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下人过来,为阮竹卿抽掉簪子,整理青丝,用柔软的巾布吸去发丝上的水分,又送来热姜茶。赵仰宗发现每个下人都是相貌端正漂亮,没有一个俗物,簇拥着阮竹卿,好似众星拱月一般。

“仰宗哥哥,你喜欢结香吗?我把她送给你,好不好?”

赵仰宗被冻得打了个激灵:“不用了,多谢。”

进了澡间,里面竟然侍立着一堆下人,为首的那个走过来,行了一礼,就要帮他脱掉衣物。赵仰宗惊呆了,落荒而逃,不敢让人伺候,提着鞋子又蹑手蹑脚地出来。

“我……我还是不洗了吧。”

“怎么了?”

“有很多人,他们都……看着我。”

结香解释道,里面的人有负责洗头的,负责端茶的,负责添热水的,还有负责擦身、披衣的……

赵仰宗思绪凌乱,他无法想象,阮竹卿平时洗澡居然有那么多人盯着吗?那身体岂不是都被看光了……

阮竹卿知道他不习惯,就善解人意地吩咐道:“让他们都出去吧。”

“是。”

屋子里终于只有他一个人了。赵仰宗浸泡在热水里,拿出自己的右手看了看,像看什么偷来的东西一样。

那是今天握过阮竹卿的手,好像还残留着那股触感,滑滑的,很细腻,他把右手捂在下半张脸上,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又大力吸了两口,好像还有香味。他旋即又感觉自己很恶心,胸中烦躁不安起来,需要喝瓶冰凉的寒髓镇一镇才行。

10.如花解语,似玉生香

弄走了马大顺,赵仰宗可谓是再无敌手,在六爷手下混得春风得意,陪衬六爷应酬的时候,当个滑稽的丑角,替六爷喝酒,热场子,斡旋在大人物之间,时不时故意出个洋相,卖个乖,倒也颇为吃得开。他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

要说这阿谀奉承也不是人人都拉得下脸去做的,字字句句如何说到人的心坎里头,又不叫人觉得腻歪厌烦,是一门本事。

那些明晃晃的假话由眉清目朗的俊美少年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锦绣珠玑 ,自是别一番春风拂面。

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赵仰宗可谓是拍马屁这一行里的翘楚了。大伙拿他取乐,他也不以为耻,反倒觉得这是人家看得起他,当作是无上的光荣呢,连六爷都说他天生是合该吃这碗饭的料。

“今天有贵客,你说话要在肚里多思量,把他伺候舒服了,有你的好处!”六爷朝着酒楼上一面走,一面叮嘱他。

赵仰宗便知道这是要谈大生意的架势,紧忙道:“小人明白。”

他发现六爷今日穿得板板正正,一身新裁的宝蓝直裰,戴万字顶头巾,鲜少有这么郑重其事的时候,时不时还取下腰间系着的汗帕擦擦额头。究竟是何方神圣让六爷这么诚惶诚恐呢?连文先生那样的人也没有这种排场。

等到进了雅间,他悄悄扫了一圈,原来贵客还没有来。

顷刻,有下人通报,六爷赶紧出去迎接,门口传来脚步声、说话声,赵仰宗便知道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了。

被前拥后簇着请进门的,是一张如欺春雪的脸孔。清莹的黑眼眸,重重叠叠的白袖袍,浑身上下像一株才抖开花苞的白芍药,稚嫩与华贵两相辉映,艳色惊人。

那张脸是不会被人认错的,赵仰宗怔了怔,赶忙低头行礼,等到阮竹卿与在座的大户们一一都见过,才落了座。

自然的,阮竹卿坐在主位,六爷打陪,赵仰宗则忝陪在靠门的末座,跟那人正好斜下里相对着。一张大八仙桌的距离,竟可以如此渺远而目不可测。

“六叔近日好不好,原先的耳鸣之症可舒缓些?”

“劳少爷还记得这些小事,去年来了个济铭的大夫,用疏风宣解的法子来治,现下好多啦!”六爷又问:“少爷呢,少爷的身子还好吧?”

“谈不上好,只是不温不火地调理着,近些日子虽得了良药,恐怕也难痊愈。”久52八4

一老一少温情脉脉地寒暄着,赵仰宗却暗自揪心,他不曾向六爷报备,要是阮竹卿把他俩私下里相识的事情抖出来,那可够他喝一壶的!因此他看都不敢往上座看。

从见到阮竹卿开始,他就不像从前那般见缝插针地张扬自己,像一粒掉进人海里的沙子,极力隐匿着自己的痕迹。

今天谈的果然是生意上的事,阮竹卿要向六爷买地买人,否则,那一万多台一百二十综、一百二十缓、一天就能织出半匹妆花缎的提花织缎机要占多少地方,要用多少人才能运作起来?那是赵仰宗用十个脑子也想不出来的,他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生意经,最终只能把目光转向桌上的菜色。

眼前是一道羊皮花丝,那是把羊肚切成一尺多长的细丝,再用热油淋过,佐以葱姜,端的是鲜香动人。赵仰宗急不可耐地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这时胃里一阵非同寻常的涌动,提醒着他上回喝羊肚汤时的不快回忆。

他知道自己该住筷了。可是吞咽的动作却像着了魔般停不下来,越是难受,便越想吃,越是吃,便越要难受。

这可怎么是好……赵仰宗还没遇到过这种事,心慌意乱,手却不听使唤,还在往嘴里塞着羊肚丝,那股羊肚特有的气味令他头晕目眩,胸口发堵,好几次想呕吐,都被他堪堪忍住。

他是习惯于暴食了,心情又紧张,哪怕再不想吃,也偏要像自惩似的一个劲地往嘴里塞。

赵仰宗的肚子里,有一个填不满的空洞,渴求着无穷无尽的食物。

“六叔,竹卿自小脾虚胃寒,爱吃羊肚,那道羊皮花丝便放到我跟前来吧。”阮竹卿闲聊着,忽然提出要吃最边上那道菜。

“少爷爱吃就好,爱吃就好……”六爷的老脸笑开了花,着人把那碟子端去,亲自敬菜。

面前空了一片,赵仰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抬起头,发现阮竹卿并没有在看他,心里踏实了大半,又不动声色地把视线移开。

是他多虑了,哪怕没有提前通过气,他也知道阮竹卿应该是不会乱说的,毕竟认识他这种人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让别人知道只是徒增笑柄而已。阮竹卿都不怕,他这个小虾米怕什么?

酒过三巡,主宾尽欢,六爷酒劲上头,一伸手,红光满面道:“拿飞镖来。”他这是又要展示飞镖的绝技。

“仰宗,过去!”

按平常的这个时候,赵仰宗就该嬉皮笑脸地跪下来,用头顶着鲜果,去当他的靶子。

可是,约莫是被那碟该死的羊肚害的,今天的赵仰宗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站在屋子中间,身体却沉重得动不了,膝盖好像打不过弯,僵得像枯死了十年的老树棍,当着众人的面,半晌都没动静。阮竹卿也停下箸,目不错珠地看着他。

六爷的脸色由晴转阴,有些难看。

冷汗湿透了里衣,眼前犹如蒙上一层纱似的朦胧。

他也知道,这不是当众拂了六爷的面子吗?可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胸口沁出一丝微凉的耻意,攥着他的心脏,让他透不过气,仿佛全身都在不合时宜地阻止着他那样做。

赵仰宗,你他妈这是怎么了?他真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让自己清醒清醒!

后面发生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大约是有人给他打了个圆场,大家调笑着揭了过去,酒盏叮当,最后皆大欢喜,只有他还坐在那团朦胧的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