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斯塔夫的话甫一结束,路易·琼斯就从自己的座位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的确如此,古斯塔夫老兄……的确如此!反正……再也不会有幻象艺术了,朋友们……我的幻象艺术馆开了五十年,朋友们……五十年。我的馆里有四位擅长幻术的法师,五位制作幻觉喷雾的炼金术师,还有六位杰出的、有着无穷想象力的幻象编织师……朋友们啊,每天,他们一起构思丰富多彩的幻术,雪地、山林、火山、古堡、地下国、天空城;甚至跨越时间,复刻纷乱纪元壮阔的战争场面……朋友们,我们的幻术有画面,有声音,有味道,甚至还能营造触觉,就像另一个世界!并且……完全无害,无害!总有人担心陷入幻觉损伤大脑,可朋友们,我们都是最优秀的,不会让这些事发生……人们进入幻想馆,选择一个美妙的、刺激的幻境,体会另一种人生……这样精致的、天马行空的、奇异的艺术也消失无踪了,找不到了!就像幻想一样化成泡沫,朋友们……”

路易·琼斯低下脑袋,声音逐渐小下去。坐在他旁边的吉莉安·库珀却摇了摇头,站直了颀长的身子:

“振作点儿,亲爱的,看看我吧!从前,不是人人都说舞蹈是独属于精灵的至高成就吗?树舞、飞藤舞和天鹅舞的顶尖舞蹈家全是精灵族,据说其他种族谁也比不上。有些评论家还说,没有了精灵,就不再有舞蹈哩!但是你们都记得,我是怎么戴上假尖耳朵,在满席评论家面前跳《小雏菊》,让他们都以为我是个精灵的吧?一戴上那尖耳朵,我就变成‘足以和世界顶尖舞蹈艺术家媲美的杰出精灵舞者’;一摘下它,我又沦为‘尽管舞姿不错,但还是缺了点灵气’的可怜人类舞者。好或不好都在他们嘴里!可是,谁又能独揽所有美丽的事物呢?就算精灵朋友们离开了我们,优美动人的舞蹈也永远不会离开!只要还有能动的四肢,我就会一直跳下去;我一直跳下去,就没有人能说艺术死了!”

吉莉安·库珀一口气说完,便弯腰行礼,优雅地坐了回去,人群中响起小范围的掌声。她旁边的路易·琼斯露出羞涩的微笑,怯生生与她握了握手大家都知道曾经的幻术法师路易·琼斯可是吉莉安的大粉丝,每一场舞蹈表演都没落下。

寂静短暂地成为会场的主旋律,红色靠背椅连在一起,组成沉思者的海洋。

这时,奥古斯特·罗兰忽然鼓着掌站起来。他摸了摸自己蜷曲的胡子,接着说:

“哈哈,我们美丽的吉莉安女士这是在说‘我即是艺术’呢!听到这样振奋人心的话语,我想在座各位心情也不至于像最初那样消极了吧。那么,请原谅我接下来的语出惊人要我说,某些所谓的‘艺术’还是死了好!女士们,先生们,我再说一遍,死了好!有些‘艺术家’简直是拿着‘艺术’当幌子,掩盖自己有违人伦的秉性!哦,玛丽莲·巴顿女士,恕我冒犯”

主讲席旁的玛丽莲·巴顿叹了口气,无奈地回应道:“请您畅所欲言吧,罗兰先生,反正家母也去世了,她不会再拿扇子砸你。”

于是奥古斯特·罗兰捏着胡子继续:

“感谢您,女士!各位,我们所谓的灵魂构建派画家,强硬地将灵魂当作颜料,这难道不是一种对生命的亵渎?植物的、动物的、乃至我们人类的、其他种族的灵魂,都曾经被他们拿来作画?这种残忍有意义吗,离开灵魂的滋润,他们就不会画画了吗?哦哦,我知道!尽管这些残忍的做法已经被禁止,但据我所知,异变前还有不少画家在暗地里尝试杀死小动物,抽取它们的灵魂吧?‘这是艺术必要的牺牲’,他们总是搬出如此借口!如此借口!

“……好吧,如果各位有些同僚不怎么怜爱动植物,那就请容许我拿自己的学徒那个无恶不赦的魔鬼举例子吧!她为了虚名、为了名利竟然施咒将人石化,摆在展览馆当作自己的作品!她瞒过所有人……所有参观者都对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像’赞不绝口,还以为她是个天才!当然……异变让她的罪行暴露了,那些摆出各异造型的精美‘雕像’,变成尸体砸在我们面前……那恶魔还辩解道,这是所谓的死亡艺术荒谬啊!各位,真应该庆幸异变让罪恶的诅咒力量和死灵法术消失殆尽,不然还有多少荒谬之事会被那些自诩掌握另类艺术的罪人犯下?趁此机会,反思吧!我再说一遍,反思吧!我们到底应该走向那条路?光明的?黑暗”

“好了!好了,”古斯塔夫·冯·霍华德忍不住打断,“罗兰老弟,我们都对您和您女儿我是说您罪恶的学徒的悲剧感到难过,但再说下去,您恐怕又要昏倒了吧?”

