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天都塌了!她连忙收住动作, 重新将听筒放到耳边,又将之前没说的细节,跟老牛介绍了一下。反正要交两份钱, 她能说就多说几句吧。叶满枝又讲了接近三分钟, 在闺女再次打手势的时候,她没有半分犹豫,没听清老牛在那边说了什么, “啪”一下就把听筒放了回去。有工作人员在前边说:“2号机,5分51秒, 18元。”叶满枝交了钱,将长途电话收据好好收起来,这电话费可是要回单位报销的!持续紧张了几分钟,走出邮电局的时候,母女俩都有点脱力。虽然吴玉琢在等待的过程中,不满地哼唧了好几次,但总体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所以,叶满枝在副食品商店买了瓶酸奶,又买了几个蟹壳黄,算是发给小崽的奖励。“妈妈,咱们一会儿去哪啊?”吴玉琢对探索陌生城市还挺期待的。叶满枝的心思全在那套生产设备上,暂时没想好接下来的行程。两人所在的位置距离“大世界”不远,据说这是全上海最大的游艺场。于是,叶满枝买了两张门票,带小崽进去看了一场木偶剧。吴玉琢对着木偶发出惊呼的时候,叶满枝坐在观众席里,快速合计着之后的安排。如果只是想从义民食品二厂购买老设备,那她大大方方上门去跟人家谈价格就成。可是,他们现在打着白拿人家设备的主意,那可就不是简单谈谈的事了。义民食品二厂是地方国营工厂,所有人员和设备都是受地方政府调控的。就像她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原来只是罐头厂,后来在省厅的协调下,将庆芳斋食品店、酱菜厂等好几家企业的人员和设备合并过来,才有了今天的第一食品厂。花钱从义民二厂购买设备没什么问题,但他们要是一分钱不出,就想从人家厂里拿走设备,上海市工业局那边肯定会有阻力。这样免费的设备,人家转给本市的其他国营单位不好吗?凭啥跨省送给你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啊?因此,若想打人家设备的主意,不但要搞定食品二厂的厂领导,还得搞定人家市工业局。叶满枝是第一次来上海,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想找个熟人不容易。但是,在市工业局,她还真有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脉!*接下来的两天,叶满枝什么正事也没干,只带着闺女在大上海吃吃喝喝,到处闲逛。等到第三天半夜,按照提前约好的时间,在邮电局接到牛恩久打来的半价长途电话时,她才有了下一步行动。市工业局,副局长办公室的秘书间里,孙玉书得到了门卫的通知。有人在单位门口找她。“找我还是找赵局的?”孙玉书问。“孙主任,就是找你的!这位同志叫叶满枝,从滨江来的,说是他们省工业厅夏副厅长的秘书。”能当上领导秘书的人,记性都不会差。但孙玉书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这个叶满枝是何方神圣。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以往遇上这种不认识的人,她通常不予理会。毕竟她当着副局长秘书,想方设法跟她攀关系的人实在太多了。但对方是从滨江来的,还是省工业厅副厅长的秘书。这让孙玉书心里很难把握分寸,万一这个叶满枝是替领导跑腿的呢?她要是将人拒之门外,很容易落人口实。思忖片刻后,孙玉书从座位上起身,亲自下楼跑了一趟。工业局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孙玉书走近后,心里不禁有些怀疑。这人来找她怎么还带着个孩子?正想开口询问对方是哪位时,叶满枝已经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主动与她握手打招呼。“孙主任,真是好久不见了,上次陪领导去北京开全国工业政治会议的时候,咱们还说过,有机会去我们滨江吃欧式卷肉和烤奶猪,没想到,你还没去滨江呢,我倒是先来上海了!”经她提醒,孙玉书终于抓住些头绪,面前这张脸也与记忆中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对上号了。她去年陪赵局去北京开会的时候,与这个叶满枝打过几次照面。领导在里面开会,她们这些秘书就在外面等着。几天下来,秘书们都聊得挺火热。不过,大家不在一个省市工作,又都是陪领导出行的,那次开会之后就没再有过什么联系。孙玉书心里有了数,换上客气地笑脸说:“刚听同事说有滨江的同志来找我,我还不敢相信呢!小叶,你什么时候到的上海?这次是来出差的吗?”“哈哈,我昨天下午才到的,”叶满枝在闺女头上摸了摸说,“算不上出差,主要是陪我女儿来‘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参观学习的,她给《十万个为什么》编辑组提过不少问题,这次来上海学习,当革命接班人!另外,再去上海工业展览会上参观一下。”“……”孙玉书瞅一眼面前的革命接班人。这接班人可真是从娃娃抓起,年纪也太小了些!作为重要工具人,吴玉琢小同志很自觉地喊了声“阿姨好”,得到一个摸头表扬后,又乖乖站在旁边不吱声了。孙玉书实在搞不懂这对母女的来意,但她表现得非常好客:“走,小叶,去我办公室坐坐!”“孙主任,我就不进去坐了,”叶满枝笑道,“难得来一次上海,今天主要是过来跟你打声招呼,再带点滨江特产给你。”叶满枝将提着的网兜塞进她手里。网兜里面的特产,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两根欧式香肠,两罐午餐肉。这本来是叶满枝准备在火车上,给吴玉琢加餐改善伙食的。但她俩几乎在每个停靠站都能买到老乡兜售的吃食,所以,香肠和午餐肉就省了下来。这会儿正好能充当特产送礼。网兜里的东西不多,但价格着实不便宜,这一小兜特产,起码要五块钱了。孙玉书推辞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哈哈,孙主任,我又不是你们上海的干部。外地朋友给你带点特产,有啥不能收的,你收好吧,我这就回去了。”见她真的没打算多留,也不是求自己办事的,孙玉书反而有些为难了。她跟叶满枝着实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只在北京开会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虽然大家一起聊天时说过,“欢迎来XX玩”、“到时候尝尝我们的特产”,但那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没几个人会当真。她哪能无缘无故收人家的特产!孙玉书看了眼手表说:“小叶,还有几分钟下班,要不在我们机关食堂吃了饭再走吧?”叶满枝当然不会拒绝啦,牵着小工具人就进了工业局的食堂。食堂的饭菜都是大锅饭,没什么可挑的。孙玉书打了饭菜,笑着问:“小叶,你不是在给夏厅当秘书吗?领导那边能离得开人吗?”“领导秘书当然走不开,但我年初的时候,被省厅调到滨江第一食品厂工作了,现在是食品厂的副厂长。”叶满枝指了指网兜里的午餐肉,“这午餐肉罐头就是我们厂生产的!”孙玉书惊讶地打量她一番,“那得恭喜你啊!这么快就走上领导岗位了。”省工业厅与他们市工业局是同级别的单位。副职领导的秘书,大多是副科级干部。从省厅调去企业,一般不会平级调动,叶满枝这个副厂长应该是正科级干部。妥妥的进步了!叶满枝往闺女的饭盒里夹了两块瘦肉,让她好好吃饭,感叹道:“我这也算是临危受命吧,今年春节刚过,我们厂里发生了一场火灾,烧了不少厂房和设备。时间都过去半年了,我们厂还没恢复元气呢,要重新购买不少设备。”“那你这次去工业展览会上参观,是想购买设备的?”孙玉书问。“对,我们厂打算买几套罐头生产线,最近正在到处考察呢。”孙玉书问:“需要我帮你跟厂家打声招呼吗?”对方是来买设备的,她帮忙跟工厂打招呼,算是两边送人情。“孙主任要是能帮忙招呼一声,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我是第一次来上海,人生地不熟,还真怕买到不合适的设备。”叶满枝承了对方的人情后,面上又露出犹豫神色,不好意思地问:“孙主任,我这次来,其实有个事想请你帮帮忙。”闻言,孙玉书心里反而踏实了不少。她就说嘛,这个叶满枝无缘无故给她送重礼,实在是不正常。要是对方有求于她,倒是说得通了。“嗯,什么事?你先说说看。”能办她就办,办不了就把网兜还回去。叶满枝说:“我昨天来了上海以后才发现,全国各大企事业单位都在学上海,赶上海,来上海参观的同志实在太多了,连旅馆招待所的房间都特别紧张。我寻思,既然已经来了,就别浪费机会。除了买设备,我还想趁机参观一下咱们上海的食品厂,跟同行们学习学习,取取经。但我这属于临时起意,并没提前跟兄弟单位打招呼,冒然上门去参观学习未免唐突。孙主任,你能不能帮我牵个线?”孙玉书算是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这对她来说就是举手之劳,打个电话就能办成的事!“可以呀,你想去哪家企业参观?梅林、冠生园、义民食品厂,都是我们上海本土表现很好的食品厂。”“梅林和冠生园都行,义民食品厂就先不去了。”叶满枝面上带出点尴尬,“说来惭愧,我们两家正在竞争那条从匈牙利进口的番茄沙司生产线,现在去义民参观,容易引起误会。”义民食品二厂一直想从轻工业部争取那条进口生产线,孙玉书是了解的。但是,据她所知,目前貌似只有三家南方企业在竞争。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个滨江第一食品厂?这怎么可能?“小叶,你们要竞争的是轻工业部的生产线吗?”叶满枝的表情更尴尬了,“对,就是轻工业部的。”孙玉书动作微顿,无所谓似的点点头,笑道:“大家公平竞争嘛,其实没什么可误会的。我先帮你跟几家食品厂联系,哪家方便就去哪家。对了,你住在哪里?我到时候怎么联系你?”叶满枝报了旅馆的名字和前台电话。将饭盒里的饭菜吃干净,又与对方闲聊了一会儿,便带着坐不住的吴玉琢告辞了。*

孙玉书权衡过后,还是在次日上班的时候,将滨江第一食品厂也在争取生产线的消息,汇报给了赵局。“他们申请番茄沙司生产线?什么时候的事?”“不清楚,我也是刚得知的。”“我记得他们省里刚分到一条汽水生产线吧?部里怎么可能再给他们番茄沙司生产线?”赵副局长摆手说,“这事不可能,不用理会。”孙玉书说:“我今早打听了一下滨江第一食品厂的情况,他们厂的产品名录里有番茄罐头,每年都有生产任务,番茄的原料供应不成问题。而且这家食品厂的罐头产量很大,占了全省罐头产量的一半以上。但是,他们厂的罐头车间在今年初被烧毁过,不剩什么设备了。现在省工业厅正在全力支持他们重建恢复生产。”赵副局长仍是摇头:“不可能,怎么会把两条生产线全给滨江?他们省里也不可能通过这样的申请!”好处没有被一家占尽的。全国这么多省市,哪里不需要新设备?凭什么好东西全放到滨江去?他们省厅的领导也不会同意下属企业这样胡闹的。孙玉书踌躇道:“我昨天刚见过他们厂的副厂长,听那位副厂长的意思,他们的申请早就提交给轻工业部了。”这种申请都是通过各省市工业主管部门把关的。既然能递到轻工业部,那肯定是他们省厅已经同意了。赵副局长皱眉想了想,拿起听筒给北京拨了一通长途电话。她内心坚信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然而,电话里的熟人却说:“滨江那边确实提交了一份申请,他们那个厂长亲自跑来北京,把申请交到了部里。他这两天一直在部委门口站岗,邀请部里派考察组去滨江考察生产环境。”赵副局长不可思议道:“滨江那边怎么想的?”刚拿到进口汽水生产线,他们哪来的底气申请进口番茄沙司生产线?这脸皮可太厚了!“部里不能任由他们胡闹吧?”“咳咳,毕竟是基层来的同志嘛。”滨江那边,但凡换个副厅长过来,都能被部领导训斥一顿。可是吧,来递交申请的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长。虽是副处级干部,但是到了北京就算是基层来的同志。对厅长和对基层同志,那处理办法肯定是不一样的。尤其这个牛厂长年纪不小了,衣着朴素,头发半白。你可以说他贪心不足,想多吃多占,但不能急赤白脸地批评人家,撵人家回去。毕竟他亲自跑来北京递交申请,跟部里讨设备,是为了工作,完全出于公心。大热天在部委门口站岗,也算是一心为人民服务了。赵副局长仍然觉得滨江那个厂长在胡闹,部里将生产线给谁都不会给滨江。唯一的变数是,他们那个厂失火过,而且担负着全省大半的罐头生产任务。可能会得到几张同情票。她放下电话,对秘书说:“你跟义民二厂的罗健民介绍一下最新情况,要怎么办,让他自己决定。”人家的厂长能去部委门口站岗,厅长副厅长全都不用出面。罗健民总得拿出一个态度来吧?*城市的另一边,叶满枝已经带着吴玉琢去出版社完成了打卡。《十万个为什么》的主编同志,在吴玉琢带来那本书的扉页上签了名。还写下一段希望她顺利成长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寄语。叶满枝帮她跟编辑组的几名同志拍了一张合影,就算是完成了她这次的学习任务。吴玉琢捧着主编爷爷送给她的图画书,挺高兴地问:“妈妈,咱俩今天去哪啊?”“先回宾馆吧,等爸爸回来,一起去夜游黄浦江。”吴峥嵘是来出差的,工作安排很紧凑。她俩都是白天自由活动,晚上与吴峥嵘汇合。但吴峥嵘的时间安排没准儿,夜游黄浦江的计划已经做了好几天,全因为吴峥嵘晚归而搁浅了。今晚的情况也差不多,吴峥嵘一直不见踪影。等到七点半的时候,前台服务员喊她去一楼接电话。叶满枝以为是吴峥嵘打来的电话,心说看来今天未必能回来了。结果她接起听筒,对面却传来了孙玉书的声音。孙玉书问她,是否愿意去义民食品二厂参观。叶满枝没啥不愿意的,她就等着跟人家见面呢。当即便笑着答应下来。……“成败在此一举了,”叶满枝在夜里偷偷跟吴大博士嘀咕,“这条生产线能否拿下,全看我明天的表现。”“那你得好好打磨一下演技。”吴峥嵘笑道,“能在上海这边当厂长,可不是好糊弄的。”义民食品二厂是个规模不小的工厂。不会轻易被人忽悠走一条生产线。“无论如何得试一试,我们牛厂长接到我的电话以后,当天下午就去省厅找领导盖章,当晚就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而且还是站票!老牛这回行动迅速,算是拼尽全力了,我也不能让他失望呀!”叶满枝对牛恩久的行动力还挺刮目相看的。吴峥嵘很期待她空手套白狼的结果,“那你好好表现吧,这几天让有言跟着我。”于是,次日一早,他将跟屁虫吴玉琢带走。让叶厂长轻装上阵,独自前往义民食品二厂参观学习。义民二厂这边,出面接待她的是厂长罗健民。人家已经知道双方有竞争关系了,但是并没有给她下马威什么的,和和气气地将她迎进了厂区。对方不主动提那条生产线的事,叶满枝却不能不提。她露出尴尬表情说:“罗厂长,真是叨扰了。这种时候,我本不该来的,没想到会被孙主任安排到咱们义民二厂参观。”“呵呵,没关系,兄弟单位之间正常交流嘛。”安排叶满枝来义民二厂参观,是罗健民的要求。接到孙玉书的通风报信以后,他的第一反应与赵副局长一样。滨江纯属乱凑热闹。即使参与竞争的单位从三家变成了四家,那生产线的最终归属也不可能是滨江。但赵局发话让他自己看着办,他必须拿出实际行动来。与其跑去北京跟那个牛厂长一起站岗丢人,还不如联系一下这位女厂长。双方见个面,聊一聊,就算是他有所行动了。反正他内心是完全没把滨江这个小插曲放在眼里的。他们的对手从来不是滨江!“其实咱们都晓得,轻工业部不可能将这条生产线交给你们,你们那位牛厂长啊,哎,真是白费了一番心血。”“罗厂长,其实我们厂的好多同志都觉得这件事不太可能完成。但是,我们牛厂长是很有韧劲儿的人,他向来说一不二,我们食品厂能从几百人发展到如今的两千多人大厂,全靠他这股不服输的牛劲。他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办成的。”“呵呵,”罗健民不以为意道,“部领导对这条生产线会综合考虑,你们厂确实不是最合适的选择,他这回的希望恐怕要落空了。”叶满枝暗暗憋住一口气,把自己的脸色憋红。然后,像是恼羞成怒一般,不客气道:“罗厂长,我们厂未必能拿到这条生产线,但贵厂的情况其实跟我们半斤八两。我们刚得到一条进口汽水生产线,而贵厂早就有番茄沙司生产线了。在原料供应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部领导肯定要优先考虑没有这种设备的省市。怎么可能再给你们一条生产线呢?这不是资源上的浪费吗?”她像个没什么城府的年轻干部,持续输出道:“我知道,你们市里肯定会考虑,将你们厂现有的设备调配给本市的其他单位,这样你们与其他省份就算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但是,部领导肯定要综合考虑地区内部的总体情况,上海早有这种生产线,你们左手倒右手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啊,老设备必须要转给其他省份才行!最正确的选择就在你面前!

