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命关天,这会儿实在顾忌不到别的了,父子俩一路不敢停,生怕通知晚了亲家一大家子没能躲过征兵。赵家那群汉子,他要是官爷也得眼馋,一个个牛高马大最适合被抓去当壮丁,一个能当五个使,抓一个够本,抓两个不嫌多,若是能全部抓走,简直赚大发了。

孙老汉没有让自家女婿出去“建功立业”的想法,他就想一家子安安生生,这个世道,能活着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父子俩也有心眼,到晚霞村时,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进村,反倒是藏在村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这个时辰差不多正是刚吃完夕食,汉子们在院子里坐着喂蚊子侃大山,妇人们在灶房洗碗烧洗澡水的时候,虽然他们当时躲在山里不知村里的情况,尤其是孙大哥,没经历过这种事儿,但孙老汉不同,他幼年时朝廷也征过一次兵,官爷们下乡来抓壮丁的场景就跟那阎王爷扛着镰刀来索命差不离,闹得是鸡飞狗跳,被抓了壮丁的人家别说烧火煮饭熄油灯睡觉,那嗓子都要嚎哑,眼睛都要哭瞎,不闹腾个十天半月村里安生不了。

咋可能是如今这般静谧模样?

孙老汉心里大松一口气,没了危险,连忙带着儿子进村。

他没看村头大树下坐着的那几个拿着蒲扇纳凉的村民,脚步不停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吼:“亲家,亲家,赶紧带着家里的娃子们进山!官爷下乡来抓壮丁了”

村头大树下那几个老头老眼昏花,根本没瞧见有人从小路跑过,但这骤然响起的嚎叫声却把他们吓了一跳,刚想骂大晚上吼啥吼,突然反应过来他说的啥后,几个老头身躯一颤,随即跟死了三日的尸体般突然僵直了。

可以说 魊洺:????????.?????? ,如今庆州府上下,唯有他们村时时绷着那根名为“征兵令”的弦,这几日几个村老可谓愈发焦躁不安,对官爷下乡抓壮丁这几个字眼尤其敏感,反应过来后直接一蹦三尺高,连忙趿拉着草鞋就追了上去。

“是谁?是谁的亲家?!”

“你说兵爷们下乡来抓人了?抓到哪里了?”

“离我们村远不远?你是哪个村的?你是谁的亲家……你是三地他岳父?我记得你,前头你们两口子刚来过,等等,你等等,你是哪个村的来着?我记得是邻镇的……”

原本静谧的村子,被孙老汉几嗓子彻底嚎醒。

拴了大门准备洗脸洗脚睡觉的人家几乎是同一时间推开大门,无数个脑袋从院子里探了出来,趿拉着鞋急匆匆跑出家门的汉子,吓得锅碗瓢盆掉在地上的妇人,跟着阿爹阿爷往山下老赵家跑的小娃子……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晚霞村就躁动了起来,鸡在扑腾翅膀,鸭在嘎嘎乱叫,就连灶膛里的柴火都跟着凑热闹发出了噼里啪啦的爆破声。

所有人都在往山下老赵家跑。

而老赵家也是一片慌乱,就在孙老汉带着儿子刚踏入晚霞村时,吃完夕食闲得发慌的赵大山因为受伤中毒,爹娘和弟妹都不准他干重活儿,他本就是勤快人,壮年汉子歇不住,自觉身体已经大好,见小妹刚吃完饭就满院子来回奔跑,他干脆把人抱起来放到肩膀上骑马马,以示身体痊愈可以干活儿了。

以前也经常骑马马,赵小宝熟门熟路坐在大哥的肩头上,双手抓着他的头发,嘎嘎乐,笑声清脆如铃,说出来的话却怪渗人的:“驾,驾!大哥快跑呀,快带着小宝跑呀!要打仗啦,拿大刀的官官来抓壮丁啦!”

“驾!驾!驾!”她小屁股一颠一颠的,真就跟骑马一样,嘴里还在不停的话官官下乡来抓人了,快跑快跑。

赵大山一颗心砰砰直跳,原本只当她小娃子说着耍,毕竟秋收过后,村里气氛就变得有些紧张,连小娃子都不敢调皮,大人们张嘴闭嘴说的都是不知县里啥时候征兵,不知兵爷们啥时候来抓壮丁,不知赵大根听到的小道消息是真的还是胡诌……翻来覆去都是“征兵”“兵爷下乡抓壮丁”这些个字眼,被小妹听了去,学嘴也正常。

可不正常的是,孙亲家也大晚上跑过来跟着嚷嚷啊!

“亲,亲家,快,快……”孙老汉看见院子里的亲家大哥和亲家小妹,发软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扶着竹篱笆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快,兵爷们下乡来抓壮丁了!赶紧进山躲着去!!”

赵老汉这会儿正在神仙地种野梨树,吃完夕食就进去了,自然听不见。孙氏反应最快,自家亲爹的声音她比谁都熟,之前就觉得好似听见了,不敢相信,这下子是彻底听清楚了,当即丢了火钳就跑了出来:“爹!大哥!真是你们?吃饭了没?”

