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长,您回来了,我,我们……。”几个站在最前头的妇人顶着一双红肿的眼,她们是家里死了男人、和男人躺在床上吊着一口命的人家,日日盼,夜夜盼,就盼着里长回来好给她们做主,明明装着一肚子的委屈,可对上里长那张黢黑的脸,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没人敢上去触霉头。
“嗯。”里长应了声,没做停留,像是没有看见村口围着的人,一路沉默回了家。
赵大山兄妹藏身的位置正好对着里长家,能大致看清他们家的情况,就见人群像蚂蚁,慢吞吞从村子挪到里长家门口。里长进了屋后没出来,他大儿牵着驴进了院,院门没关,但没人敢进去,都在门口守着,一个个跟门神一样。
“大哥,太阳要下山啦。”赵小宝不太关心山下的情况,指着斜斜挂在西边的大蛋黄,整个人缩在大哥怀里。
赵大山这才惊觉蹲了许久,腿都麻了,他赶紧换了个坐姿,活动了一下四肢。
山下一片安静,村民围着里长家的院子没散,期间有人去村口望风,估计是在等那几个村的村长吧?
先前嚷嚷挺大声,他都听见了。
“小宝,天要黑了,你害怕不?要不把大黑子放出来陪你?”理了理小妹乱糟糟的头发,跟着他走了一日,出门时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白胖娃子,这会儿都变埋汰了。
赵小宝想说自己不怕,想了想,还是觉得要诚实,于是点点头:“大哥,小宝有一点点怕,只有一点点,没有很多。不要大黑子陪,它爱撒欢,被人发现就遭了,我们现在在躲猫猫呢。”
赵大山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瓜,担心自己盯着山下入了神,会忽略了小妹,想了想还是道:“小宝,今晚我们可能要一直待在这里了,你现在去神仙地和大黑子商量,如果它听话,你就放它出来陪你耍。”
赵小宝乖乖点头。
怀里一空,赵大山趁机又换了个坐姿,活动着僵硬的脖颈。
傍晚这段时间,几乎一眨眼一个样,太阳落了山后,前一瞬还觉得天亮堂得很,后一瞬就感觉暗沉了下来。
取下草帽扇了扇风,往嘴里丢了个白泡混嘴,赵大山的眼睛一直没从里长家移开。带着小妹就是运气好,一路又是摘果,又是灭火,到了这桃李村,没蹲上半刻钟,嘿,里长回来了!
原来他是真出远门了啊,还以为是找借口搪塞,没想到是真的。
就是这态度瞧着有些不对味儿,赵大山捏着下巴,里长这人吧,咋说呢,虽然没咋接触,但也能品出两分德行,在外人面前端得很,在自己人面前又惯会做面子。
尤其是对本村村民,忒会笼络人心,像前头赵三旺他们来桃李村找里长,想拉个人打听点啥都不成,一村的人齐心得很,全都听里长的吩咐,半点口风不露。一个巴掌拍不响亮,村民听使唤,里长自然要得心,可就之前那个场面,里长目中无人的态度,咋都和“得心”扯不上关系吧?
搁以前,他可能想不到这么多,可这不是爹经常挂在嘴边全家第几聪明,听得多了,他觉得自己脑子也灵光不少,顺着心头那股不对劲儿往下琢磨,认为正常的情况应该是婆子诉委屈,里长闻言大怒,然后派人去找另外几个村的村长,接着商量怎么平息村民的怨气,怎么找他们村的麻烦才是。
不理人?不能够啊!