第161章 高手过招

叶满枝表现得像个莽撞的小年轻, 但罗健民似乎并没受她那番话的影响,仍然笑呵呵地请她进入厂区参观。在全国“学上海,赶上海”的热潮下, 义民食品二厂每月都要接待不少参观学习的外地同志。作为国营大厂的厂长, 罗健民工作繁忙, 不可能亲自招待每位客人,一般都是由几位副厂长轮流接待的。他今天能出面招待叶副厂长, 在很大程度上是做给市工业局看的。罗健民并没把滨江第一食品厂的竞争放在心上, 别管他们蹦得多欢, 都是搞七捻三, 对义民二厂构不成威胁。所以, 与叶满枝客套了几句,不待对方深聊那条生产线,他便将人交给了同为女性的汤副厂长。让汤厂长带她去车间参观。“叶厂长, 这是我们罐头车间的新产品。”汤厂长将一个还没贴标的罐头瓶子递过去。叶满枝接过瓶子仔细看了看, 笑着说:“这应该是南方特产吧?在我们那边没见过这个。”她早有心理准备,事情不会完全按照她的剧本走。被罗健民推给了副厂长,她就安安心心跟着人家参观, 学点先进经验回去。汤厂长说:“这是用江浙两省的特产百合,做成的糖水百合罐头,有甜味, 还有百合特有的微微清苦味, 很适合夏天食用。除了糖水百合,我们还研发了百合羹和百合浆,都是最近的新产品。”叶满枝笑问:“咱们厂最近好像出了好几款新品?我前几天还在南京路上的中百一店, 见过义民二厂生产的炒三丝罐头和茄汁莱豆猪肉罐头。”“对,我们正在想办法, 将地方特色菜做成罐头食品,增加产品花色。”叶满枝将罐头瓶放回原处,冲好奇望过来的女工点点头,笑着说:“还得是上海的大厂呀,一直推陈出新,确实值得我们学习。”汤厂长谦虚道:“大家学习上海,我们也要拿出值得大家学习的东西。”叶满枝再次表现出心无城府的样子,口无遮拦道:“标杆真是不好当,不但要敞开大门让人学习,还得不断提高自身水平,以防真被人赶上。我前天还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了一篇报道,说是你们市里为了应对‘学上海、赶上海’的新形势,要求本地各大企业提高技术水平,让企业更上一层楼。”“汤厂长,”叶满枝小声打听八卦,“我听说在今年的对口评比中,梅林食品厂输给南京罐头食品厂了?”梅林和义民对外都是上海的食品厂,可是因为业务重合度高,在本市内部也是经常被人拿来比较的。听她问起梅林的情况,汤副厂长便笑道:“不算输,那只是上半年的评比,而且梅林厂在二十五个指标中有十五个领先。南京厂只在劳动生产率、原料材料消耗几个方面的主要指标上,超过了梅林厂。尤其是次品率,梅林厂的十万罐成品中平均有四罐次品,但南京厂只有三罐,以一罐的优势领先了。”叶满枝感叹了一番上海南京都很先进,便不再说什么。跟着汤厂长继续在厂区里参观。中午还在人家食堂里混了一顿午饭。*汤厂长并没陪叶满枝吃午饭,请了另两位副厂长作陪,她便返回厂部,径直去了罗健民的办公室。“怎么样?她又跟你提那条进口生产线了吗?”罗健民问。“没有,但是我带她去参观生产番茄沙司的车间时,她在里面逗留了很长时间,而且问了不少问题。”“哼,看来他们还真是冲着咱们的番茄沙司生产线来的。”罗健民从不小看任何人。叶满枝是年轻漂亮的女同志,但是能坐到国营大厂副厂长的位置上,绝不会是因为年轻漂亮,也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最起码不会是脸皮薄,易冲动的人。他接到孙玉书电话的时候,就对突然冒出来的滨江第一食品厂心存疑虑了。据说滨江刚得到一条轻工业部的汽水生产线,那么按照常理,无论是省工业厅的领导,还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长,都应该清楚他们根本不可能再从轻工业部拿到一条番茄沙司生产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但被省工业厅批了申请,还由厂长亲自去北京提交,大张旗鼓地在部委门口站岗。连上海这边都听说他的光荣事迹了。部领导难道真的会因为同情滨江厂的遭遇,给他们划拨第二条生产线?罗健民在心里摇摇头,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昨天接到电话以后,就一直在揣摩滨江厂的用意,还跟其他厂领导开会讨论过。但大家对这个突然杀出的程咬金,都没什么头绪。有人还玩笑说那个牛厂长发昏了。直到今早在厂门口接到来参观的叶满枝,罗健民终于发现了这件事最大的蹊跷滨江厂的厂长在北京站岗,而副厂长却来上海参观学习了!他们要是真的重视那条匈牙利生产线,难道不应该劲往一处使,要么留在滨江支应,要么去北京努力吗?而叶满枝不但来了上海,还应邀来了竞争对手的厂里参观。再结合叶满枝那番唱念作打,声称老生产线只有转给外省市才能拿到新生产线,这让罗健民合理怀疑,滨江第一食品厂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滨江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什么匈牙利生产线,而是他们义民食品二厂的老生产线!顺着这个结论倒推,那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明知没用,省工业厅还是批了申请,厂长还是亲自跑去北京站岗!汤副厂长与叶满枝相处了一上午,对这个年轻女厂长的印象还不错。她不太确定地问:“滨江有没有可能是想低价购入咱们的老生产线?”罗健民差点被气笑了,“他们半年前刚发生火灾,重建肯定要花不少钱。我要是滨江厂的厂长,一定是一分钱也不想花的。花钞票从上海买老设备回去,还得搭上运输和安装的费用,那还不如在他们当地购买全新的设备。滨江的重工业相当发达,这样的设备可以定制。”这突然杀出的程咬金,一定是为搨便宜而来的!他们不去同样是竞争对手的江苏和广西,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去,而是那两地都没有番茄沙司生产线。他们去了也占不到便宜!罗健民挥挥手说:“滨江第一食品厂根本就申请不到匈牙利生产线,他们属于趁乱搨便宜的投机分子,不用理会他们了!等那个叶副厂长吃了午饭,就送她离开吧!”他们厂的便宜可不是好占的!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厂办主任却敲门进来汇报道:“厂长,滨江厂的叶厂长已经用完午饭了,她问是否方便来你办公室里喝杯茶。”罗健民从沙发上起身,在原地拧眉沉思许久。他还真挺想听听这个叶副厂长能说出什么高见来,点头说:“来者是客,既然叶厂长想喝茶,那咱们就拿出好茶招待一下。”……叶满枝被人引进来时,厂长办公室里只有罗健民一人。茶几上摆着茶壶和两个茶杯。罗健民还是那副得体的派头,笑着与她握手,请她入座。叶满枝喝了口茶,客套道:“这次来咱们义民二厂参观,确实受益匪浅,难怪全国各大单位都要来上海学习呢!”“叶厂长,明人不说暗话,”罗健民看了眼手表说,“你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咱们抓紧时间说正事吧。”叶满枝暗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罗健民与汤厂长先后不见踪影以后,她就怀疑自己演技不到家,也许被人家看出了什么。不过,被拆穿也有被拆穿的打法。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跟老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要是空手回去,岂不是让人看笑话?叶满枝放下茶杯说:“罗厂长,义民二厂与我们滨江厂的处境差不多,咱们两家其实是可以合作共赢的。”“合作的前提是双方得利,”罗健民呵呵笑道,“叶厂长,你们是为了我们的生产线而来吧?让滨江厂白拿走一条生产线,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的话不中听,但是从现有的条件来看,滨江厂与我们另外三家工厂并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你们几乎没什么准备,仓促上马这个项目,部里不可能同意你们的申请。”既然滨江厂没有威胁,那么义民二厂也就没有必要送出去一条生产线,以求对方退出竞争。叶满枝和和气气地说:“罗厂长,咱们今天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提过了,如果还留着老生产线,那义民二厂从轻工业部拿到那条进口生产线的概率其实挺低的……”“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罗健民说,“我们可以将生产线低价卖给其他工厂,滨江厂如果愿意出钱买,咱们也可以商量。”白送绝不可能!涵养很好的罗厂长在心里轻哼,滨江厂的脸皮可真厚啊!叶满枝唇边带笑,尽量不让对方生出抵触情绪,轻言细语道:“罗厂长,假设我们滨江不参与竞争,也假设贵厂将老设备卖给外省市的单位了。你们与江苏、广西的企业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可是,即便如此,你们就一定能拿到这条匈牙利进口生产线吗?我觉得不一定。咱们不妨分析一下,你们三家各自的优势。”罗健民端着茶杯腹诽,这位叶厂长可真是“热心肠”。热心肠的叶厂长分析道:“轻工业部一直在三个省市之间犹豫不决,一定是因为大家各有优势。政治上的考量,我就不班门弄斧了,咱们只从经济层面分析一下吧。”“咱们义民二厂的优势很明显,老牌食品厂,牌子响亮,工人素质高,地理位置优越,上海港可以直接出口。”“但是,国内生产的大多数番茄沙司,都是用于出口的。咱们国人会认本土名牌,国际友人却未必。所有出口商品都印着国家食品出口公司监制的标识,由总公司监制的产品,质量都是过硬的,名牌效应的作用微乎其微。”“对于咱们义民二厂来说,除了名牌优势是不可替代的,其他条件都是可以被别人取代的。”“广西有北海港,产品出口同样很方便,而且人家的番茄种植条件非常优越,一年可以达到两到三熟,很适合大面积种植,可以规模化生产,原料供应的优势相当明显。”“而江苏那家南京罐头厂的工人素质也很高,在今年上半年的对口评比中,人家有十项指标胜过了梅林厂。梅林厂与咱们义民二厂的实力不分伯仲,让南京厂与义民二厂比较的话,南京厂也未必会输吧?”叶满枝笑道:“罗厂长,义民二厂确实有优势,但并不是压倒性的优势,并不足以让轻工业部忽视其他厂的有利条件,毅然将这条生产线交给你们吧?”罗健民已经为这个项目筹备两三个月了,各自的优势劣势,厂里早就分析盘算了数次。这些情况他都了解。可是,哪怕拿不到那条生产线,他也不想让滨江厂占便宜!现有的这条番茄沙司生产线,当初也是他们费了不少力气购入的。凭什么让滨江吃现成的?罗健民借着喝茶的掩饰,瞥一眼对面那张如花的笑脸。叶厂长年轻漂亮的面容,在他眼里可以说是面目可憎了!他再开口时,不禁带出些轻嘲:“哦,其他都不行,只有将我们的老生产线给了滨江厂,轻工业部才会考虑我们,一定将进口生产线交给我们?”叶满枝说:“不绝对,但可以给义民二厂增加一些砝码。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担负着省内一大半的罐头生产任务,自从经历了火灾以后,省里和食品进出口总公司都很关心我们的重建工作。”“这次我们厂向轻工业部递交了申请,牛厂长跟部领导阐明了厂里面临的困难,如今连轻工业部都了解我们的难处了。”“罗厂长,如果咱们两家结成对子,共同向轻工业部递交申请,那么部里的一条匈牙利生产线,就可以解决两家工厂的难题。不但能让我们滨江厂尽快恢复生产,还能让义民二厂扩大番茄沙司的生产规模。这样做有经济效益,也有政治意义。”“我们省里近半年一直在大力宣扬学习人民解放军,不但要学解放军团结的作风,还要发挥‘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见先进就学,见后进就帮’的共产主义风格,也要发扬‘一人有事,万人帮助,一处困难,八方支援’的共产主义协作精神。”“罗厂长,义民二厂在我们滨江厂遭受重创的时候,主动伸出援手,赠送给我们一套生产设备,不但是上海对其他地区的传帮带,也是‘一处困难,八方支援’,学习人民解放军的典型。”罗健民:“……”

