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愣望向天际,夕阳不知何时已然沉入天际,他对家的执念在于幼年被养父棒打,被养母怒骂,被长姐栽赃,被邻居嘲笑嫌弃,被富家少爷推出去顶包,在一次又一次身陷险境险些死去时才会片刻想起的爹娘……

被师父带回青玄观后,他再没饿过肚子,棍棒污蔑再未加身,他还有八个师兄当靠山,虽然日日都要下地干活儿,侍弄果树,天不亮就要起来绕着几座山奔跑锻炼脚力,寒冬淬身,烈日锻体,一整日没个歇息,连吃饭的间隙都要去扫金身,擦香炉,虽然很累,但很满足,日子充实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惦记过自己的生身父母。

更没有想过找家。

若非天灾降临,道观被毁,香客死绝,这样的日子真挺好,他很知足。

可天不遂人愿啊,师父和师兄们一去不复返,就给他抱回来两坛骨灰。

一个人待久了,会极度渴望曾经遗忘的东西,他们没来时,他十分看重那两位已逝之人,希望他们能帮他寻得来处。

可真有人来取了,青玄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执着,他心口跳动的频率甚至还不如看见赵小宝扑摔在地时的紧张,他独自激动了一日一夜,纠结了一日一夜,好似也只是想知道自己是谁,无关爹娘,无关家。

寻根,寻的是自己的来处,仅此而已。

不着痕迹看了兄妹三人一眼,他能感觉到他们没有恶意,所说也未掺杂谎言,当是真心来寻归尘之人。骨灰与他们有关,他们却和他无关,他却和它们有关,守着骨灰坛子能等来答案最好,等不来他也不强求,不过是没有缘分罢了。

“哗啦啦。”

不远处,山石滑落,泥土倾泻,经历过地动的人对此心有余悸,赵大山下意识就把小妹捞怀里护着,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青玄见此忙道:“不必惊慌,掉石滑土日日都要来几遭,已是寻常事了。”

赵大山看向堆积在山下的滑石,又看了眼山上,摇了摇头道:“日日这般掉,年头一长,这座山迟早要塌,小道长,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啊。”

观主把他一人留在此处守山门,也是心大,这地儿太危险了。

青玄挠了挠小虎的下巴,闻言笑笑,师父行事总有他的道理。

白昼漫长,终有落时。

黑夜将至,赵大山不再踌躇,看向安静坐在一旁的青玄,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小道长,我们此行远道而来,是为寄存在青玄观的已逝之人,他们夫妻乃我侄儿亲爹娘,其中关系,虽不能与小道长细说,但我愿意用自己这条命起誓,我对他们绝无恶意,此行欲请走他们,也是因为庆州府动荡不安,日后恐有大乱,乱世之下,人活着尚且艰难,何况两坛骨灰。”

“若青玄观安好,以小道长和众道长的本事,定能护佑他们。可……”他看向身后这座被上天劈了几刀的孤山,还有滑落一地的石头黄土,“并非怀疑小道长的本事,只是见到此景,内心实在难安啊!”

说罢起身拱手,并未因为他是小孩便轻视:“在此恳请青玄小道长把他们夫妻的骨灰交给我们兄妹,我赵大山保证,绝不辜负带他们来到此处之人的一腔善心。”

他说的是府城的人,是贺知府曾经的下属和同僚,是他们心怀不忍,这才想方设法给这对遭遇不幸的夫妻一片安稳之地。

这世上再没有比神仙地更安全的地方,大乱之下,只要他们一家不死,贺知府夫妇的骨灰坛子就碎不了。

然而青玄想的却是师父,毕竟骨灰是师父让八师兄带来的,虽然它们和自己的身世息息相关,但耐不住人家亲戚寻来,他也没有强占的道理。

何况以他对师父的了解,为何独留他一人守着孤观,可能,或许,为的就是这一日。

师父给他另寻了去处,而不是留在此处和青城山永寂。

可师父能算天意,算不到人心,青玄屈指挠了挠下巴,嘴角咧出一抹笑,世道大乱,擦肩便是永别,相比不知胖瘦的父母,他更想留在此处等着师父和师兄们来接他。

他对寻找亲生爹娘的执念也浅薄到并不足以让他赖上眼前这兄妹三人。

即便他们有可能带他回“家”。

对不起大家,断根这么久,(扑通一声跪下。

今晚跨年,2025祝大家一切顺意,身体健康,天天开心~

??[118]第 118 章

赵三地刚给驴架上板子,就听身后传来落地声。

扭头望去,先前留下一句“稍等”,随即攀上孤峰的小道童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出现在落石滑土之上,几个轻跃跳下平地,朝他们走来。