奥古斯特·罗兰涨红了脸:“您!杀龙画画的大画家!您恐怕是感到难为情了!”

“笑话,奥古斯特!你这”

“都停下!”主持人玛丽莲即时阻止了这场即将引爆的战争,“两位先生,我想你们都需要冷静!不然,我们只能很遗憾地将两位请出会场了。”

两个蓄胡子的男人各自摆过脸去,他们周边的人好声好气地安慰劝阻,生怕两人又打起来,会场变得嘈杂起来。

“还有人想要发言吗?”

一个矮小的身影缓缓地举起了手。

那是艾米莉·约瑟芬,低调朴素的吟游诗人,几乎从来不参加什么诗歌大赛(尽管人们相信她能在月桂国的诗歌比赛中轻松拔得头筹),也从来不参加什么艺术家交流大会。实际上绝大部分时候,人们根本不知道她身处何方。艾米莉出现在这里,还举起了手要发言,真让人惊奇万分。

“请您发言吧!”

那诗人却站着,环顾着,沉默着。她的眼神让大会的参与者们都坐立不安起来。

“灾难之后,”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我在香蓼镇一座兽族小镇游荡。几乎全部兽族居民都因那灾难消失,只有一小撮人族移民 魊洺:????????.?????? 、流浪者和冒险者聚集在这里。取暖的法术和设备失效,夜晚很寒冷,我们躲进兽人曾经的家里足不出户,依靠他们积攒的粮食和柴火生存,等待寒冬过去。一天、两天、三天……冬天的漫长超乎我们想象。终于某天,一个叫伊拉侬的流浪汉喝着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甘蔗酒,坐在小镇中心的空地上大声唱歌;一个小时后,一个冒险者推开家门,将毛毯和火炉放在流浪汉伊拉侬身边;很快,又有两个商人走出来,带来烤熟的番薯和烧滚的浓茶;紧接着,更多的人出现,带着麦芽糖、茶杯、毛毡帽和折叠椅以及口琴、里拉琴、木吉他和手摇鼓,聚在空地,围成一圈。伊拉侬唱完歌,其他人就接着唱,还有人胡乱摇摆身子跳舞。那晚结束后,我们定下约定,每天晚上七点半聚在空地,轮流表演节目。有人唱歌、跳舞、演奏乐器、念诗、杂耍、表演魔术、猜谜语、演话剧……如果没有节目可演,就自己编造。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然后,春天就来了。”

写着“艺术已死?”的巨大标语悬挂在会场的横木房梁上。站在它下面的艾米莉环顾一圈,满座寂静。

“活下去,然后创作,”于是艾米莉便说,“就是这样。”

12 刀剑无眼

查尔斯·唐恩于白历422年5月1日12时15分在法罗斯的王都呱呱坠地。他出生的那一天庭院里一棵百年橡树轰然倒塌,躯干腐朽却枝繁叶茂。橡树倒地声与新生儿的哭声混成一片。据说查尔斯的家长们大受感动,差一点给他取了个和橡树有关的名字。

出生于显贵人家,他的父母经营着与魔法无关但和奢侈品有关的生意,有生意即意味着有钱,有钱即意味着有势。所幸父母对爵位和领土的兴趣处在合理范围内,不然民间又要多一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地主势力。

查尔斯在四岁那年就崭新惊人的才华,他触摸水晶球时光芒四射,让魔力鉴定专家惊呼连连,且害得一个老仆人绊倒在地。父亲大惊小怪后为自己的天才儿子准备了一系列教育活动。课程不仅局限于法术学习,高瞻远瞩的父亲将音乐、剑术、马术、礼仪、狩猎等等富家子女要学的东西全加在他的日程表里。查尔斯从马背狠狠摔下来后放弃了其中一部分,不过他的早熟之路由此开启。

查尔斯十岁那年进入灯塔图书馆。在那之前父亲曾兴致冲冲地告诉他,他指不定能成为一名全面发展的法师。查尔斯因此被王都社交界传为“和大陆所有元素都能亲和的天才”。这个称号在流传中不停走样,以至于大家都以为查尔斯是个很有亲和力的社交达人,每次宴会都邀请他。查尔斯由此学会了假笑。

不久后查尔斯将荣格·西泽尔馆长作为自己的奋斗榜样,智慧的馆长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全能型法师的杰出代表。

查尔斯十五岁从师荣格·西泽尔。这是他天才加上勤奋的成果。同年查尔斯得知一个不大不小的真相,父亲可怜兮兮地告诉他:“查理……你没有全属性亲和力。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元素喜欢你!”