怎么突然就唱起高调了?他在心里考虑着叶满枝的提议。思量许久后仍然摇头说:“叶厂长,你说的这件事啊,大概是不行的。”“为什么不行呢?”叶满枝又给他吃一颗定心丸,“罗厂长,咱们合作的前提是,轻工业部会将那条匈牙利进口生产线分给义民二厂,如果义民二厂最终没有拿到新的生产线,那么咱们刚刚提到的所有条件都是不成立的,我们从义民二厂拿不走任何东西。”她觉得以目前这些条件,罗健民其实已经动心了。罗健民心里确实有一点动摇。他并不知道滨江厂的一系列行动都是叶满枝推动的。只通过这次谈话,他就看得出来,这位叶副厂长不是一般的年轻女同志。能被派来上海,与远在北京的厂长打配合,至少说明叶满枝是个聪明人,能力是受到厂长认可的。罗健民踯躅一阵后,向门口望了一眼,降低音量说:“这间办公室里只有你我二人,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跟你讲两句,但是有些话出了这间办公室,我是不认的。”叶满枝点头表示同意。罗健民小声说:“当初采购这条番茄沙司生产线的时候,市财政出了大半的资金,我们厂里要是想处理这条生产线,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卖给其他工厂,收回资金,二是由市里调拨给上海本地的其他工厂使用。”他的音量更低,声若蚊蝇一般悄声道:“学习人民解放军这个主意确实很好,很有代表性,但是……”罗健民心里对这位刚见过一面的叶厂长还是有所保留的,并没有将心里话和盘托出。但是,响鼓不用重锤,叶满枝只听前半截,便基本领会他的未尽之语了。这个主意有代表性,很典型,可是,不足以让人家市里为之付出一条生产线。毕竟学习人民解放军的例子多得是,不差这一个。罗健民喝了口茶,恢复正常音量说:“叶厂长,要是真的将我们的生产线给了滨江,我作为厂长,不好跟市里交代呀。”叶满枝若有所思地颔首。罗厂长有顾虑是必然的。易地而处,她也不舍得将这样一条生产线免费交给外人。“罗厂长,要不这样吧,”叶满枝提议道,“我们也不白拿义民二厂的设备,我们可以出点东西跟贵厂交换生产线。”罗健民来了些兴趣,问:“叶厂长准备用什么跟我们换?”“你应该听说过,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的产品名录里,有一款产品是美味黄瓜,其实就是苏联人喜欢吃的酸黄瓜。我们厂的酸黄瓜配方是从苏联专家那里得到的,口味非常正宗,与苏联人自己生产的无异。尽管这两年没有苏联的出口订单了,但是东德和法国的订单也不少,在咱们国内的市场也非常受欢迎。我们愿意用酸黄瓜的配方,与贵厂交换这条生产线。”罗健民:“……”

开什么玩笑!谁会用生产线,交换一个酸黄瓜配方?叶满枝也知道这样的交换是不对等的。而且这个配方在滨江本地也不是什么秘密。滨江有不少苏联侨民和侨民后代,许多人在自己家里就能制作酸黄瓜。可是,罗健民只是需要找到一个借口,给市里一个交代!这样一来,滨江厂就不是白拿设备了。双方合作共同向轻工业部提交申请,不但能解决两个厂的困境,义民二厂还占着“一处困难,八方支援”的大义。为了答谢对方,滨江第一食品厂拿出酸黄瓜罐头的配方。双方有来有往。这不是挺好的嘛!至于这配方具体有多少价值,那就见仁见智了。只要义民二厂开始生产酸黄瓜,那它就是价值千金的!叶满枝往他神情难辨的脸上扫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她算是看出来了,罗健民其实是动心的,毕竟能增加他们取得匈牙利生产线的砝码。但是这些条件加在一起,还不足以让他跟滨江厂站在一起,挖市里的墙角。“罗厂长,咱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交浅言深了。但是,就像你说的,这间办公室里只有咱俩,我也开诚布公地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出了这间办公室,我也是不认的……”罗健民笑了笑,颇感兴趣地问:“叶厂长想跟我说什么?”“虽是初次打交道,但是看得出来,”叶满枝先给对方戴高帽,“罗厂长非常睿智,我那点小把戏,只用一个照面就被你看穿了。”“呵呵。”戳穿对方的障眼法,罗健民心里确实是有些许得意的。“我也能看得出来,罗厂长是个一心为公,一心为企业发展考虑的好厂长。但是,”叶满枝又是一声叹息,“罗厂长,我觉得在当厂长这件事上,你得跟我们厂的牛厂长学一学。”她在心里默默对远在北京的老牛厂长说了声抱歉,继续道:“咱们都是同行,虽然距离远了一些,但是你大概听说过我们滨江厂的事迹。我们厂以前只生产罐头,后来逐渐扩大规模,糕点、面包、酱菜、糖果等等,产品种类多达三百多种,职工人数超过两千人。”“滨江厂的规模迅速扩大,一方面是时代造就的,大越进那几年,我们省里要将一些小厂进行合并,算是因势利导。另一方面,也是我们牛厂长主动争取的结果。”“省里要整合资源,扩大生产规模,可以让罐头厂合并糕点厂,当然也可以由糕点厂合并罐头厂。如果不是牛厂长主动出击,尽力争取,我们现在可能就不是第一食品厂,而是第一糕点厂或是第一糖果厂了。不想被人合并,就要让自己变强。”毕竟你在自己厂里可以当厂长,并入他厂以后,就只能当个副厂长了。罗健民认真倾听,但是一时没弄清她说这些话的用意。“罗厂长,咱们距离远了些,可是有些消息还是能透出风声的,”叶满枝压低声音问,“梅林罐头厂是上海食品的一面旗帜,你们市里一直想让梅林做大做强。有这么回事吧?”“嗯。”罗健民点点头。“我前两年就听说过,市里曾有人提议,将你们义民食品二厂的罐头设备和人员,并入到梅林食品厂。”罗健民不动声色道:“只是传闻而已,这个传闻传了几年,不是一直没有实施嘛。”“呵呵,以前没动作,是因为你们各自都发展得很好。可是最近全国都在‘学上海,赶上海’,不说别人,南京罐头食品厂已经在今年上半年,赶超梅林10项指标了。尽管从总体指标来看,还是梅林占优势。可是,标杆不好当呀,若想不被人超越,除了提高技术水平,扩大企业规模也是很有必要的。保不齐市里什么时候又会动了合并你们两厂的心思。”“罗厂长,我知道你是一心为公,凡事替市里和工厂考虑的,但是除了公事,你也要为自己的处境考虑考虑,如果真的并入梅林厂,咱们义民二厂的领导层何去何从?”市里的利益与厂里的利益,甚至是个人利益,并不是始终一致的。“与我们滨江厂合作,共同申请生产线,能提高义民二厂得到生产线的概率。只要这条生产线到位,义民二厂的生产规模立即翻倍。这么大的厂,即使想合并也要想想由谁合并谁。”叶满枝再次在心里对老牛说了声抱歉,小声说:“罗厂长,我这话算是交浅言深了,但是你确实应该跟我们牛厂长学一学,为自己的处境考虑考虑。”

