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两个人都没吃什么东西,阮竹卿是吃不惯,赵仰宗则是彻头彻尾地没心思,吃不下。这会子也不约而同地都饿了。
“下湾开了一家新店,做消夜是有名的,我们去试试,好吗?”
小篷船上,两边挂着灯笼,光移影动,水声潺潺,方才在院子里一群人无比喧闹,如今在这小天地里,却蓦然静谧了下来。
赵仰宗是真的饿了,小碟的虾仁干贝烧卖、萝卜丝春饼、马蹄鲜肉丸子吃了七八碟,才堪堪觉得踏实了。
抬起头,鼻尖沾着一点酱汁,却也浑然不觉。
阮竹卿停箸,忍笑道:“你怎么那般小孩子气。”
桨声轻荡,分水而去。
赵仰宗一阵恍惚,原来嘴馋只是可爱、小孩子气,不是好吃懒做,更不是挨千刀的饿死鬼投胎啊。
还剩几个菜没吃干净,他已经撑得慌,打算缓缓再吃。阮竹卿相劝道:“你不必勉强自己,不想吃,剩下就是了。”
其实他的喉咙已经被食物顶着了,可还不肯放弃,把碟子里的佐料和汤汁倒进自己的碗里,跟米饭搅拌在一起,一边扒饭,一边含混不清道:“我见不得剩饭菜。”quΝ看,后章,
阮竹卿便也不勉强,复又拿起筷子,“那我陪你再吃两口吧。”就这样替他分担了很多。
赵仰宗见阮竹卿分明已经饱了,却还在夹着盘里的菜送至唇边,这才不敢吃了,赶忙劝道:“你才是不要真的勉强自己。”
“那我不吃,你也不许吃了。”
“嗯……”他下了死命令,赵仰宗也只好乖乖就范,任人把桌上的碗碟通通收走。
小船摇摇晃晃,舱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而坐了。
“仰宗哥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我的气。”
“什么?”
“今后你要是吃不下,不要逼自己吃了,好吗?”阮竹卿怕他介怀,体贴地解释道:“我不是怪你,是怕伤了你的脾胃。”
“……我答应你。”赵仰宗也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小家子气,只是一见到吃的就打不住了,他也恨自己没用。他思来想去,开口道:“其实,我也想求你一件事。”
“嗯?”阮竹卿不明所以,把上半身微微倾过来,歪着脑袋,专心聆听着。
月夜下,船外粼粼的水波和柔条细蔓的影子在他的衣衫上交错晃动着。连月色和水光都要偏爱他,借出三分皎洁以衬托他的光彩。
凑得那么近,赵仰宗好像都能闻到他发丝上的花香味,那是梳头发用的油膏吧,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钱一两呢?他忍着用手背在那光滑的云鬓上抚摩一把的冲动,暗暗吐吸几次,心里竟莫名地有些落寞。
今天……阮竹卿让他很有面子呢,平时赵仰宗因为吝啬、贪吃,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都是那些人调侃戏弄的对象,这么好看又这么温柔的人愿意陪他来,为他说话,替他喝酒,给他赚足了艳羡的目光,真像个梦一样。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了。
他茫然地摆弄着手里的汤匙,用平静的语调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吧。”
12.高门不答,低门不就
思虑了好半天,他才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提心吊胆的,揣测着阮竹卿会是什么反应。
大约是发脾气吧?也是,他怎么配开口说这个话呢,再怎么样也该是阮竹卿来提。
船舱内安静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直到赵仰宗以为阮竹卿没听清,准备壮着胆子再说一遍时,才听得对面的人满脸失神地问道:“……是因为小草吗?”
“当然不是!”赵仰宗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提这出,踟蹰着,快把衣角都揉烂了:“你总跟我这样的人见面,不方便。”
其实他心中想的是:你太好了,让我害怕。
依他的经验,哪怕天上掉馅饼,也不会掉到他赵仰宗的头上。好的东西从来不是他能拥有的,即便一时走狗屎运,也很快会被上苍收走。
对他而言,能偶尔偷到两个肉包子吃,就是一桩顶了天的大福气,可现在老天爷让他遇见阮竹卿,美玉无瑕的阮竹卿,这种死了都不可惜的事情,很快就会让他倒霉的。
要是阮竹卿像别人一样,瞧不起他,往他身上吐唾沫,那倒还能让他好受些,可他偏偏待他这么好!好得他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的臆想,这背后一定是有鬼的。他也不知道是怀疑阮竹卿,还是怀疑自己,这段日子都快生出心病了。
赵仰宗低着头,见阮竹卿又是半晌没言语,抬起眼睛鬼鬼祟祟地去看。
这一看不得了,只见阮竹卿紧抿着双唇,双手蜷放在腿间,揪起衣摆,单薄的肩头耸起,正在瑟瑟发抖。双眸饱满地噙着泪,泪光闪熠,却迟迟没有滴落出眼眶,像受了责备的孩子,委屈得让他揪心。
“你……”赵仰宗胸口被填塞满了无言的情感,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简直慌张得要跳起来,愧疚得要咬舌自尽。
虽然酝酿已久,见到他这样的反应,他却立刻后悔了。
罪过啊,他居然害得阮竹卿要掉泪,他一定会折寿的。
忍着即将满溢出来的哭腔,阮竹卿哽咽着问:“我果真是叫你嫌烦了吗?你既然讨厌我,为何不早说,害我白白出这些丑……”
当然不是,他怎么可能会讨厌他。而且屡屡出丑的分明是他,他从不觉得阮竹卿哪里出了丑。
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又不能再吃回去,赵仰宗好想给自己两拳,或是找块地把自己埋了。
现在当作没说过,还来得及吗?
不行的,刚说的话就打反口,阮竹卿会更瞧不起他的。赵仰宗只能硬着头皮说:“……今后我们只作从不认识便是,这样你我都好。”
阮竹卿不答,站起身来,当场拂袖而去。走到船头要上岸时,不留神,脚步趔趄了一下,赵仰宗赶忙伸手在他的胳膊上扶了把,提醒道:“小心。”
阮竹卿漠然地抽回手,连看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我送你回去吧。”平时也是赵仰宗送他回家去的,更何况今天又喝了许多酒,他不放心。
阮竹卿带着浓浓的鼻音,倔强道:“……不方便。”这是用他的话回堵了他。
再不方便,也只是今晚了。巷子里犬吠隐隐,阮竹卿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跟着,直到看见阮府的灯火,门口有家仆在外面迎接。
一只渺小的飞蛾被温暖明亮的火光吸引,绕着写了“阮”字的大灯笼,歪歪斜斜地回环往复着,在光芒中盘绕出无数圆形的轨迹,始终不能靠近。
那个单薄的人影跨进高高的门槛,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