今夜难得凉爽,吹来的山风都比以往少了一丝燥意,不知是地貌的缘故,还是心境的关系,听着四周响个不停的虫鸣,众人心头也是难得平静。

青玄见他们把驴车都架好了,手指下意识摸了摸斜跨在肩头的包袱,没等赵大山说话,他伸手缓缓解开系得紧紧的死结,护着包袱蹲在地上,小心捧出两个坛子,垂睫低声道:“我们青玄观香火鼎盛时,年年都会下山支棚施粥,赠百姓御寒衣物,熬祛暑凉茶,无论寒暑,从未落下。师父说,救活人比救死人强,人死魂归,善恶一生,当由天断,来生自有去处,勿做无用功。曾有大户出资想要在道观供奉牌位,享香火,积来生,被师父当场婉拒,青玄观不行此道。”

赵大山面色肃穆,知晓他是有话要说,并未插言。

青玄抱起其中一坛,坛身贴着一张条子,上书一字,有姓无名:贺。

手指摩挲着冰凉瓷坛,望着那字,仿佛是在情急之下所写,字体缭乱狂放,极为不羁。想到它和自己的关联,挣扎一瞬后,他还是抬起了手臂,朝赵大山举坛:“青玄观不供牌位,更不供骨灰,师父承接此事,当是为我。”

“我也不做隐瞒,实话与你说,师父断言此二人与我有缘,能替我寻得至亲,昨儿询问你家亲戚可有丢过小孩,赵小宝说没有,你们二人亦未反驳,想来是没有的。”说着,青玄抬了抬下巴,赵大山早在他蹲下抱坛时也跟着单膝跪下,见此连忙伸手接过,“既然没有,想来还是无缘,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强求。”

“此物就此交给你们,希望你们好生对待。来生如何且不知,能让他们回到家人身侧,也是无上功德。”说着,他把另一坛贴着“贺夫人”三个字的骨灰也交给了赵大山。

赵大山一手一坛,此物无甚重量,但此刻心头只觉千斤重,他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番隐情,原本只当是逝去之人灵魂无所依,旧人才寻了这处不被人打扰的安宁之所。

他不由认真打量了一番小道长的五官,贺知府夫妇的身份太过敏感,这件事他是要烂在肚子里的,既然他的师父没有和他提及二人身份,他自然也不会说,即便四下无人,他也担心走路风声引来那群鞭尸恶徒。

可看来看去,始终无法在这张面容上找到一丝和瑾瑜的相似之处,青玄小道长五官端正俊逸,眉峰锋利,皮肤是小麦色,若非身着道袍,实在难和道士扯上关系。

瑾瑜五官要俊秀些,长得白白净净,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孩儿,金贵模样,瞧着就是另一个味儿。

若当初他们在半路救下的是青玄,回村都不需咋伪装,给他换上一身粗布衣裳,打眼一望,差不离就是个乡下小子了。

不过仔细瞧,还是能瞧出些微差别,眼神不一样。

赵大山左思右想都琢磨不明白其中关系,实在不像啊,若是长相相似,还能扯上个亲戚关系,可俩小子一个像读书人,一个像拿锄拿枪,瞧着就搭不上一点边儿。

他师父,那啥老道长莫不是哄骗了他吧?八竿子打不着啊!

赵大山满心疑虑却没有说出口,总不好当着徒弟的面质疑师父,就算这个师父忒不靠谱,把一个小孩扔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守着这么一座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孤观。

“青玄小道长,我,我实在不好说他们夫妇二人的身份,但你也知道,刨人祖坟能结三世仇,老人在临死前都会提前给自己备下薄棺,人人都看重身后事,我虽大字不识几个,但也知晓若非迫不得已,亲人故友不会把已逝之人烧成一捧灰,装在永不见天日的破罐子里,一撒既归尘。”赵大山斟酌道,小道长愿意把骨灰交给他们,还提及自己的身世,除了贺知府的身份,其他的他不愿多做隐瞒,“我家三代近亲确实未曾丢过孩子,乡下人知根知底,家里多个娃儿,少个娃儿,瞒不过谁去。我小妹口中的金鱼侄儿,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乃是巧合之下认的这门亲,如此来断这层关系,他们二位的亲属中是否有丢过小孩,我们确实不知。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夫妇二人如今只剩一子,就是我那苦命的半路侄儿。”

说到此,他甚至扭头看了眼老三,见他摇头,这才摁下心头那个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