第162章 吴玉琢当官儿

说给罗厂长的那番话, 并非叶满枝危言耸听。她心里真是如此想的。目前梅林是沪上罐头第一厂,美名传遍全国。若不是惦记义民二厂的生产线,叶满枝最想去参观学习的其实是梅林罐头厂。她在工业厅工作那几年, 省内几乎每月都有企业之间的合并, 无论是省里还是市里, 都想把企业做大,扶植几个名字叫得响的名牌产品。叶满枝没当过那么大的领导, 但她觉得领导们的思路兴许是差不多的。一要政治挂帅, 二要办大工业。梅林的底子好, 又是行业标杆, 以防真的被外地同行追赶上来, 市里八成会想办法把梅林做大。那专门生产罐头的义民二厂,不就是现成的选择吗?这可不是叶满枝胡诌,人家市里早有让两家合并的风声, 只是一直没落实罢了。“不知道罗厂长在市工业局那边能不能说得上话。”叶满枝迎着江风感叹, “希望他动作麻利点,我的介绍信马上就要到期了。”“只要厂长松口,市里一般不会强烈反对, ”吴峥嵘单手揪着小崽的后脖领,防着她将脑袋探出轮船栏杆,“对市局和义民二厂来说, 最紧要的是把那条进口生产线攥到手里。”“老生产线是市局出钱买的, 听罗厂长的意思,这事不好办。”叶满枝摇摇头说,“算了, 不想了。”他们一家三口难得能找到时间,一起夜游黄浦江。吴玉琢已经兴奋得在甲板上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 双手抓着栏杆向岸上张望。他们在滨江坐过轮渡,但滨江没有夜游项目,晚上看不到什么风景,不像上海的外滩灯光璀璨。“我明天要去百货商店买东西,”叶满枝兴致勃勃道,“这次来上海出差,我大姐、三嫂、振芳嫂子都让我帮忙捎带雪花膏,我还没买呢!”吴峥嵘说:“你之前交代的任务,我还没来得及买。你既然来了,就自己去买吧。”“嗯。”叶满枝趴在栏杆上吹风,扭头笑问,“你听过那句话没有?来上海出差的同志,出门像公子,下车像兔子,办事像孙子,回家像骡子。其他还没什么感觉,但是下车像兔子似的着急找旅馆还挺形象的,哈哈。”吴峥嵘随手接过她喝空的汽水瓶,想起出差前叶来芽交给他的那张购物清单,心说,明天你就知道回家像骡子是什么感觉了。罗健民那边还没有回信,叶满枝次日起个大早,与吴博士一起吃过早餐,就带着小尾巴去南京路逛街了。除了帮亲戚朋友捎带的雪花膏、洗头膏、上海牌手表、大白兔奶糖和照相机胶卷,她还想给吴玉琢再买双新鞋。孩子的衣服可以由她自己做,但鞋子就没办法了。去年在北京买的那双小皮鞋已经挤脚了,叶满枝得给她买双新的。这次吴玉琢就在身边,可以让她自己挑,但这小崽有了点审美,对新鞋款式挑三拣四。叶满枝带着她走了三家百货商店,才买到一双和她心意的白色小皮鞋。等她俩提着大包小裹返回旅馆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前台服务员在她上楼前,将人喊住:“叶同志,刚才有人来找你。”“对方留名字了吗?”“是个姓牛的男同志。”叶满枝闻言一愣,狐疑地问:“这位同志是外地口音吗?”“对,应该也是来出差的。他说先去找招待所落脚,明天再来找你。”叶满枝暗道,这人不会是老牛厂长吧?她昨天上午才给对方打过电话,说了一下罗健民的态度,牛恩久这么快就从北京赶来了?然而,次日上午,她果真见到了满头大汗的牛厂长。“厂长,你怎么来啦?”“打电话太急人了,说不了几句就要花十几二十块,买张车票来上海也是十几块,那我还不如来上海当面说。”最近上海的天气闷热,旅馆房门都四敞大开着。叶满枝连忙将人请进房间,倒了杯凉白开给他喝。“厂长,你能来上海一趟真是太好了,我自己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而且我的介绍信再有几天就要到期了。”她是为了参加工业展才来上海出差的,介绍信的有效期只有二十天。牛恩久放下水杯问:“义民二厂那边有消息没有?”“还没有。”叶满枝低声说,“他们罗厂长虽然没给准话,但是那天送我离开时,他说要跟班子开会讨论一下,然后上报市工业局。”“那他心里应该是倾向与咱们合作的。”“对。”叶满枝省去拿老牛厂长举例的部分,大致介绍了那天的谈话内容,“我觉得希望还是很大的……”她的话音未尽,前台服务员上楼来敲门说:“叶同志,前台有你的电话,对方姓罗。”叶满枝与牛恩久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起身,快步下楼接起了电话。她握着听筒听了一阵,原本放松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眉毛也越拧越紧。“罗厂长,这件事我还得跟厂里沟通一下,我稍后跟你联系吧。”叶满枝与对方寒暄几句便放下听筒,对旁边的牛恩久说:“罗厂长说可以合作,但是咱们得出点钱意思意思。”“出多少?”“五千块。”“呵呵,五千块是意思意思吗?”牛恩久背着手,越想越生气。花五千块买个老生产线确实比新机器便宜,可是双方若要合作,对外的说辞就是义民二厂在滨江厂危难之时出手相助。为了这条老生产线,滨江要承上海的人情。如果他们真的能从上海拿一套免费的设备回去,那人情欠了也就欠了。可是,让他们欠着人情,还要花五千块,哪有这样办事的!叶满枝转述时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蹙眉说:“他们市局领导的意思是,不用滨江承情,在轻工业部那边只说义民二厂把设备便宜卖给咱们厂了。”牛恩久拉着脸“哈”了一声,“人家这主意可太精了!”合着他从滨江跑去北京站岗好几天,是替上海工业局站的!滨江厂到处折腾,帮人家拿到一条全新的、免费的生产线,但自己得花五千块!而且人家不但能拿到最先进的设备、赚到五千块,还能在部委那边赚个好名声!要知道,滨江跑去部委门口站岗,算是给部领导出了难题。但上海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老设备卖给滨江厂,在外人看来,那不就是帮领导解决难题吗?滨江和上海的前期交流,只有双方知道,北京哪会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人家玩的这一手,既能在领导那里留下好印象,为争取匈牙利生产线增加砝码,又能处理掉老设备,赚回五千块,再让滨江小小欠个人情,毕竟五千块的设备确实便宜。这岂止是一箭双雕,这是一箭好几雕啊!牛恩久断然拒绝道:“不行,这五千块不能出!”要是没有他去北京站岗这一出,花五千块买条生产线还是划算的。可他已经去北京站过岗了,再从义民二厂买设备,就不只是经济行为,其中还有了点政治意义。即使义民二厂口头上说不需要他们记人情,可是看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占了上海的便宜,以优惠的价格买到了设备。叶满枝也知道这事让人心里别扭,可是她来上海出差的目的是搞设备。只要能将罐头设备弄回滨江,让罐头车间恢复生产,就算达成了她的目的。至于欠人情啊,面子啊什么的,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双方距离那么远,即使欠了人情又能如何?能免费拿到设备最好,若是需要花点钱,她其实也能接受。她将自己的想法讲给牛恩久,老牛厂长黑着脸嘟囔了一句:“五千便宜吗?他们要是愿意五百块把生产线交给咱们,我立马交钱!”五千块的设备不值当他欠人情,但五百的可以。*叶满枝跟牛厂长一起往义民食品二厂跑了几趟,商量花点小钱购买那条生产线。老牛的心里价位是两千五百块,而市工业局只肯四千五百块出让。双方谈了几次都没有结果,直到叶满枝的介绍信到期,不得不尽快离开上海时,事情仍没有定论。牛恩久介绍信的有效期是一个月的,叶满枝只能让老牛厂长留在这里亲自坐镇。她则独自返回了滨江。至于吴峥嵘和吴玉琢,哎,说起来就让人嫉妒。吴大博士前天就完成了在上海的工作,为了不让吴玉琢在上海耽误事,吴博士将小崽带回了滨江。这倒没什么,关键是,这父女俩是坐军用飞机走的!叶满枝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飞机呢,她家小崽居然先一步坐上了飞机!等她搭乘火车,千里迢迢返回滨江时,这父女俩已经到家将近一个礼拜了。吴峥嵘在火车站接到了媳妇,并且向她透露:“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有言现在不太一样了。”“怎么啦?”叶满枝问。“进步了,”吴峥嵘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叶满枝以为这所谓的进步,就是学习进步,或是自理能力的提高。然而,当她回到军事学院的家属院时,远远就瞧见了她闺女站在大门口,身后背着一柄木枪,小细胳膊上带着一个挺大的套袖,站在执勤的小战士身边。等到双方的距离拉近以后,她才发现闺女胳膊上戴的不是什么套袖,而是一个红袖箍。“宝宝,你站这儿干嘛呢?”“我站岗放哨呢!”吴玉琢骄傲地答。叶满枝忍不住笑问:“你站什么岗啊?”“妈妈,你别跟我说话了,放哨不让说话。”吴玉琢违背了执勤纪律,偷偷摆手说,“妈妈你先回家吧!”吴峥嵘很支持闺女的工作,配合地发动摩托车,将好奇的妈妈带走了。挎斗摩托车走出挺远,叶满枝还在回头张望呢。“到底怎么回事啊?她身高还不到一米,站什么岗,放什么哨?”吴峥嵘透露道:“吴玉琢同志刚刚成为青年街儿童团的正式团员,今天有站岗执勤任务。”叶满枝惊讶地问:“她居然能加入儿童团?她年纪太小了吧?”儿童团跟少先队差不多,但是接收的都是年龄比较小的孩子。一般是小时入儿童团,大了入少先队,再大就是共青团了。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加入儿童团的,军事学院所在的青年街公社组织了儿童团,能入团的孩子只有三四十人。叶满枝对这个儿童团不太了解,不过她之前在大院儿里见过带着袖标的孩子义务劳动,看年纪应该有七八岁了。吴峥嵘再开口时,语气里满是笑意,“儿童团选人挺严格,但有言去过上海,参观过发行《十万个为什么》的出版社。她在大院里天天给小朋友讲上海见闻,还说自己是革命接班人,儿童团团长听说以后,亲自把她招进去了。”叶满枝:“……”他们这次在上海的时间不算短,谈资还是很丰厚的。而且她家小崽的记性挺好,为了回家给哥哥和小姐妹讲她的经历,还特意用狗爬字写了日记,要是让她尽情发挥,她能叭叭三天三夜。小崽加入了儿童团,那确实是进步了。吴玉琢的站岗执勤时间是一小时,叶满枝回家洗漱好,吃过晚饭以后,终于等到了完成任务的吴玉琢同志。“宝宝,你这个木枪是哪来的啊?”叶满枝之前也见过小孩巡逻,人家好像没配枪呀。吴玉琢将木枪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珍惜地挂在了“横渡滨江”的小红旗旁边,兴奋地说:“爸爸给我做的枪!我爸爸说站岗放哨都得有枪,没枪不像样!”“……”叶满枝在男人的小腿上踢了一下,埋怨道,“她本来就矮,你又给她挎一把枪,万一被压得不长个儿呢!”吴峥嵘无所谓道:“她又不用每天站岗,只背一小会儿能有多重。让她背一把枪,磨练一下革命意志。”吴玉琢附和:“对呀,我要磨练革命意志的!雷锋叔叔就当过儿童团团长,我好好表现,以后也能当儿童团团长!”叶满枝:“……”

她闺女真是太进步了!*吴玉琢加入儿童团,让这趟上海之行的含金量持续飙升。“那个双人间也不算是白白浪费了。”叶满枝回单位销假时,还在回想昨晚吴大博士搂着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看得出来,吴峥嵘对他闺女的进步还是欣慰多过好笑的。叶满枝心里真的很好奇,面对背着一把长枪的吴玉琢时,他是怎么忍住不笑的。反正她忍不住,从挂着枪的墙边经过时,她都想笑。叶满枝销了假,回办公室询问这大半个月厂里有什么最新动向。“人事科那边开始招工了吗?”周如意说:“招工启事已经张贴一个礼拜了,但是牛厂长出差还没回来,人事科还没定下具体的考试时间。”叶满枝在心里叹口气。食品厂就这样,牛恩久攥着人事权,他不在家,人事科连招工计划都要向后推迟。她给老叶打了电话,听说去三线的名单还没公布,她稍稍松了口气,然后让老叶督促四哥看书复习,食品厂马上就要招工,四哥必须通过笔试。老叶满口答应着,又问:“具体考试时间是什么时候?”“应该很快,我们牛厂长最近出差了,等他回来就能安排招工考试。”厂里不少人都在期待牛恩久的回归,不只为了招工考试,也希望他能为厂里带回好消息。几位副厂长都知道厂里在打上海义民二厂的主意,只要生产线到位,他们的罐头车间就能立马开工。在众人的期盼中,牛恩久终于在十天后回归了。时序已经进入八月,盛夏的蝉鸣声惹得人心浮气躁。叶满枝接到消息,从车间赶回厂部,直接去了牛恩久的办公室。另外几位副厂长都在,但大家的脸色并不好看。见状,叶满枝心里顿觉不妙,勉强撑着笑脸问:“这是怎么了?”王士虎低声说:“上海那条生产线没戏了。”“价格没谈拢,还是因为什么?”牛恩久摇头说:“我在那边还跟他们谈价格呢,结果突然就传来消息,那条匈牙利进口的番茄沙司生产线交给了广西。轻工业部综合计划司批准投资84万在桂林建厂。”“……”“上海没拿到新生产线,那原来的老生产线也就无法转手了,我没在那里逗留,得到消息的当天就买票回来了。”叶满枝:“……”明明可以有双赢的机会,只因为几千块钱就变成了两败俱伤。他们要是能干脆点,早早往轻工业部递申请,兴许还能有点转圜的余地。哎。叶满枝被巨大的失落笼罩,坐在沙发上好半晌都没说话。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显得窗外蝈蝈的嘶鸣愈发聒噪。牛恩久沉默了很长时间,开口说:“这事的责任主要在我,要是不跟他们纠缠那么久就好了。”叶满枝忙道:“谈生意就是要有来有往,哪有他们要多少咱就给多少的!咱们没拿到生产线固然可惜,但是义民二厂肯定比咱们还头疼呢。为了申请那条进口生产线,他们跟三个生产队签了承包合同。如今计划落空,多出来的原料还不知要如何处理。”“对啊,”蒋文明说,“牛厂长也算是尽力了,上层领导的决定哪是咱们能左右的!”“我看买人家的旧生产线也没什么意思,等咱手头有了钱,直接买新的!”……几个副厂长在老牛的办公室里相互安慰了一番,一直聊到下班才相继离开。叶满枝没什么精神地走回家,一进门就趴到了吴峥嵘的后背上。“怎么了小叶厂长?”吴峥嵘刚在院子里修车,手上全是机油,这会儿只能擎着双手,任由她拦腰抱着自己。“义民食品二厂的生产线没了,”叶满枝慢腾腾地讲了事情原委,唉声叹气道,“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一场!”“你去上海是为了参加上海工业展的,能拿到设备算是意外之喜,拿不到也在情理之中。”吴峥嵘去水盆里洗了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说,“叶厂长早就不是嫩瓜了,这点挫折就让你蔫了?”“我就是期望太高了,我以为顶多是价格高一点或低一点的问题,生产线肯定能拿到。”叶满枝失落道,“我昨天还在厂里组织大家打扫清理车间呢,今天就被告知生产线拿不下来,这心理落差可太大了……”吴峥嵘暗道,要是让叶来芽去研究所工作,可能每天都要失望。科研工作的进度相当缓慢,且需要灵感。吴峥嵘已经能看淡失败了,这番话如果是单位里那些研究员说的,他早就让人直接出去顺便把门关上了。可是,对象换成了自己媳妇,他不但要好言安慰,摸头拍背,还得积极出谋划策,提供有效建议,否则很容易被回过神来的叶来芽秋后算账。叶满枝靠在吴大博士怀里,寻求了一番慰藉,汲取了点知识分子的精神力量。终于不再纠结义民二厂的生产线,转而思考起接下来的安排。厂里还能有什么办法弄到其他生产线?窗外葵花的叫声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来,叶满枝突然问:“你今天没去接有言放学吗?”“接了,儿童团有活动,她跟其他小朋友一起去参加活动了。”叶满枝好奇问:“他们都有什么活动啊?儿童团怎么总有活动?”吴峥嵘对闺女的动向相当清楚,“公社给他们批了一块地,可以种菜种粮,到时候卖光荣粮。据说卖光荣粮的钱,可以用于公益。吴玉琢跟人家一起去地里抓虫子了。”叶满枝:“……”

听起来咋跟过家家似的。孩子跟着大部队去参加劳动了,而且劳动地点就在大院里,夫妻俩都不怎么担心。直到时针指向八点,还不见吴玉琢的踪影,叶满枝才发觉不对。“外面天都黑了,还怎么捉虫子啊?”“我出去找找她。”吴峥嵘作势便要出门。然而,不待他推门出去,吴玉琢就一蹦一跳地跑进了院子。怀里还抱着一个有些斑驳的铁皮罐子。“宝宝,你怀里装的什么啊?”叶满枝生怕她把捉到的虫子装进罐子带回家来。“钱!”吴玉琢把铁罐的盖子打开,将里面的钞票展示给妈妈看。“你哪来这么多钱?”吴奶奶和常月娥给她去上海的15块钱,已经被叶满枝存进银行,换成吴玉琢的存折了。这小屁孩每周只有两分钱的零花钱。吴玉琢“啪”一下将罐子盖上,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们团长给我的!”吴峥嵘皱眉问:“他给你这么多钱做什么?”他家有言才五岁……“团长说我以后就是儿童团的会计啦!”吴玉琢难以抑制心中喜悦,连珠炮似的说,“郭冬冬挪用了五分钱公款,被团长发现了,团长说以后再也不让郭冬冬当会计啦,让我当!”叶满枝不可置信地问:“宝宝,你真的当上儿童团的会计了?”这不是胡闹嘛。吴玉琢并不觉得团长胡闹,美滋滋地点点头,然后捧着铁罐子回自己房间,找地方藏钱去了。叶满枝和吴峥嵘:“::::::”他们家闺女的进步速度可太快了,这才加入儿童团多长时间啊,居然就当官儿了!