山里蚊子多,赵大山边琢磨边拍蚊子,不知不觉间,天已彻底暗沉下来,天幕之上,几颗星星散发着亮眼的光。
山下,寥寥几户人家升起炊烟,里长家的院门口人群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等一行人从村外匆匆赶来时,山下都已点起了火把。
“大哥,怎么天都黑啦。”
怀里一沉,赵小宝凭空出现,身边还趴着一条被训得蔫头耷脑的狗子。
许是神仙狗饭吃多了,家里两条黑子都很通人性,大黑子本就是被养来守粮仓的,性子比小黑子要烈些,赵小宝还小,不咋会训狗,只会拧着狗耳朵翻来覆去叮嘱,直到到它嗷呜认怂才作罢。
这不,耽误了好些时辰,出来天都黑了。
天黑就要吃夕食,没等大哥说话,她忙把中午没吃完的半盆稀饭端了出来:“大哥,吃夕食啦。”
“小宝,大哥先不吃,把盆收起来,咱往下些挪,听听他们都在说啥。”几个村都来了人,天黑都没能阻他们的脚步,可见一个个心里着急得很,他怕听落了话,想往下挪挪。
“嗯嗯。”赵小宝拍了拍大黑子的狗脑袋,大黑子舔了舔她的手掌心,起身轻快地往山下奔跑,闹出些微动静,驱蛇驱虫。
仗着天黑,兄妹俩胆子大得很,差不多挪到里长家后院的小山坡才停下脚步。
万幸,这片好像没人养狗,一切都很顺利,虽看不见院里的情况,但能听得很仔细。
“说要拦水的是你们,现在闹上门的还是你们!”看着挤在院子里的众人,几个村的都有,乌泱泱大一群,甚至还有身上披着麻的,进门就是呜呜直哭,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上他家吊唁来了,也忒不讲究!
心头本就一团麻乱,被他们这么一闹,里长只觉脑仁突突地疼,也没了好脸色,说话半点不留情面:“几个村抱成团,结果被一个村的欺负,还有脸到我面前来哭,给我捅下这么大一个篓子,我没找你们要说法,你们倒是先嚷起来了!”
“里长,话不能这么说啊,当初你也是同意了的,我们也是看你点了头,这才敢动手断晚霞村的水。”
“就是,你不能不管咱啊!眼下村里人都在闹,一个个赖在我家不走,扬言不给说法那就谁都别想好过,我家门槛都被人用斧头砍得稀巴烂,夜里觉都睡不踏实!”
“我们村还有好几个汉子吊着命,这一口气若是没撑住,后山又要多几个山包,那都是一条条人命啊!当初是里长你说的,只要咱们几个村齐心,晚霞村就翻不起风浪,是你这么说,我们才敢做的,如若不然,我们咋能升起这个心思!”
“现在你想撒手不管,万万没有这个道理!”
“就是!你不管不成!”
一群人七嘴八舌,吵得人分不清哪句话是哪个说的。
几个披着麻的婆子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哇哇嚎哭。
“你们当初说的好听,什么我们人多,晚霞村的人少,他们抢水一定抢不过我们,我们听了你们的话,这才让家里汉子跟着你们去打架,可结果呢?晚霞村死了多少人我不知,我只晓得我儿子死了,他死了!!”
“这和你们说的不一样!根本不一样!你们哄骗我们去当壮劳力,哄骗我们打架!哄骗我们丢命!!我儿子苦苦撑了几日,日日灌水,夜夜吐血,我和老汉求神拜佛还是没能留住他,我还是没能留住我儿子!!”
“他现在还躺在棺材里,我儿子死了!你们都应该负责!!负责!!”
婆子原本是坐在地上嚎,最后直接躺在地上翻来翻去打滚,嚎得撕心裂肺。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连于家弯断了晚霞村的水都是于家弯的人跑来村里叫人,村长这才说的。说断了下面的水,他们上面就能多担几桶浇地,现在人家打上门了,要他们打回去。
连给他们反应的机会都没有,说谁不去,日后就要少担几桶,只能看着别人丰收,自家欠收,隔年要饿肚子……
村长一说,所有人都慌了,这才叫上自家汉子扛着锄头跟上。
可谁曾想,说好的他们几个村已经抱团,人多,一定没事儿!
结果呢?就半日不到的工夫,好生生的人出去,最后抬回来个要死不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