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1 / 1)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戚照砚。

此时她与戚照砚并肩坐着?,她的指尖仍旧搭在戚照砚的脊背上,两个人的膝盖轻轻挨着?,戚照砚虽然用胳膊将?自?己环抱着?,但?他的发髻还是倒在了荀远微的怀中。

荀远微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微微的颤栗。

章绶宅子?上的长随赵环虽然伤心?,但?仍旧守着?规矩,此时已经悄悄地退到了门边上默默地抹着?眼泪。

他其?实不是长安人,是章绶将?他带回长安的。

前朝末年的时候,章绶曾被外放到润州上做过两年的官,那年青州遭了饥荒,他父母双亡,只好随着?村里的大部队一路流亡,当时他尚且年幼,一不留神便和大部队走散了,正?好遇上了去赴任润州的章绶,章绶将?他叫上马车,给了他干粮和水,又?问了他的名字和经历,他俱如实告知,不敢有半个字的隐瞒。

章绶见他可怜,便把他留在身边做了伺候笔墨和起?居的长随。

后来章绶许是看见他话少踏实又?不蠢笨,便主动?叫他读书识字,某次章绶提及自?己有个三岁便夭折的儿子?,若是能长到他这个年岁,一定和他一样聪敏,此后便待他更加亲近。

他跟着?章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今年恰好是第十年。

他虽以长随的身份侍候在章绶身边,但?章绶更多的是将?他当作家人,即使是他后来收的学生?、如今长公主的近臣戚照砚也没有将?他当作下人,待他也极为亲切,故而他才敢在章绶病重?的时候,去寻戚照砚。

正?是盛夏的天气,章绶宅子?中的院子?里本来有一颗硕大的桑树,上面的蝉声本来会伴随着?他一整个夏天,可如今随着?他的去世,本来活跃在桑树上的蝉,也静默了下来。

只有风带来一阵暑热。

戚照砚抱着?自?己的双膝垂头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荀远微:“多谢殿下。”

荀远微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两人这才互相搀扶着?起?了身,戚照砚站在章绶榻前,却不敢看一眼他的遗容。

这时赵环进来说章绶知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一年前就给自?己准备了棺椁。

戚照砚的心?绪更是复杂,章绶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竟然毫无察觉。

荀远微看着?他这样,自?己心?中也跟着?蒙上了一层阴霾来,章绶这么多年的官声实在是好,从前朝到大燕,算上荀祯,也算是历经了四代君主,经历过一次王朝的覆灭和新朝的诞生?,什?么都看得明白,却从未和谁同流合污过。

即使不是因为戚照砚的缘故,章绶这样的纯臣,她也是分外敬重?的。

于是他借着两人都宽大的衣袖,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戚照砚的指尖一颤,然后稍稍回握,转头看向他。

荀远微看着?他“按照规矩,大燕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死后可以得到礼部的谥号,但?我想以我个人的名义,给章公赠一个谥号。”

戚照砚有些惊愕。

“就取个‘贞’字,如何?”

戚照砚的眸子?睁大了些,“这可是古来对?文官极高的褒扬……”

荀远微勾了勾他的手指,又?松了开来,示意他安心?:“章公担得起?。只是他的墓志铭,我想,章公还是更希望你来写。”

戚照砚垂了垂眼,并不作回答。

荀远微语调平和:“我许你半个月的假,好好为章公料理后事,但?这期间,无论是廷英殿还是公主府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她相信戚照砚并没有脆弱到时刻需要她陪着?的地步。

戚照砚朝着?她深深一拜:“臣多谢殿□□恤之情。”

其?实他也明白,半个月,是荀远微能许给他最长的时间了,毕竟如今盐铁案查到了紧要关头,三司会审的事情又?在他头上落着?,这件事毕竟关系重?大,不但?是荀远微分外重?视,满朝都盯着?这件事,人人都怕这种等同于谋反的罪名落到自?己头上。

虽然他私下里将?章绶当作自?己的老师,但?两人之间毕竟没有行过正?经的拜师礼,即便真?是老师,也并不在五服血亲之内,他也没有办法为章绶丁忧守孝。

若是多于十五天,只怕他这个御史中丞首先要被人弹劾了。

他并不愿意荀远微为难,即使心?下再哀恸,还是在十日内将?章绶的后事都安顿好了。

其?实章绶来长安这些年,和家中的联系已经近乎于无,故而他的后事也不麻烦,只有他名下的这处房产和京郊的两百亩田产,戚照砚没有将?这些挂出去卖,只是留给了侍候了章绶大半辈子?的赵环,又?跪在章绶灵前,为了他守了个头七。

当年周冶为他而死后,戚照砚久久不敢去祭拜他,他一时也想不清楚,他如今对?章绶的悲哀中有没有对?周冶的愧疚。

戚照砚披着?素白的衣衫丛章绶灵前站起?来的时候,一转头正?好看见了同样换了一身素衫前来的荀远微。

她高耸的发髻上只有几支银钗和玉簪,就站在章绶灵堂前的台阶下。

戚照砚才想换了自?己一身披麻戴孝的装束去公主府寻荀远微,却没想到荀远微先一步来了章绶宅子?上。

他不免惊讶,差点以为是自?己连日没有睡好生?出了幻觉,揉了揉眼睛,待看清眼前之人的确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才匆匆走下台阶和她行礼,当然也不忘问一句:“殿下怎么有空来?”

荀远微抬了抬他的手腕,“我算了算,今日应当是章公的头七,便来上柱香。”

戚照砚没有阻拦,由着?她持着?香在章绶灵前拜了几拜。

夏天日落得晚,一切结束的时候,夕光才缓缓蔓上整座长安城。

荀远微与戚照砚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

两人的袖子?相互交缠着?,不知是谁先主动?扣上了另一方的手,而后在重?重?叠叠的袖子?的遮挡下,十指相交连。

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更亲近的举动?,但?他们忽然又?觉得分外的安心?。

“殿下,臣这些日子?,总是梦见臣幼时的事情,以及,臣的,母亲。”

戚照砚在说到最后“母亲”那两个字的时候,隐隐有些生?疏,似乎是在琢磨自?己对?自?己那个命苦的母亲的感情。

荀远微听出了他的别扭,也轻轻感叹一声:“虽说生?在天家,万事皆不由己,可我仍然为柔嘉公主而感伤。”

戚照砚敛了敛眉头,有些意外荀远微对?柔嘉公主的态度,毕竟这件事连自?己也是章绶死前才知晓的,“殿下,知晓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