第163章 食品厂招工风波

叶满枝私心里认为, 她闺女还是有些当会计的潜质的。最起码,吴玉琢很会管钱,也很会省钱。自打她学会花钱买冰棍以后, 他们夫妻俩每周都给她两分的零花钱。但吴玉琢收了钱却从来不花, 想买吃的喝的就跟爹妈开口。叶满枝在花钱的事上还算有原则, 并不是总能满足她的要求。可是吴峥嵘一贯的手松,没结婚之前就大手大脚, 结婚以后, 手松的毛病不但没改, 还带着媳妇孩子一起花。接孩子放学的路上, 有言想要啥, 他掏钱就买了。以至于吴玉琢的零花钱没有用武之地,一年就攒了一块钱的巨款。然而,管自家的钱和管外面的钱是两码事, 儿童团的公款至少有二十块, 把这么多钱交给一个五岁的孩子,不是胡闹是什么?夫妻俩不顾吴会计的抗议,带着小会计和那个铁皮罐子, 找去了青年街公社。儿童团受青年街党、团支部的领导,这事得跟公社书记讲清楚。让夫妻俩没料到的是,吴玉琢当会计的事, 公社书记竟然是知道的!“刚才儿童团的团长来跟我说明了情况, ”方书记给两位家长让了座,笑着介绍道,“儿童团虽然成立了好几年, 但之前一直没有会计。去年公社给儿童团划拨了一亩地,让他们自己种, 自己管,自己收,自己用,卖了光荣粮以后有了余钱,这才选了一名会计。”“会计需要给团员们记工分,要能写会算,但儿童团最大的孩子才十岁,就是他们的团长副团长,其他孩子在5-10岁不等,大部分孩子还没入学或刚刚入学,能写会算的孩子并不多。”“这大半年来,儿童团换过两个会计,一个是因为记错工分,引起团员之间的矛盾,另一个是因为被团长发现挪用了五分钱的公款。”吴峥嵘瞅一眼还紧紧捧着钱罐子的吴会计,对公社书记说:“方书记,吴玉琢才五岁,虽然会写字算术,但此前并没有会计工作经验,让她当儿童团的会计,是不是有些草率了?”一番话说完,他自己先笑了。有言才五岁,当然没有会计工作经验。这都是什么事啊……方书记也笑道:“咱们不要小瞧了娃娃们的力量,对儿童进行共产主义教育,培养他们的学习能力,加速孩子的成长也是很有必要的。这些孩子的成长其实真的很快,换过两个会计以后,他们自己提出,要在儿童团内部竞选会计,凡是能写会算的团员均可报名。”“这次参加会计竞选的儿童一共有14人,总共10道算术题,只有两人的笔算和口算都得了满分,其中一个就是吴玉琢。”叶满枝和吴峥嵘对自家孩子能得满分都不怎么惊讶。吴玉琢能说话以后一直跟着吴爷爷学习,每周都有数学作业,早就会做加减乘除了。儿童团的算术题应该没什么难度。叶满枝问:“方书记,另一个得满分的孩子多大了?要不就让那个孩子当会计吧?”她其实不太想让自家孩子管钱。小孩子很难控制自己的欲望,挪用五分一毛的公款,现在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将贪污公款的会计免职就好了。但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要是这段黑历史被人挖出来说,“某某某在儿童团期间贪污过公款”,对以后的进步多少会有些影响。方书记说:“那个孩子好像有七八岁了,团长让那孩子负责计算工分,吴玉琢负责管账。听说吴玉琢小朋友是有零花钱的。”这年月的孩子手里很少有零花钱,即便有也要等到上学以后了。像吴玉琢这样五岁就有存款的,堪称凤毛麟角。找个手头有零用钱的孩子管钱,能大大降低挪用公款的风险。叶满枝否认道:“她哪有什么零花钱,估计是家里老人偷偷给的。她太爷爷太奶奶可能是觉得我们对孩子管得太严了,怕她在家受委屈,偷偷给了五分一毛的零花钱。哎,我们拿老小孩也没办法,老话讲的隔辈亲真是没错!”他俩给孩子零花钱的事还是太打眼了,虽然只有二分钱,但看在外人眼里仍是惯孩子的表现。这会儿时间不早了,夫妻俩了解了情况,便带着孩子从方书记家里告辞。既然会计的任命不是瞎胡闹,吴玉琢本人也挺愿意当这个会计,那父母就没必要过多干预了。回家以后,叶满枝和吴峥嵘轮番跟吴会计讲明廉洁奉公的重要性,想要什么就跟父母直说,千万不要辜负大家对你的信任,冒着巨大风险贪污公款。哪怕是暂时挪用也不行。吴玉琢听得可认真了,捧着她的钱罐子连连保证,“我肯定好好看着钱,自己不花!”叶满枝搂着闺女大夸特夸了一通,说她算术题得满分太厉害啦,能当上儿童团会计也是进步的表现,以后一定要继续努力。等小崽抱着钱罐子回屋睡觉了,她才不无担忧地说:“让这么小的孩子管那么多的钱,还要求人家不伸手,其实挺违反人性的。”连成年人都受不住巨大诱惑,更何况是意志力本就薄弱的小孩子。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大家肯定都表现挺好,时间久了就不好说了。敢贪污公款的大多是老会计。吴峥嵘让她放宽心,“我明天带她去银行一趟,帮儿童团在银行开个户,从源头上掐断她犯错的可能。”“你这个主意好!那儿童团好像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给他们在银行办个活期存折,随用随取。到时候只让咱家吴会计保管存折和账本,把取款介绍信放在儿童团团长那里,方便又安全!”叶满枝给自家男人竖个大拇指,不用担心吴会计职务侵占,她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吴玉琢小小年纪取得巨大进步,让叶满枝很自然地联想到吴会计的亲舅舅叶满桂同志。有言已经当上会计了,而她四哥一把年纪没个正经工作,还在电影院门口卖瓜子呢!于是,她又回单位关心了一下食品厂的招工情况。“厂长,这次招工可能要复杂了,”周如意小声通风报信,“人事科之前把招工启事贴在咱们厂的告示栏里,没贴在厂外,其实就是想优先招职工家属的意思……”叶满枝笑道:“优先招聘职工家属不是挺正常的嘛,又怎么了?”“如果尽快组织招工考试,应该没什么事,但牛厂长一直没回来,咱们招工的消息慢慢传到了厂外,有人把咱们告到了市劳动局,说咱们暗箱操作,搞小团体主义。”叶满枝讶然问:“真被人告了?”“真的!”周如意说,“今早牛厂长刚来上班,就被喊去市人委了。”叶满枝:“……”很多人一听说哪个单位只招本厂职工子弟,就觉得其中肯定有猫腻,比如给领导送礼啦,内部走关系啦,有萝卜坑啦。叶满枝没上班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可是,她当了街道副主任以后,渐渐就理解了各单位优先招聘厂子弟的原因。这其中不乏走关系的可能,但是站在企业领导的立场考虑,招聘本厂子弟确实更方便。一方面大家知根知底,身家背景好调查,政审比较容易。另一方面,国营单位职工的住房都是单位分配的,企业在这方面的压力很大。本厂子弟大多跟父辈住在一起,挤一挤总能住得下,不至于像新来的职工那样,闹着让厂里解决住房问题。而且厂子弟对本厂的归属感和认可度更高,综合考虑几方面的原因,企业领导当然愿意优先招聘厂子弟。不过,城里各大单位连续好几年精简职工,很少有单位会面向社会进行招聘。今年食品厂一次性放出二十个正式工指标,怎能不让人动心?因为这些正式工指标,牛恩久跑去市里挨批,直到午饭时间才返回厂里。而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事科将招工启事贴到厂外的布告栏上。只贴三天,三天以后进行招工考试。叶满枝下班后特意去厂外的布告栏前看了一眼,等她好不容易找到那张启事的时候,当场就笑了出来。那布告栏上花花绿绿的,之前贴过的各种大字报并没有被人撕下去,粉的、绿的、蓝的、红的,各种颜色的大字报都有。不知是人事科哪个大聪明想出的办法,这张招工启事所用的纸张规格很小,黄底黑字,被人贴在另一张黄底黑字的大字报上面。底下那张大字报的标题还明晃晃露在外面呢!不留心观察的话,很难发现那里新贴了一张招工启事。叶满枝心说,老牛虽然挨了一上午的批评,但是积极认错,死性不改呀!……告示只贴三天,纸张又那么小,很多人都觉得当天来报名考试的人肯定不多。然而,食品厂的考试在上午十点开始,叶满枝早上九点去上班的时候,厂门口的那条人行道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本厂职工也好久没见过这番阵仗。糖果车间的几个工人,一边骄傲地走进厂大门,一边嘀嘀咕咕。“不是只招20人吗?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这得有两三百人了吧?”“城里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大规模的招聘,来的人肯定多呀!而且咱们食品厂的福利多好啊,谁不想进食品厂当工人?”食品厂属于轻工业,除了仓库那边的搬运工,车间里没啥重体力活。而且很多人觉得食品厂工人跟饭店厨子一样,不缺吃的。工作轻松、环境好、福利待遇高,有些岗位还能偷吃几口,这样饿不着的工作,就是时下顶顶好的工作了。“除了20个正式工,还有30个临时工名额呢!现在这种情况,能当个临时工也行呀!我家那边的街道干部又开始挨家挨户做动员了,让没有工作的青年去农村劳动。”有人接话说:“我闺女的年纪差两岁,要不然我也让她报名参加考试,哪怕只是个临时工也行!等她中学毕业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哎……”这样的对话在食品厂各处不知上演了多少次。叶满枝混在人群里听着大家的讨论,目光不停睃巡,很快就找到了正在跟人高谈阔论的四哥。她走过去,将人喊了出来。四哥见了她就笑道:“呦,叶厂长,上班挺早呀!”“这都快九点了,早什么呀,”叶满枝带着他过马路,找个没人的地方交代道,“哥,今天来考试的人太多了,人多嘴杂,你可别跟其他人说你跟我的关系。”“嘿嘿,咱爸已经叮嘱过我了,不让我到处说。”四哥在这种事上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如今的正式工作多难得呀,尤其是食品厂这样好单位的岗位。他要是凭自己本事考上了,却被人说是走了妹妹的关系进厂的。不但影响来芽,连他的工作也未必能保得住。这会儿不能太嘚瑟,就得闷声发大财。叶满枝信不过四哥,但对老叶还是很信任的,她笑问:“哥,你笔试准备得咋样?”“就那么回事吧!”四哥背着手说,“我把主席语录都背下来了,还默写了好几遍,咱爸说,要是遇到了不会答的题,就挑个主席语录写上去。”“……”叶满枝语竭片刻,拿过他手里的报名表看了看,“‘曾获奖项’这里,你怎么不填呢?”四哥啧道:“讽刺我是吧?我获得过啥奖项啊?获得奖项了我还能卖瓜子吗?”“夺煤英雄不算奖项?”叶满枝将报名表还给他,“赶紧写上,哪年哪月去哪里夺煤,当过夺煤英雄。”“那算什么奖项呀?”“你听我的,写上!”四哥蹲在马路边,按照她的要求写了。隔了一会儿又听她说,“技能和特长那里,也不能空着,你不是会开卡车嘛,写上!”“我就应聘个门卫,写那干啥!万一厂里让我去当司机,我可开不了!”“别管你应聘什么,只要是技能和特长就都写上。”叶满枝想了想说,“会游泳吧?”“会啊。”“写上!会唱歌吧?虽然唱得不咋地,但是只要能开口就行,把唱歌也写上!还有长跑、骑自行车,也都写上吧。”四哥搞不懂自己只是想当个门卫,为啥还得会游泳和唱歌,但他还是按照叶厂长的要求,将这些一一写了上去。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我先进去上班了,报名表你自己再斟酌斟酌,不要在表格上留下空白,凡是你会的,能沾上点边儿的,你就别谦虚,全都写上!”四哥挥挥手,让她尽管去上班,又在心里感叹,来芽可太能吹了,难怪能混成厂长呢!……滨江第一食品厂的招工考试,在上午十点正式开始。由于报名人数太多,总共来了将近400人,人事科提前准备的试卷并不够用。一部分有试卷的人被带进厂礼堂进行作答,另一部分人就坐在厂部门前的空地上,单人单桌,根据前方黑板上的考题,在稿纸上写答案。厂部许多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考场,几乎每个窗边都围着几个看热闹的职工。叶满枝也站在窗边观望了一阵,她当年高中毕业的时候,也经历过很多场类似的考试,尽管全都没考上,可是当年的录取率比食品厂高很多。按照今天的考试人数来看,哪怕把临时工的岗位也加上,录取率也接近1:8了。八个人里只有一个能如愿。*食品厂组织考试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考验其实在录取阶段。笔试结束的当天,叶满枝回家就跟家属院门口的执勤小战士说,她这段时间不会客,要是有人来大院登记找她,麻烦将人拦下来,就说她不在家。小战士尽职尽责帮她拦了几个人,可是能拦得住生人,却拦不住熟人。招工考试刚结束没几天,叶满枝就在家里招待了青年街公社的方书记。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对提着礼品的父女。方书记是公社党支部书记,吴会计要受方书记的领导。为了自家闺女的进步,叶满枝还得热情招待人家。双方简单寒暄后,方书记介绍道:“叶厂长,这位是我的老同学郭庆福,在滨江锅炉厂工作,现在是厂办的副主任。”叶满枝笑道:“原来是兄弟单位的同志,我就说嘛,瞧着郭主任有点面善,应该是之前在市里碰过面的。”她口中客气着,心里其实有点纳罕。锅炉厂也算是大厂了,工作岗位应该挺多的,厂办副主任给自家闺女找个活干应不难吧?怎么还托关系托到她这儿来了?郭庆福很快就给她解了惑。锅炉厂今年也有招工指标,不过要么是技术岗,要么是重体力工人岗,都不适合他女儿郭美荣。郭美荣高中毕业一年,一直没找到工作。这次食品厂招人,对她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叶满枝听说她是高中毕业生,心里就有些了然了。人家提着重礼找她帮忙,不是为了进厂当工人的,而是奔着厂部那两个干部编制来的。但是第一食品厂的所有干部编制都要由牛恩久亲自把关,估计老牛厂长心中早就有合适人选了。郭庆福说:“叶厂长,我这个闺女学习成绩很不错,食品厂的考试肯定能通过,笔试成绩这方面一定不会让你为难。”他也知道双方不认不识的,第一次上门就让人帮忙办这么大的事,不太可能办得成。叶满枝也未必能瞧得上他带来的这些东西。所以,接下来他隐晦地提及,只要食品厂能录取郭美荣,那他以后也可以找机会,帮叶厂长安排一个人进锅炉厂工作。他当着厂办副主任,不好直接把自家闺女弄进单位当干部,但是大家资源互换一下,相互帮帮忙还是有可能的。自家人都有活儿干,叶满枝不需要操心其他人的工作。郭副主任提的条件,在她心里掀不起任何波澜。但她还是笑着点头说:“既然美荣的成绩好,那进厂工作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方书记,郭主任,这事儿我记下了,等人事科那边出了成绩,我尽量帮美荣争取一下。不过,这次的干部编制只有两个,牛厂长可能会有其他安排,我只能尽量争取,反正咱们及时沟通吧。”见她答应得这么爽快,郭庆福只以为是他提出的交换条件起了作用,高兴地与叶厂长握手道谢。叶满枝将人送出门,顺便把他们带来的礼品退回去。“郭主任,东西你带回去吧,现在正是招工的关键时刻,不知多少人盯着我这里。咱们尽量让美荣清清白白地进厂工作,不要给人留下话柄。”郭庆福也担心自家闺女被人举报走后门,见她确实不想收这份礼,来回推辞几次就将东西带走了。*食品厂这次的招工,虽然招收50人,却并不是按照考试成绩从高到低录取50人的。这年头招工人跟考大学差不多,除了成绩,还要看出身,看历史是否清白。有些车间还要求有专业制作技能。所以,以防有人政审不合格、学历造假、户口造假,导致人数不够,人事科划定的录取分数线是67分,笔试通过80人。在正式公布录取结果之前,几位厂长和人事科长的家里简直门庭若市。叶满枝住在军事学院的家属院,站岗小战士帮她拦了不少人,目前只有两人跑来给她送礼了。但是其他领导家里可没这么清静。因此,食品厂不出意外地又出意外了!厂领导频繁接待访客,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又把食品厂给告了!人家这次告状还拿出了证据,副厂长王士虎的侄子也参加了这次的招工考试,以67分的成绩排名第80,压线通过了笔试。这不就是副厂长给亲侄子走后门吗?王士虎对这种指控简直暴跳如雷。第一轮先录取八十名,是人事科早就做好的方案,他侄子正好压线考了第八十,跟他有啥关系?再说,他侄子进厂不是为了当干部,而是要去糕点车间当工人的!他家的几个孩子受他影响,都学过做糕点的手艺,有一技之长傍身,进糕点车间工作不是很正常的吗?以他侄子的手艺,哪怕不进食品厂,也可以去其他糕点店上班。……食品厂的这次招工,明里暗里被不少人盯着。针对厂里不断被举报的情况,牛恩久紧急召开了一次班子会议。专门商量这次的招工事宜。“自打传出招工的风声,厂里就一直不消停,”牛恩久伸出两根手指比量了一下,“我抽屉里打招呼的条子能有这么厚,跑去我家送礼的人也不在少数,真是烦不胜烦。”陈谦和蒋文明也附和着说,遇到了同样的情况。“现在最矛盾的是,咱们招了熟人或是厂子弟进来,会被人揪着不放,到处举报。不招人家进来,又有失公平,毕竟大家都通过了笔试,不能因为在厂里有熟人,就把人家刷下去。”叶满枝主动发言说:“咱们既然搞了招工考试,就应该按照报考条件上的说明进行录取,一是一,二是二,不能受外部舆论的影响畏首畏尾。”“王厂长被举报以后,我特意关注了王志明的情况,人家考了第80名,又有一手做糕点的手艺,按照人事科公布的条件,将他划进第一批名单是没什么问题的。”被点名的王士虎冲她严肃地点点头。叶满枝微笑道:“有句话叫举贤不避亲,既然提到了王厂长的侄子,那我也顺带说说我这边的情况。这次笔试的第50名是我亲哥叶满桂,大家都知道我是工农阶级出身的,老家在农村,父亲是工人,我这个哥哥跟我的出身一样,也是工农阶级。”目前暂时没人举报她跟四哥,但叶满枝还是主动提了。自己报备好过被人举报,至少这样能掌握主动权。“我哥小时候的学习条件不好,只读到高小毕业就辍学了。有关叶满桂的情况,人事科的报名表上都有记录,我就不多说了。我只说一点在过去的四年间,叶满桂同志参加过十次夺煤大会战,当过十次夺煤英雄!挖煤有多辛苦大家都清楚,不但辛苦,而且没有工资,坚持当十次夺煤英雄需要很强的毅力和很高的思想觉悟。”“叶满桂高小毕业,能考到第50名,其实还挺出乎我意料的。只要他符合厂里的录取条件,被招进咱们厂工作,那其他人说什么我是不在乎的,不能因为我当了副厂长,就否定了叶满桂的努力。”叶满枝没帮四哥打过招呼,没给他泄过题,毕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考题。四哥凭自己本事通过笔试,她没啥可心虚的。认真说起来,四哥能考进前五十名,算得上是天时地利人和。时下的很多工作都要求政治挂帅,而且今年全市各大单位都在组织职工学主席著作。人事科的那张试卷上,凡是文科方面的试题,都与主席语录的内容有些关系。四哥学习不咋地,但是近几个月在老叶和三哥的督促下,把主席语录背得贼溜。试卷上的大部分题目他都能答出来。叶满枝继续道:“另外,我也想说一说递条子这种情况。说实话,我已经想办法避免被人拉关系了,但是根本躲不掉。不只是咱们厂,所有单位招工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出现这种情况。当然,各单位领导在招工期间被举报也是家常便饭了。咱们厂这次招工,有两个干部编制,大多数递条子的人都是冲着这两个干部编制来的。”“我最近想了想,困扰咱们厂的最大问题,是罐头车间的灾后重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罐头生产设备迟迟无法到位。之前我跟牛厂长尝试过与上海的义民食品二厂合作,可惜失败了。”“其实咱们滨江的重工业非常发达,有些设备完全可以在本市内部解决。这次跟咱们打招呼的人中,不乏机械厂、锅炉厂的厂子弟,而且我听说他们的考试成绩都很靠前,甚至出现了并列的情况,确实不好取舍。咱们不如跟这些人联系一下,看看人家是否能帮咱们厂弄来罐头设备。就比如咱们市锅炉厂就有罐头车间需要的2吨蒸汽锅炉,咱们暂时没钱购买,是否可以跟锅炉厂商量一下分期付款的可能?”

