿去,就把我调来了这里。”伙计把汉子扶到板车上,妇人对他连连道谢,然后费劲儿推着板车离开。

等人一走,俩人就站在医馆门口说话。

赵大山不知该咋开口,他倒是想问问当初他们离开后,医馆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咋县城平安医馆的伙计这么讨厌他们,连大东家都关了潼江镇的医馆。

“瞧你连门都不敢进,可是知晓了什么?”伙计笑问。

“害。”赵大山搓着手,“不敢相瞒,前些日子我和家中兄弟去了一趟县城,县城平安医馆的伙计一听我们说话,口气顿时就很不耐,最后我们连大门都没进去就被赶走了。事后思来想去,我实在想不明白,明明当初我们帮医馆把药材都抢了回来,后来镇上的百姓也买了不少药,照理说不该被如此憎恨才是,连被抢的粮铺如今也正常开着,为何唯独平安医馆厌了我们潼江镇?”

这是赵大山咋都想不明白的一点,直到今日再次见到伙计,对方对他态度坦然,他才敢问出心中疑惑。

伙计听罢沉默了许久。

赵大山干笑摆手,都想岔开话题当自己没问过,就听对方哑着声道:“你们走后,镇上又来了一批人,都是来找林大夫救命的。得知林大夫去世,我把药材卖给了你们,那群人当场就发了疯,冲过来对着我们又打又抢,我们医馆的打手在地动时死了一个,活着的那个躺在木板子上只剩半条命,我和尤五机灵,见对方人多势众,趁势把手头的药材和银子全丢了出去,这才捡回一条命。”

“其他人没我和尤五运气好,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捅死,连幸运捡回半条命的打手也没能幸免,全都死了。”

天灾毫无预兆降临,又是深夜熟睡的时辰,各村各户死伤无数,大家伙都想活命,骤然听闻能救命的大夫死了,药材还被人捷足先登,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眼睛一个比一个红,在混乱间死去的无辜之人,事后报官也没有用。

谁都不认识他们,他们抢了剩下的药,抢了卖药赚的银子,杀了人就跑。

他和尤五已经吓破了胆子,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实属不易,根本不敢追究。

潼江镇的医馆关了,他心里其实暗自松了口气,他不想再在那里待下去,也就这两月才好一些,前些时日夜夜梦魇,梦里全是那日的血腥画面,朝夕相处的伙计惨死在自己眼前,那种心理阴影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他也不喜欢潼江镇的人,可对赵大山,他心里没啥怨气。他是个心善的汉子,和那些人不一样。

伙计道:“你日后若要看病买药,可来清平镇找我,我帮你引荐大夫。不然你一开口说话,带点潼江镇的口音,你连我们医馆的大门都进不去。”

他是带着几分顽笑语气,赵大山却知晓他没有诓骗他,毕竟在县城时已经遭遇过一次冷待了。

知晓了前因后果,他心里怪不得劲儿,不是他做的恶,他却因此受到牵连。不过他表示理解,那几个伙计何其无辜?医馆的做法也没啥错,若是还在潼江镇开医馆,日后间接救治了那群杀人凶手,想想都膈应得慌。

“这不巧了,真要麻烦小哥帮忙,我正好想买些药材。”赵大山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有这个关系,对方也开了口,他觉得可以趁此机会买一点。

“只买药材,不找大夫把脉开方?”伙计笑着看他身后的赵二田和两个小子,这家人也是奇了,要说面善,那真不是,一眼望过去就觉得不是好相与的性子,可偏生言行举止都给人一种很老实的感觉,只能说人不可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