被自然元素喜爱可是法师的头等大事,这决定了他们未来的法术研习方向。但父亲有自己的一套智慧:撒个小小的谎,儿子茁壮成长。

荣格·西泽尔在收他为徒的第一天,在图书馆巨型浮雕下向查尔斯解释了他的疑惑:“你很强大。它们在害怕你。”

馆长温和的眼睛里流露出担忧:“它们害怕你会因某种不可控的原因滥用自己的力量。自然的奥秘选择小心翼翼与你相处。我们都知道,古往今来为害一方、犯下滔天罪行的人……大部分都是魔法师!当手中握着一把利剑,很少有人能忍住不去挥舞。我总担心滥用力量的魔法师们总有一天会遭到惩罚……力量代表责任,查尔斯,你要自制!”

自制,做一个恭敬的、谦卑的、和平的法师!查尔斯·唐恩仍然茁壮成长,仍然是个货真价实且恪尽职守的天才。白历443年的国庆庆典,灯塔图书馆一片繁华热闹景象。各具特色的庆祝活动让人应接不暇。得益于此,荣格·西泽尔赠予他一把奇异的法杖。它几乎没有颜色装点,朴素得如同一根长棍。荣格·西泽尔对他说:“这是一把融合水、火、木、土的四属性法杖,对你来说如虎添翼。记住,勤勉自制、与人为善。”

他为自己的法杖取名为“共语”。似乎有和元素对话、力图达成友好合作关系的意思。是的,沟通需要语言而不是刀兵,和平需要友善而不是暴力。

420年,查尔斯恰好二十岁。成熟的法师应当饱经历练,所以二十岁的查尔斯跟随学院考察团离开王都前往雾山山区进行探索、考察、收集等冒险活动。养尊处优的王都精英们对陌生环境稍稍不适应,便聘请了佣兵组织的雇佣兵。精英们的安全要得到充分保障,聘请来佣兵们个个身怀绝技。

在此,查尔斯遇见了阿比盖尔。

初遇之时,天气很阴冷。身为雇佣兵的阿比盖尔黑衣黑发,和阴沉沉的天空融在一起。她腰上挂一把长剑,看上去干练而有力量。人群中此人不是最显眼的那一个,佣兵这个群体鱼龙混杂,有五大三粗的壮汉也有佝偻的巫婆。她很低调。

最初的最初,查尔斯不太喜欢这个叫做阿比盖尔的佣兵。倒不是因为她总是凶巴巴的、从不掩饰自己对王都的富贵子弟的某种鄙夷。真正的原因在于她的意见永远与查尔斯相左,他们的手指经常尴尬地指向不同方向。要不是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她,不然查尔斯很怀疑这个佣兵是不是故意和自己对着干。

意见的不统一在某天夜里最大化。规模不小的队伍深入雾山,在营地休息 網 ???????? : ?? ?? ?? . ?? ? ?? ?? . ?? ? z 。雇佣兵们自觉守夜。王都考察团的某些极具绅士风度的成员,彬彬有礼地建议阿比盖尔到帐篷里休息,后者以莫名其妙的眼神瞟了那些绅士们半天。

黑夜总是自发地包庇一切,也让一伙强盗窃贼盯了上来。艺高人胆大的恶徒们身怀王都来客们闻所未闻的下贱手段,雇佣兵们得以大显身手。查尔斯被夜里的喧闹声惊醒,他掀开帘子发现了黑夜中的小小战斗。他遇上的这场战斗即刻终结,恶徒们寡不敌众,早已被收拾干净。然而他们中的一个趁乱逃走,查尔斯注意到阿比盖尔追了上去。

他不假思索地选择跟上。

她只是在跑而已。这话说来奇怪,但战场上法术与剑气的光芒横飞,各种玄法奇技异彩缤纷。阿比盖尔的攻击迅猛有力,她的身姿能让法罗斯大部分剑士赞不绝口。但她朴实无华得要命,没有一星半点儿魔力萦绕在这佣兵身边。除了她黯淡的长剑吞吐出黑气。就像此时此刻,她迈开双脚不停地跑,没有腾云驾雾的魔法本事,她是如何在这个邪恶的世界摸爬滚打的?

查尔斯与阿比盖尔算是同时击中了逃跑的恶徒。法杖一挥,唤来疾驰的冰柱;而佣兵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弩……冰柱和箭矢一左一右钉住敌人的两肩。惨叫煞是凄凉。

“你您可不可以闪开些,我杀人时不长眼睛的。”阿比盖尔却很不爽。

查尔斯恭敬地后退一步。

她不怎么友善地扫了他一眼。接着令后者始料不及的是她举剑,翻手朝下,把这恶徒的耳朵割了下来。

“等等!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