第164章 叶满枝:我总是心太软。

刚听说郭庆福是锅炉厂的办公室副主任时, 叶满枝眼前立即浮现出四个大字蒸汽锅炉。这正是罐头车间急需的呀!至于郭庆福所说的,可以帮她在锅炉厂安排一个正式工的名额,则彻底被她当成了耳旁风。每个单位的招工都被不少人盯着, 她要那工作名额没什么用, 没必要去人家单位蹚浑水。还是为食品厂搞一套设备更实惠!牛恩久在她发言结束后, 拧眉思考良久。“叶厂长为咱们打开了一个新思路,市里虽然没有整套生产线, 但是单个设备还是能凑一凑的。确实可以与机械厂、锅炉厂这样的厂家联系一下, 不过……”听到这个表示转折的“不过”, 叶满枝暗中哀叹一声, 看来老牛厂长不会轻易松口了。其他人也将目光投向牛恩久。陈谦甚至腹诽, 这还不过什么?两个干部编是分给生产计划科和供销科的,采购设备本就是供销科的任务,让人家的厂子弟帮忙联系不是正好吗?再说他们又不是占人家厂的便宜不给钱, 只是约定一个期限, 先用后付而已。牛恩久喝了口茶,继续说:“让外厂子弟联系罐头设备,可能需要拉锯一段时间, 采购设备不是一两天能敲定的。但外面很多人在关注这次招聘工作,咱们厂正站在风口浪尖上。我认为不宜节外生枝,还是尽快公布录取结果吧。”刚被人举报过的王士虎赞同道:“对, 咱们快刀斩乱麻, 赶紧搞完招聘工作。”同样不想节外生枝的蒋文明接着表态:“叶厂长,罐头车间的事急不来,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吧。”这两个干部编落不到他手里, 继续拖延时间的话,不知又要冒出多少举报信。他没必要陪着他们一起吃挂落。一共五个厂长, 三个明确表示反对,哪怕陈谦愿意支持她,也没什么用了。“……”叶满枝默然片刻,遗憾地说,“那就再看看。”食品厂因为一场招工被举报了好几次,大家不想折腾的心情她能理解。只是可惜再次错过了一次搞到设备的机会。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兴许是接连碰壁让她的承受能力变强了,这次错失良机并没让她失落太久。下班以后,应邀与林青梅一起看了场《红色娘子军》的芭蕾舞剧,小叶厂长又重新支棱了起来。*在牛恩久的要求下,人事科以极快的速度公布了录取名单。叶满枝没操心其他人,只关注了四哥的排名。总共录取五十人,他排倒数第九,只能当个临时工。虽然不是正式工,但人事科关照职工家属,给他安排了一个相对不错的岗位在糕点车间做月饼。四哥着实没想到,食品厂会让他去做月饼,这不就跟他媳妇沈亮妹变成同行了嘛!可是,无论心里如何嫌弃,想想这是自己凭本事考下来的工作,四哥还是去食品厂上班了。他长到三十多岁,还是头一回考到这么好的成绩呢!老叶面对他时的脸色都好看了不少,破天荒地表扬了他一句。四哥进厂上班的第一天,大大方方地跟妹妹一起吃了顿午饭。听说他是叶厂长的亲哥以后,在窗口负责打饭的大娘,也就是周如意的妈妈,给他打了一勺冒尖的炖豆角,另外多给了两片大肥肉。这两块肥肉成功慰藉了四哥受伤的心灵。“厂里可真是没眼光,”四哥嘟嘟囔囔道,“像我这样年轻力壮的,多适合去当门卫啊!”“门卫是正式工编制,这次的前二十名全是中学学历,去看大门太浪费,所以厂里从车间调了一个五十多的大爷去把门,把年轻人放进一线了。”叶满枝把自己饭盒里的肥肉挑给他,“就算当上了正式工,厂里也不可能让正值壮年的男工人当门卫。”“那能不能让我去其他车间?我不爱做月饼,五仁月饼不好吃。”叶满枝瞪他一眼:“你就别挑剔了,王副厂长的亲侄子也参加招工考试了,人家家学渊源,全家都是做糕点的,愣是因为笔试成绩分数不够,没能进厂上班。”她觉得这次人事科的招工安排存在很大问题。糕点车间需要手艺好的糕点师傅,有没有文化、会不会写字其实并不耽误做糕点。但这次招工闹出了好几封举报信,人事科生怕有营私舞弊的嫌疑,录取时一律按成绩排名。把她四哥这样的弄进车间做月饼,人家王志明那种真正有手艺的,反而连个临时工都没考上。“你要是不想在糕点车间做月饼,就只能去酱菜车间搬酱菜缸了。”叶满枝放下筷子说,“男工人在糕点车间的用处还挺大的,那些搬搬抗抗的活你多干多表现,主席语录也继续背,别落下了。”“我都考上了还得背啊?”“当然了,主席语录常看常新,我每周都要参加学习讨论会,连我家有言都要经常学习。”叶满枝小声说,“你还只是个临时工,好好学习,积极表现,争取早日转正。”这次招工闹出的动静太大,举报信跟雪片似的,食品厂一两年内都不会再有第二次招工了。以后要是再有正式工名额,很大概率是内部解决,将已有的家属工和临时工转正。叶满枝将自己每月2斤的糕点票分出一斤给他,“你今天第一天上班,下班去门口的门市部买点糕点,给嫂子、麦多和起球带回去,也算是从头开始,有个新气象了。”四哥将糕点票揣进口袋里,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吧,有我在糕点车间,保管让你知道车间里的第一手消息!”叶满枝:“……”

