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远微虽然走了,但这句话却久久萦绕在他的耳侧。
他在旁的事情上不坦诚么?
或许吧。
毕竟有的事情,就是既忘不了也看不明了。
戚照砚压了压袖口,从一旁的笔架上拿起一支湖笔,蘸饱了墨,提笔在桌子上铺着的纸上落下了“怀萧鼓赋”四个字。
他的成名作,改变他人生轨迹的文章,他纵使是闭着眼睛,也可以一气呵成。
当戚照砚将那篇赋默完后,再以双手撑着桌子看着上面的文字,忽然觉得这样的磅礴走笔中已然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尽是空虚与半朽。
他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随手将那支湖笔一扔,抄起那张写满了文字的宣纸,绕过桌案,端起一支蜡烛,推开门,站在门口。
冷风瞬间灌满了他的袖子,手中的那支蜡烛非但没有熄灭,上面的火苗反而迎着风窜得更高了些。
戚照砚将那张纸抵在火苗上,火苗瞬间就舔了上去。
他脱手将那张纸扔进了雪地里,而后转身回了屋中。
是夜,他辗转难眠,只好怪在穿梭于街道里的打更人身上。
翌日他出门去宫中的时候,却发现被他扔在雪地里的那张纸只燃烧了一半,剩下的被覆了一层雪。
戚照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却还是没有将那张纸捡起来,而是将其留在了原地,又如无数次一样,孤身出了门。
河倾月落时,飞鸿踏雪泥。
戚照砚沿着朱雀大街步步前行,雪水侵入他的靴子里,他却浑然未觉。
起身的时候,他听到了从遥远的宫阙中传来的丧钟声,一阵接着一阵,是天子驾崩新帝登基的讯息。
果然越靠近朱雀门,越能看见着着朝服的官员,那些平日里没有资格上朝的,乃至各州派来的朝集使夜都着着繁复的朝服带着帽子入了朱雀门。
但其实所谓登基大典,和他也没有多少的关系。
只需要聚集于含元殿前,听着鸿胪寺的礼官唱词,然后跟着其他官员一起跪拜新君。
须裁五色诏,佩声到凤池。
但新君是谁,好像于他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
等登基大典结束了,他揉了揉膝盖,才朝南面的秘书省而去。
戚照砚到秘书省直房的时候,里面只有他一个,他便往炭盆里夹了两块炭,坐在自己平日里的位置上,研磨提笔。
但过了好久,他手边那个位置上都没有出现那道老迈的身影。
他叫住旁边走过的一个内宦,问道:“可曾见过章公?”
内宦朝戚照砚叉手道:“章公今日告假了,说是病得起不来身。”
戚照砚点了点头,和内宦道了声谢。
这位置上坐着的人叫章绶,表字公垂,前朝的时候便在秘书省了,也没有显赫的出身,全然是因为一笔字写得好,才被征召入宫的,也是这秘书省里,唯一一个肯接近他的人。
他有两个老师。
周冶教他翰墨诗文,章绶则教他为官处世。
听到章绶病情又重了,他也无心撰写,好不容易熬到下值,他便拿着章绶素日里的药方去了太医院,想着抓一些药,再带上些东西,去看看章绶。
却在拐出太医院所在的宫道时,迎面撞上了荀远微。
她怎么无处不在?
戚照砚本欲踅身避开,荀远微却已经朝他而来了。
“戚郎君见了我,为何要躲?”
第8章 帝台春 “殿下难道就不怕自己看错人?……
戚照砚见终究是躲不过去,便将双手中提着的在太医院绑好的药腾在一只手上,才朝着荀远微稍稍躬身,行了个叉手礼。
荀远微低眉扫了眼戚照砚手中提着的药,又看向他来时的方向的确是太医院不错,顺口问了句:“怎么了?这是生病了?”
戚照砚如实回答:“劳殿下挂念,臣没有生病,是帮章少监捎带。”
荀远微听见他称呼官职,沉吟了声,问道:“秘书省少监,章绶?”
“是,殿下好记性。”
荀远微点了点头,说:“毕竟如今登庸纳揆,我身在其位,也不敢不谋其政。”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意放缓了语速,稍稍仰头,看着戚照砚。
戚照砚自然听出来长公主这句话是在点他,他想起了晌午的事情,却也没有吭声。
“戚郎君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么?”
戚照砚往后撤了半步,攥了攥系着药包的麻绳,问了句:“所以今日陛下传臣去廷英殿,是殿下您的授意?”
荀远微勾了勾唇,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却很快地摇了摇头,“并不是,只是开年后的贡举毕竟是我朝春季的大事,陛下难免问及,我便将自认为合适一些的人拟成了一份名单交给了陛下,至于陛下见谁,我却是不知道的。”
戚照砚想起今日晌午皇帝召见他时的场景。
年仅十岁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身下垫了两层垫子才让他勉强够得到桌案,面孔尚且稚嫩,话语间却是与年纪并不相符的老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