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回答:“我不会认错,他是青榆。”

听人说,他们没人知道祝青榆从哪里来,来了多久,像凭空冒出来,白占了别人的粮食和睡觉的地方,但这样的情况在这里司空见惯,你永远无法知道黑矿山具体的人口数量,每天的增添或是减少,无非是一个生命在此降临或消亡。

祝青榆很瘦,也很脏,用于识别犯人的虹膜上结满了类似白霜的物质,那是极其穷苦的贫民才会生的病,任谁见了都不会想到他是曾经风光无两的头号通缉犯。

祝青榆看起来已经失了智,机械地挥动手中破烂沉重的铁铲,动作滞缓疲弱,看任何一个人的眼神都同样没有感情,像看死人,人们看他也像看死人,互为死人的关系让他在矿山显得更不吉利。

兰斯想象了很多种可能,却从未想到有这样一种,美丽的蝴蝶不光折了翅膀,还自己坠入了脏水洼里。

他把祝青榆圈到怀里检查,发现祝青榆的肚子很平,周边没有疤痕和皱纹,不像有生育过。

此刻兰斯像任何一名alpha一样心痛,心痛他的孩子真的没有了,可很快又发现了让他更加触目惊心的事。

他们说祝青榆在来这里一段时间后不知怎么变成了残废,原本能看出他是个omega,还有人垂涎过祝青榆的身体,现在他却是没有腺体的废物,失去市场,无人问津。

兰斯抱紧脏兮兮的祝青榆,垂下头,没有顾上自己的嘴唇落在祝青榆打了结的发旋,即使这样看起来像是个珍贵的亲吻。

祝青榆的腺体确实被毁,做不成真的omega,甚至因为不再是劳动力和丧失生育能力,正要被矿山的承包人处理掉;还好约书亚医生的人脉赶上了,陪同兰斯一同来到了矿星,出关也没有故意人卡着他们,顺利地接到了人。

兰斯花了一笔便宜的钱,便宜到像买了一袋烂熟的水蜜桃,把祝青榆带回了家。

回到帝国核心区的最后一道通关时,祝青榆甚至是作为兰斯豢养的宠物,而并非是个人同行,因而很容易就跟兰斯入了境。

祝青榆羸弱的身体罩在兰斯的黑外套里,上面悠长持久的浓郁气味,恰到好处地遮蔽了祝青榆自身的味道,他的手一直被紧紧牵着,进入了兰斯的家中。

兰斯试图唤醒祝青榆的神志,进了门挂好外套,就开始喊他:“青榆。”

祝青榆却没有反应,垂着眼睛看自己光裸的脚背,似乎是不习惯赤脚用脏脚丫踩在舒服而洁白的绒毛地毯上的感觉。

兰斯无视被踩出黑脚印的昂贵地毯,触碰着祝青榆的额头和眉心,放下心里那点曾被粗暴对待后的难受劲,耐心地温和地问:“你还记得我吗?”

祝青榆依旧没有反应,嘴里念念有词,声带也残破得不像话,兰斯只能听出些奇怪的、不像是“人话”的发音。如果不是曾经见过他,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兰斯一定会把他当成从未受过正规发音练习的流民。

兰斯不抱希望地又叫了一声:“宝贝。”

祝青榆依旧垂着头,半晌,眼泪啪嗒地掉到了地板上,却只有两滴。

兰斯不知道祝青榆为什么要流泪,捧起他的脸,却见一切如常。

兰斯又开始感觉心里一抽,是令人难过的感情蔓延在他心头的每一处。

“青榆……”

祝青榆什么也不回答,不笑也不哭,像尊没有感情的石膏雕塑。

兰斯打横抱起他,把他放进足够容纳二人的浴缸,不介意自己的衣服被打湿,为祝青榆清理身体。

祝青榆没有挣扎,乖乖地配合洗澡,洗到腋下的时候,还会微微地把手臂抬起来,兰斯认为就算是猫也没有那么好养,心痛的同时还生出了可耻的安心感。

洗完澡的祝青榆变回了那个温和又寡言的美人,除了翡翠绿的眼睛被白霜覆盖,一切如常。

“疼吗?”兰斯抚摸着祝青榆的眼睑,顺着眼睫毛的根部,指腹揉揉蹭蹭,心疼地发问。

回答他的只有二人交错不一致的呼吸声。

兰斯笑了笑:“你一定累了,我们睡觉吧。”

兰斯哄孩子似的哄着祝青榆,在床上抱紧他唱摇篮曲。

祝青榆听话得超乎想象,美美听兰斯唱完一首歌,便闭上双眼,在兰斯的怀中安静地入睡,不多时便睡熟了,发出悠长的呼吸声。

兰斯的精神却时刻紧绷着,就像头顶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坠落审判他;但在审判之前,他希望祝青榆的身体和精神能好起来,至少治好眼睛,至少能对他稍微笑一笑,告诉他所有事情的缘由,无论他说的是否是真话。

兰斯怀着卑微的愿望,为祝青榆网购了治疗眼睛的滴剂,连续半个月的细致照顾让祝青榆的身体状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就像猫咪告别猫藓,祝青榆的眼球也告别了白霜病。

再见到那双宝石色的眼睛,在隔着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下,泛着绚丽的色彩,兰斯直夸他:“你真好看,宝贝。”

祝青榆缓缓地抬手,指腹还没碰到兰斯的脸,手臂又整个垂落下去。

兰斯说:“别着急。”

像是说给自己听。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末,午夜时分,沉默一个多月的祝青榆终于开口说话了。

兰斯在半夜醒来,把怀里的人抱紧紧,像抱他童年最爱的长耳朵兔伯爵玩偶,而祝青榆相对常人更低几分的体温与玩偶有着天壤之别,尽管失去腺体,身体依旧散发着一种特殊的、诱人的香气,无法形容像什么,就是种沁人心脾的芳香。

起初兰斯依然不抱希望地喊祝青榆的名字,只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自我慰藉,没想到祝青榆真的会回应他,用头顶蹭了蹭兰斯的胸膛,抬起眼睛定定地看他。

兰斯久违的结巴又回来了:“宝,宝贝?”

祝青榆依旧给出了反应,眼珠缓缓地转动,看向兰斯,小声说:“疼。”

原来因为疼痛,祝青榆在这一晚始终没有入睡,看着兰斯入睡又醒来,听他叫出他的名字。

祝青榆微微转动那双有着翡翠绿虹膜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喊:“兰。”

他甚至没有把名字喊全,但兰斯认为这一点也不重要。

三年一个月零五天,兰斯终于又听到了祝青榆的声音。

他把额头靠在祝青榆的肩膀上,脸埋在祝青榆的颈窝里哭了。

13 艺术家

祝青榆摸摸兰斯的头,问兰斯:“你是不是也疼?”

兰斯沉默地松开了祝青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