糕点车间是王士虎包干的,除了供销工作,她其实不怎么插手那边的事。但四哥难得有点工作热情,她还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让他好好上班。*叶满枝并没把四哥的保证当回事,糕点车间不需要她操心,她要先捋顺自己的工作。罐头设备一时半会儿没着落,但是那条日本汽水生产线已经落户滨江了。牛恩久亲自抓汽水业务,这几天一直往汽水车间跑,想在国庆节之前让滨江牌汽水正式上市。而叶满枝瞅准他无暇他顾的时机,继续在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建立了岗位责任制、安全生产制、经济核算制等八项全厂性的制度。只要罐头车间在季度总结时有突破性进展,她就能想办法说服厂党委在全厂推广。再有一个来月就是国庆节,今年是建国十五周年,食品厂也要拿出国庆献礼。这天,她正与陈谦商量要如何献礼时,四哥却探头探脑走到了办公室门口。见状,陈谦收起笔记本,乐呵呵道:“我再想想其他方案,快下班了,你们聊吧。”叶满枝将他送出门,然后请四哥进了办公室。这是四哥第一次来她的办公室串门,双手插兜环视一周后,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当厂长就是不一样,瞧他妹妹这办公室多敞亮!窗台上还摆着好几盆花呢!他走到窗边仔细看了看,语气不屑道:“你这花养得不行,蔫了吧唧的没精神。”“之前养得挺好,上次出差大半个月,如意帮我浇水浇多了。”叶满枝问,“哥,你找我啥事啊?”四哥从她办公桌上拿了把剪刀,帮她给那盆杜鹃塑塑形。一边咔嚓咔嚓,一边说:“糕点车间那边,好像要偷白糖!”叶满枝差点被凉白开呛住,瞪大眼睛问:“谁要偷白糖?怎么偷啊?”她脑子里霎时想起了倒卖罐头的前任副厂长何大力。但是糕点车间是集体作业,偷一把白糖兴许有可能,拿多了可不行。“我听车间副主任说的,做月饼的白糖不够用,要想不停工,就得从其他仓库拿点。”“你们做月饼的白糖不够用了?”“我一个临时工哪知道白糖够不够用,组长跟副主任说话的时候被我听见了。”车间里不让抽烟,他搬了一上午的面袋子,累得腰酸背疼,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在厕所外面抽根烟,然后就听见两个小领导的谈话了。一听那偷偷摸摸的语气,就知道他们干的不是啥好事。叶满枝对这番告密满心狐疑。相较于有人想偷白糖,其实糕点车间的白糖不够用,更令她惊讶。今年的月饼退出了高价行列,为了让全市人民都能在中秋节吃上平价月饼,市里给第一食品厂临时下达了20万斤的生产任务。虽然是临时下达的,但是生产原料都按时划拨了。糕点车间没有后顾之忧,只需要加班加点赶生产即可。距离中秋还有半个月呢,白糖怎么会这么快用完?四哥说:“他们想从糖果车间调点白糖过去,你不是管着那个车间嘛,白糖要是被偷了,对你有没有影响?”“嗯,我一会儿找人问问。”叶满枝还真不了解这两个车间的情况。四哥着急回家歇着,跟妹妹通了风报了信,就撵兔子似的撒丫子下班了。今天不用叶满枝值班,她跟周如意一起走出办公楼时,低声问:“如意,糕点车间那边最近有什么不对吗?”“没有吧,我没听说。”周如意摇头。“原料供应有没有短缺的?比如面糖油。”周如意当了半年秘书,成长速度极快,听叶满枝这样问了,便马上回道:“厂长,我明天去仓库那边打听一下。”事实上,她并没等到明天,当晚就跟原料仓库的熟人打听了情况。次日中午给了叶满枝确切消息。“糕点车间制作月饼的白糖被人挪走,确实不够用了。”“被谁挪走了?”“被牛厂长挪给汽水车间了,那边正在试制汽水。”叶满枝:“……”汽水还没正式投产,上级没划拨生产原料。但牛恩久一门心思地想让汽水车间在国庆节之前正式投产,用滨江牌汽水给国庆献礼。糕点车间不敢阻止牛恩久挪用白糖,转而把主意打到了糖果车间的头上。这就是所谓的柿子挑软的捏吧?叶满枝疑惑问:“月饼的生产任务也挺紧的,牛厂长怎么不直接挪用糖果车间的白糖?”“糖果车间的白糖见底了,没有能挪的。上周才将第四季度的白糖入库。”叶满枝颔首说:“要是糖果车间的甄主任过来了,就请他直接进来吧。”调用白糖的事情还没发生,即使她想帮忙,也得等人家苦主找上门来再说。她等了几天,还让供销科的副科长孟烈留意市场上的原料,但车间那边却一直没动静,她去糖果车间包糖纸的时候,也没人跟她提过这一茬。叶满枝以为“偷”白糖这事不了了之了。可是,她周二刚从省厅开会回来,就听说糖果车间和糕点车间的几个工人,因为争抢白糖,在原料仓库打了起来。糕点车间着急赶工制作月饼,从牛恩久那里拿到了条子,暂时挪用糖果车间的白糖。但是每年第四季度以后都是糖果需求旺季,车间需要为元旦和春节备货。这批白糖一旦交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时候糖果车间完不成生产任务,耽误全车间的奖金,责任算谁的?双方一个有厂长的条子,一个觉得白糖是自己的,大家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言不合就动了手。有个工人的脑袋被打破了,已经送去了医院,而两个车间的主任副主任,全被牛恩久喊去办公室批评了。叶满枝回来的时候,几位主任刚从牛厂长那里离开。按照她的想法,“偷”白糖的事情被爆出来了,糖果车间的主任总该来跟她这个包干副厂长,谈一谈接下来要如何安排生产吧?然而,并没有。叶满枝等了一天,也不见糖果车间的主任主动上门。临近下班时,周如意甚至还进来汇报说:“甄主任和陈副主任去牛厂长的办公室了,好像是想请牛厂长想办法给糖果车间再弄一些白糖。”说这番话的时候,周如意都不敢看叶满枝的脸色。其他人不清楚,她作为秘书其实是很了解领导动向的。自打叶厂长得知了白糖短缺的情况,就一直在帮糖果车间想办法。供销科的孟烈被她喊来办公室好几次。如果甄主任这会儿上门求助,叶厂长肯定会帮他们想办法的。但是,牛恩久在食品厂积威甚重,小领导们遇到麻烦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牛厂长。周如意颇有些讽刺地想,月饼车间的白糖条子是牛厂长亲自批示的,他要是能弄来多余的白糖,还用挪用月饼和糖果的白糖吗?糖果车间的两个主任,越过包干副厂长,直接去找牛厂长,也不知道是咋想的。叶满枝心说,还能是咋想,肯定是觉得她太年轻,办不成事呗。……所以,当天晚上洗完澡以后,小叶厂长只披着毛巾被,在大穿衣镜前左照右照,足足照了一刻钟。吴峥嵘加班回家,一进门就瞧见她光溜溜地站在屋里。他忍不住暗骂一声,疾步走到窗边,将窗帘拉了起来。“叶满枝,你干什么呢?”吴峥嵘难得喊了她大名。开着电灯,不拉窗帘,只披着条毛巾被在屋里乱晃……叶满枝“哎呀”一声说:“没事,开窗散散屋里的水汽,外面的院墙挺高的,没人能看见。再说,我刚才站在柜门后面,刚走出来。”吴峥嵘是个思维很活跃的聪明人,叶来芽不着寸缕在家等他,结合他最近几天早出晚归的特殊情况,吴大博士将她今晚的举动当成了某种暗示。他们夫妻之间还是有些默契的,因此,吴峥嵘不用叶来芽暗示更多,连衣服都没脱就将人搂了过来。叶满枝扶着浴桶叫道:“我照镜子有正事呢!”“小点声吧。”吴峥嵘在后面连着她,“我刚才进门的时候,有言房里还有动静,你别把她招来。”叶满枝立马闭了嘴。浴桶里的水面泛起涟漪,热水被撞出去不少,等到水面终于恢复平静时,她从脸红到脚指头,整个人都是潮热的。“所以,你刚才照镜子是为了什么?”吴峥嵘贴着她问。叶满枝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茫然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我今天在单位被气得够呛,所以回来照照镜子,看看是不是因为我太年轻了,人家才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在单位还得装没事,其实心里快要气死了!”“那你照完镜子得出了什么结论?”吴峥嵘将她的湿发捋到耳后。“结论是我就是年轻漂亮呀,有啥办法!”叶满枝哼了一声。许多年轻干部为了扮成熟,会穿一些颜色和款式老气的衣服。叶满枝也曾尝试过这种办法,但她一贯爱美,上班不能刻意打扮已经够让她难受了,要是再穿件丑衣服出门,那她这日子过得还有啥滋味?而且工作能力与年龄、服饰无关,人家夏厅也挺爱打扮的,偶尔用漂亮的丝巾和发夹点缀一下,还不是照样当了女厅长!所以,小叶厂长上班的行头依旧保持年轻,与另外几位厂长形成鲜明对比。这样做有好处也有弊端。兴许是觉得她这个副厂长太年轻,不如老牛厂长可靠,出了事以后,人家糖果车间的主任副主任干脆就没搭理她,直接越级找牛恩久了!叶满枝搂着自家男人好好倾诉了一番,话语相当刻薄地将那些轻视她的人统统嘲讽了一遍。然后像个反派似的,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通过这件事,让大家看清牛恩久一言堂的危害。啥都听他的,就是这样的下场!身体和精神都在吴博士这里得到满足以后,叶满枝睡了一个好觉。翌日醒来,她依旧我行我素,穿了一件好看的衬衫去上班。“宝宝,妈妈这身打扮好看不?”叶满枝在小崽出门上学前问。“好看!”吴会计捧场地说,“比沈进步的妈妈还好看!”“沈进步的妈妈很好看吗?”“好看呀,他妈妈总穿裙子!”叶满枝心气很高地想,那她也得好好打扮,她闺女这么进步,可不能让闺女输给沈进步!*小叶厂长精心打扮一番,又斗志满满地去上班了。但她跟甄主任的脑电波无法同频,她私底下嘀咕的话,人家根本就接收不到。接连几天往牛恩久的办公室跑,甚至还去了供销科,让牛厂长和刘胜为糖果车间的白糖供应想办法。供销副科长孟烈见状,特意来了一趟叶满枝的办公室,问她接下来怎么办。叶满枝皱眉沉默一阵说:“再等等。”人家直接绕过她这个包干副厂长,连问都不问她,她总不能太上赶着吧?而且牛恩久一心想在国庆之前让汽水上市,其他事情都要排在后面。绝不可能将已经调走的白糖还给糖果车间。以糖果车间的生产速度来看,现有的白糖原料只能坚持到10月末。如果不能在11月之前调来白糖,糖果车间就得被迫停工了。而11月以后正是糖果的生产旺季……时间拖得越久,甄主任越上火。他找了牛厂长好几次,牛厂长都让他别着急,等到汽水投产以后,上级自然会给厂里拨白糖。可是,汽水投产是十月的事,糖果车间的白糖最多坚持到月中或月底,万一上面不给白糖呢?毕竟其他厂的汽水都是用糖精提味的,而且年底很少有多余的原料可以拨付。甄主任急得满嘴起泡,他倒不是真的把叶厂长忘了,车间里的生产进度他都一一汇报给叶厂长了,只是没跟叶厂长讨主意而已。连牛厂长都让他等着上面拨原料,那叶厂长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白糖来。然而,过了中秋以后,不但甄主任着急,连车间里的普通工人都跟着急了起来。食品厂的奖金是按照年度发放的,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车间才可能得到集体奖。一旦年底这几个月因为白糖停工,那大家今年的奖金就得泡汤了!叶满枝听着周如意转达的工人们的议论,坐在办公室里沉默许久。然后从座位上起身,前往糖果车间。要是任由他们以目前的形式继续生产,那10月以后可能就真的要停工了。其实,让甄主任在牛恩久那里多吃几次闭门羹,大家渐渐就能回过味来了。牛恩久为了搞国庆献礼,拿糖果车间的白糖补漏洞,确实是为了厂子好,但牺牲了糖果车间全体职工的利益。无论牛厂长的威信有多高,经过这件事以后,糖果车间职工对他的信任肯定会大打折扣。但是,哎……叶满枝走在前往糖果车间的路上。一会儿觉得自己太不成熟了,错失一次打击老牛威信的机会,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会儿又告诉自己要保持正直善良的本心。领导的错误决定凭啥让一线职工买单?大家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最后却要因为领导的失误,痛失全年奖金。那也太没道理,太不公平了!叶满枝默默安慰自己,牛恩久拿走月饼白糖的时候,包干糕点车间的王士虎不是也没阻止吗?受一言堂之苦的,不只她一个人。她加快速度赶到糖果车间,将甄主任喊了出来,询问他生产进度和白糖余量。听他介绍了大致情况,叶满枝问:“既然车间的白糖不够用,之前为什么不向我汇报?咱们可以一起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甄主任说:“牛厂长说市面上没有能支应这么大规模生产的白糖,供销科买不到计划外的白糖,必须要等上面为汽水拨付原料才行。”牛厂长已经从省里和市里各方面想办法了,但是连牛厂长都说要等,作为副厂长的叶满枝又能从哪里弄来白糖?叶满枝问:“生产任务要求咱们必须生产哪一个种类的糖果吗?”“那倒是没有,就是分一类和二类。”一类是带包装的糖,二类是散装糖。“既然没要求必须生产硬糖、软糖、杂瓣糖,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在糖果种类上想想办法?”甄主任:“……”“生产一百斤硬糖,要用砂糖88斤,但生产一百斤软糖只要40-70斤的砂糖,如果能往糖里加点花生、瓜子、核桃之类的坚果,那每斤糖果所需要的砂糖就更少了。”叶满枝板着脸说:“咱们按时完成生产任务要求的吨数即可,商业部门采购的时候,不会挑剔糖果品种,咱们生产什么,他们就卖什么。甄主任,白糖确实采购不到,但是不至于连坚果也采购不到吧?”

第165章 吴玉琢:我要去国庆游行啦~

听了叶满枝的办法, 甄主任并没露出太多惊喜神色。“叶厂长,商业部门给糖果划分一类和二类产品,是为了照顾不同的消费需求, 老百姓买二类糖就是图个便宜。散装的杂瓣糖、牛皮糖, 便宜又好吃, 一块糖能让孩子吃半天。”“而你刚才说的,瓜子、花生、核桃这类坚果, 虽然压秤, 但是成本太高了, 做成散装糖以后, 定价跟一类糖差不多, 甚至比一类糖还贵。”甄主任苦笑道:“叶厂长,咱们车间里有工人提过这个法子,但是开会讨论了几次以后, 我们觉得行不通。一是因为价格贵, 散装比带包装的还贵,不受市场欢迎的话,产品很容易积压。二是因为糖果需要切割, 坚果有了切面以后很容易变质,没有包装的坚果糖不方便保存,等到新年销售的时候, 可能已经有哈喇味了。”他们之前生产过散装花生糖, 放上一两个月就变质了,通不过质检,根本无法上市。见他们是用心想过办法的, 叶满枝神色稍缓,但还是语气严肃地问:“担心二类糖价格贵、易变质, 那咱们就生产一类糖,给糖果加个包装不难吧?”甄主任无奈道:“生产一类糖当然不难,但一类糖各有各的包装,生产新产品的话,咱们需要跟上面申请新包装纸。产品包装也是统一调配的,印刷厂有自己的生产计划,未必能给咱们加印新包装纸。退一万步讲,即使印刷厂能给咱们提供新包装,这种糖也通不过质检,无法上市。”不等叶满枝询问,他就接着解释说:“这类坚果糖的保质期短,更适合有密封包装,或是现做现吃的。叶厂长,你每周都来劳动,车间的生产条件你是清楚的,咱们给糖果包装全靠工人手工,糖纸并不是密封的,坚果切面仍可能与空气接触,保质期延长不了多久。”这年头的糖果包装很少有密封的。一些大型糖果厂用上了包装机,那也不过是提高了生产效率而已,包装效果与人工的一样。上海冠生园算是国营大厂了吧?牌子够响了吧?他们厂那个大白兔奶糖的包装纸也是扭起来的。甄主任这会儿已经品出味儿来了,自己在调剂白糖这件事上,忽视了叶厂长的作用。甚至很可能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已经将这位副厂长得罪了。但是叶厂长提出的这个办法,他们车间里早就想过了,就是因为很多办法行不通,才不得不将目光重新放到白糖上。与其浪费功夫到处采购坚果、设计新包装、联系印刷厂,还不如直接调配白糖。叶满枝盯着他瞅了一阵,在对方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时候,问了一个与他们的谈话内容不相关的问题。“甄主任,你知道牛厂长为什么能将生产月饼的白糖拿去生产汽水吗?”甄主任:“……”