“吃啥吃,都啥时候了还想着吃!满脑子就是吃!”孙老汉都气死了,这傻丫头啊都啥时候了还惦记着吃饭没,他哐哐拍着大腿,“还愣着干啥,赶紧让你男人带着你儿子进山啊!!”

他大外孙喜儿也从屋里跑出来把他搀住:“外公,你饿不饿?我给你拿馒头吃。”

孙老汉更气了,但他舍不得骂外孙,哼哧哼哧直喘气,累得说不出话。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村子里都跑了过来,七嘴八舌张嘴问咋个情况。

“孙亲家,你赶紧说啊!”赵山坳连连拍着大腿,急得团团转。

“亲家先进来坐着歇会儿,老大媳妇,化两碗糖水。”王氏连忙扭头冲灶房道,又给大孙子使眼色,赵小五跑过去搬了张椅子过来让孙老汉坐,孙老汉也是真累得不成了,也没有客套,他现在是喘气都不均,再不歇会儿得累死。

趁人不注意,王氏让赵大山带着赵小宝进屋,赵小宝去神仙地把赵老头叫了出来。

孙大哥是年轻汉子,虽然也累,但还稳得住,他口条清晰,三言两句就把事情说了:“我和爹这一路躲躲藏藏,根本不敢走大路,从落石村到晚霞村经过好些村子,有的村子兵爷们还没来,有的是已经在抓了,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这次不晓得县里派了多少人下来,全是拿着大刀的官爷,吓人得很,见着人就抓。”

孙大哥说话时身体都在发抖,如果不是亲家提前告知县里要下来抓壮丁,或许他和二弟也会和那些四处逃命躲藏的村民一样,他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得紧,手指都忍不住痉挛颤抖。

太吓人,那个场景实在太吓人了。

赵老汉急匆匆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手上脚上都是泥巴,但这会儿所有人的心神都不在他的身上,一个个慌得六神无主,想跑吧,见大家伙都没动,又不知该不该跑。

“一个个还愣着干啥?”赵老汉见他们都跟傻了似的,张嘴就骂,“不跑等着被抓不成?!”

他心头也没底,虽然前头为了征兵的事儿耍了小心思,但世事易变这个道理谁都知道,甭管咋样,先躲起来总是没错:“你们现在就进山,别回家拿东西了,回头缺啥让婆娘和老娘拿,喊上男娃子,大的小的全都带进山!现在,立马给我进山!”

人群顿时一阵慌乱,几乎半村的汉子都挤在赵家院子里,赵老汉就是那个主心骨,他一开口,村里的年轻汉子最先反应过来,捞起在一旁跟着凑热闹的儿子拔腿就往山里跑。

上了年纪的则问道:“大根叔,里长会不会和官爷们说咱村的情况?可能官爷们知道咱村没汉子了就不来抓咱了。”

“说不说又如何?要不要来咱们村还不是官爷说了算。”赵老汉听到这话,都想骂人了,“做戏归做戏,你可莫要把自己骗进去,官爷们来不来不是你我说了算,更不是里长说了算,我们那般行事不过是博上一博,想保住村里的汉子们,既然眼下我亲家大老远跑来通知,你们还是赶紧躲到山里去,不要去拼那一分运气。”

他很是看不惯这种侥幸心理,都来通知你了,不赶紧跑还墨迹啥!

他们骗过乡亲,骗过里长,指不定运气好就能骗过官爷。如果运气实在不好,官爷们真来了,但凡抓到一个,他们前头都算白忙活一场。只有像如今这般两头顾及,既骗里长乡亲,又有前头最先遭难的亲家他们来通知,他们提前躲进山,才是真正的顾头又顾腚。

不想再搭理那人,他扭头对大儿子道:“你先带着你娘她们进山,咱家一个都不要留在村里。”

然后又对赵山坳他们几个老疙瘩道:“老哥们,你们就留在村子里,除非是咱大兴朝要完蛋了,不然官府不会抓你们的,带路上都嫌拖后腿。你们就当啥事儿都不知道,如果里长真带着官爷们来了,里长问起我家这新建的屋子,你就说是你家的,占了我家的宅基地,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扯谎嘛,只要没被人拆穿,那就是事实。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院子里走了七七八八,自觉符合征兵条件的汉子全都往山里跑了,密密麻麻的人影,像是在搞大迁徙,偏生还不敢点火把,只能抹黑进山,又摔又滚,想哭想骂又不敢大声嚷嚷,怕招来人。

“大根,你放心吧,我们几个老家伙会守好村子。”赵山坳忙不迭点头,“那我这几日就待在你家了?你给我划间屋子住。”

“就睡小五他们屋,凉席被褥都是干净的,能睡人。”对赵山坳这个老头赵大根很是放心,反正家里贵重东西都在神仙地的木屋里,根本不用防备人。

说罢,他起身快步进了屋,王氏等人收拾好被褥,他们家是这样的,出门就是一大堆,着不着急都是这样,东西要带齐。

等天彻底黑沉下来,进山的队伍愈发壮大。

赵老汉和亲家孙老汉走在后头,孙老汉和孙大哥一人攥着两个大馒头,一边吃一边把一路所见所闻仔细说了一遍,赵老汉听得是冷汗直流,心道这哪里是官爷,分明就是兵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