这问题让他怎么回答?牛恩久是厂长,厂里从上到下全听他的,他想调配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见他不答话,叶满枝又接着问:“牛厂长不但能把月饼的原料调给汽水,还能将咱们糖果车间的白糖批给月饼。甄主任,你想没想过这是为什么?”“……”甄主任咋可能没想过!还是那句话,人家是厂长!牛厂长为了生产汽水,搞国庆献礼,调走了他们的白糖,导致糖果车间陷入停工危机。到时候整个车间的奖金都可能打水漂。作为被牺牲的那一方,甄主任心里能没有怨言吗?可是,有怨言也得忍着,现在最要紧的是不影响生产任务。厂里由牛厂长说了算,人脉关系也广,调配白糖的事还得落到牛厂长身上。叶满枝心里还有气,像电影里的反派似的挑拨离间,暗戳戳地给老牛上了一次眼药,这才心平气和地说:“其他原因咱们就不提了,只说说最直观的原因,厂长为什么能任意调配各车间的原料。”“因为咱们向上申请全年的生产原料时,是根据每个车间的生产任务,做出的全厂计划。这些原料是划拨给第一食品厂的,而不是指定给某个车间的。原料进厂以后,再按照各车间的计划进行内部分配。”甄主任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这就是为啥没人能阻止牛厂长随意调配原料,一句“全厂一盘棋,以大局为重”,就能将他们打发了。“牛厂长要是想从糕点厂或糖果厂借用白糖,那是肯定要吃闭门羹的,大家都有生产计划,人家凭啥把原料借给咱们?可是糕点车间和糖果车间的原料,却可以随意调配。那是因为大家是车间与车间的关系,都是一家人,在紧要关头,进行一下内部调配是行得通的。”甄主任还以为她在给自己做思想工作,不让他对厂领导的决定心存怨念。谁知不等他点头,又听叶满枝说:“其他人可以从糖果车间调配白糖,那糖果车间当然也可以从其他车间调配物资和设备。糖果车间里没有包装封口机,不代表其他车间也没有吧?”甄主任回忆了一下,“饼干车间应该是有封口机的,除了散装饼干,他们也生产带包装的饼干。”“嗯,饼干车间的生产任务每天只有一班,下班以后,封口机就闲置了。”叶满枝问,“咱们能不能借用他们的封口机,生产带包装的坚果糖?”隔了几秒,甄主任一拍手说:“要是能借用饼干的封口机,那可就太好了!”他心里快速思索着跟饼干车间借用机器的说辞。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饼干生产,他们可以使用与饼干包装一样规格的包装袋,这样就不用调整封口机的参数了,两个车间能一起用!到时候每个袋子可以装半斤或一斤的坚果糖,那可比每颗糖都单独包装方便多了!叶满枝问:“甄主任,有了封口机以后,就可以生产坚果糖了吧?”“密封包装能延长保质期,确实可以生产这种糖,”甄主任瞅瞅她说,“就是新包装袋可能比较麻烦,不知道印刷厂那边愿不愿意让咱们加塞。”叶满枝没有半分犹豫地说:“今年是建国15周年,各厂都准备为国庆献礼。生产汽水是献礼,咱们生产糖果也能献礼。到时候就在包装袋上印上‘建国15周年特别供应’的字样。凡是跟国庆献礼有关的工作,各单位都要加紧安排,咱们加塞生产点特别供应的包装袋应该是可行的。”甄主任当了好几年的车间主任,有自己的处世智慧。他心知之前的疏忽,已经将这位年轻的副厂长得罪了。趁着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他连忙笑着奉承:“还是领导有办法,困扰我们好长时间的难题,就这样被叶厂长轻松解决了!叶厂长,你这个办法真是解了咱们车间的燃眉之急!”他这人能屈能伸,不但跟叶厂长说了好话,认了错,还返回糖果车间,向职工们宣布了叶厂长提出的解决办法。有几个跟叶满枝在同一组包糖纸的女工,率先鼓掌说:“厂里能保证我们继续生产,那可太好了,今年的奖金算是保住了。”又有人问:“叶厂长,那花生瓜子啥的可不好采购,咱们车间的生产用量不小,能供应得上吗?”叶满枝笑道:“我已经让供销科联系原料了,现在正是今年新果成熟的季节,只要糖果车间做出计划用量,供销科就可以组织采购。”闻言,又有更多人拍手鼓掌。“要是早知能用饼干车间的封口机,咱们早就应该生产坚果糖了。”叶满枝收起脸上的笑,抬手压了压说:“趁着工间休息,我想跟大家讲两句。从两个车间的职工动手打架开始,一直到今天,这次的白糖危机已经持续半个月了。如果没有白糖补充,又不尽快转产的话,咱们车间在十月末就可能停工。”“往大了说,这样会影响国家生产任务的完成进度。往小了说,会影响咱们糖果车间评选先进集体、先进个人,甚至还会影响集体奖金的发放。”职工们连连点头。集体奖金才是最关键的!大家还指望这笔奖金过年呢!“这次的危机可大可小,这段时间让不少同志悬着心。但是,通过这件事情,我希望大家能看到咱们车间里存在的问题。”“首先,我得批评一下甄主任,作为车间主任,没有守住本车间的原料。厂长的一张条子,就让你们罔顾月度和季度生产计划,将白糖交给其他车间了。而且我是咱们糖果车间的包干副厂长,还是主抓经营的副厂长,原料采购的工作由我分管。遇到这么大的危机,甄主任并没有向我直接汇报,商量解决办法,以至差点让车间停工。我觉得在这一点上,甄主任和陈副主任都是需要反思的。”叶满枝刚给糖果车间解决了问题,说这样的话底气十足。车间工人管不到领导层的事,谁也不知道车间主任是如何与厂领导沟通的。这会儿听说甄主任居然没找叶厂长商量,不由惊讶地看向两个主任,议论声嗡嗡一片。甄主任也没料到叶满枝会当众批评他,别管他在领导面前啥样,但是在车间里是很有威信的。被这么多职工看着,让他有点尴尬。叶满枝没理会车间主任的脸色,接着说:“另外,我还要批评咱们车间的全体职工,大家当家做主的意识太薄弱了。其他车间调用咱们的白糖,明显会影响咱们的生产进度,可是人家来要,大家竟然就给了!”所有工人们:“……”

这叶厂长的打击面是不是太大了?有人私下嘀咕:“白糖是领导调走的,跟我们有啥关系?”叶满枝肃着脸说:“我批评大家,大家心里肯定觉得挺冤枉的,是呀,厂长批了条子,连车间主任都同意给了,那咱们普通工人的阻拦有用吗?我空口白话跟大家说有用,大家肯定不信,咱们今天就做一个实验怎么样?”职工们全都望向叶厂长。啥实验?叶满枝问:“哪位同志愿意去罐头车间跑个腿?”上次在仓库参与打架的罗强站了出来,“叶厂长,我去吧,有什么事啊?”叶满枝让甄主任写了一张借用1吨白糖的条子。同时,她自己也掏出钢笔写了一张。然后将两张条子一起交给了罗强,让他往罐头车间跑一趟,借用1吨白糖。罗强去了将近一个钟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开始工作了。他走到台案前,对正在包糖纸的叶满枝说:“叶厂长,我先把甄主任的条子给了罐头一车间的陈主任,陈主任说他们的白糖都是按照生产计划安排的,没有多余白糖。我跟他磨了一会儿,他就让我去找保管原料的几个工人商量。”“那你们商量得咋样啊?”罗强笑道:“嘿嘿,甄主任的条子不好使,人家不肯借白糖,等我拿出你写的那张条子,人家才转变了口风,问我借了白糖以后,啥时候能还。”旁边有人问:“罗强,你怎么回的呀?”“我说一个月之内肯定能还,但那两个保管员不答应,让我找叶厂长写个条子,条子上必须有明确的还白糖日期,还得写上,要是因为出借白糖,影响了生产进度,厂里不追究罐头车间的责任。”这种条子,领导们通常是不会写的。谁也不确定上面什么时候能给厂里拨白糖,万一超出期限还没归还白糖,那耽误生产进度就是批条领导的责任。除非十分有把握,否则没人愿意白纸黑字给人留下这种把柄。叶满枝手上还唰唰包着糖纸,玩笑似的说:“有可能是我这个副厂长说话不管用,人家罐头车间不给面子。甄主任,上次牛厂长批的条子还在吗?”甄主任说:“在,我收着呢。”“那咱借用一下牛厂长的条子,”叶满枝笑着交代道,“罗强,你拿着牛厂长的条子,再往罐头车间跑一趟,知道怎么办吧?”“知道知道,我攥着条子,只给他们看签名。”罗强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他这次去的时间不长,半小时就跑了回来。“叶厂长,我把牛厂长的条子也给他们看了,还是不管用。人家说让牛厂长再写个条子,跟之前要求的一样,要有还白糖的日期,而且还让牛厂长写上,如果耽误了生产进度,不影响罐头车间评先进集体,不影响奖金发放。”旁听的工人们:“……”

罐头车间的人咋这么硬气?连牛厂长的条子都不好使?有人问:“他们是不是看出那条子是假的了?”“没有,他们连条子都没看,只说让牛厂长再写一张有归还日期和免责的。”罗强挠挠头说,“我跟他们车间的人打听了,他们车间里有‘仓库领料及发料制度’,领料发料都是由每个班次固定的两人负责的,要是原料对不上数,耽误了生产进度,就要追究个人的责任,奖金、评优啥的全都没份。”其他人嘀咕道:“那谁干这个工作谁倒霉了,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万一原料对不上数还得被追责。”罗强呵呵笑道:“我刚才也是这样说的,但他们说,罐头车间对这个岗位和安全岗有额外的补贴,要是一直不出错,年底会从车间的集体奖金里提取一部分,奖励给他们。”能多得到一份奖金,肯定有人愿意干。罗强带回来的消息,在车间里又掀起了一阵讨论热潮。其实厂里的各种制度挺多的,那个领料发料制度,他们车间也有。只不过,并没有将责任明确到个人身上。就拿这次的白糖危机来说,只要车间主任同意就能将白糖划走。要是追究责任的话,应该追究到车间主任身上,但甄主任也是见了厂长的条子才放行的。所以,事到如今,工人们想埋怨都不知该埋怨谁。罗强好奇地打听:“叶厂长,我听说罐头车间是《鞍钢宪法》的试点,他们的这些花样是不是因为搞了那个《鞍钢宪法》啊?”叶满枝在心里表扬一句“上道”,笑着点点头,高声说:“罐头车间确实是咱们厂《鞍钢宪法》的试点,有些同志可能已经知道《鞍钢宪法》是怎么回事了,两参一改三结合嘛,像我和供销科的同志,每周都来咱们车间劳动一天,就是践行干部参加劳动的要求。同样的,罐头车间的工人严格把控生产原料的进出,也是工人参加管理的结果。”“这么说吧,除了日常生产,罐头车间的所有工人,都是有责任在身的,每个人都管着车间里的一项工作,大家都是管理者。”糖果车间里有上百人,对于叶满枝的这番话,很多人只是听个乐子、看个热闹,但有那想的多的人,就觉得罐头车间这种办法也不错。虽然责任具体到人了,但也因为责任具体到人,降低了集体共同承担责任的风险。这次的白糖危机,不就差点让所有人一起损失奖金嘛。叶满枝趁机在糖果车间介绍了鞍钢宪法,但是并没有要求马上推行,只是先在大家心里播下一颗种子。……此事过后,叶厂长没有特意宣扬自己给糖果车间出的主意,可是解除了危机的车间工人们,自发帮她宣传了一波。而且她有两个现成的宣传员周如意和四哥。周如意在厂里的亲戚多,回家稍微提一提,就能一传十,十传百。四哥虽是刚进厂的,但他在社会上闲晃多年,拥有吸引狐朋狗友的体质,进厂没多久,就因为一起抽烟,认识了好几个同样不着调的家属工。有这两人帮忙宣传,小叶厂长的事迹,以及罐头车间和糖果车间对同一件事的不同反应,很快就成了工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工人们才不管什么制度,什么宪法,大家只笑话糖果车间不硬气,一见到厂长的条子就啥原则都没了,差点把自己的奖金也折腾没了。作为与这件事牵扯最深的两位厂长,叶满枝和牛恩久都没把工人的讨论当回事。汽水如期投产,牛恩久办成一桩大事,正在兴头上。而叶满枝也没奢望,因为批条子这点小事就能打破老牛厂长的一言堂。但老牛这次挖了坑却不管埋,让糖果车间怨声载道,还是有些打击威信的。*“我现在只想把《鞍钢宪法》继续深化推行下去,今年能否评个先进个人,就全看罐头车间的成绩了。”叶满枝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列宁装,在身上比量了一下,回身问:“你觉得穿这件去参加游行怎么样?”“换一套浅色的吧。”吴峥嵘瞅一眼,认真给出意见,“你们单位那些男厂长也会穿深色衣服,不是黑色就是深蓝色,你跟他们同色系,显不出你这位女厂长的特殊地位。”“我才不跟那些男同志穿一样的,我得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叶满枝将衣服放回去,重新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儿又羡慕地说,“还是军人好啊,所有场合都可以穿军装,多省心!”今年是建国15周年,全国各地都要组织集会游行欢度国庆。滨江也要在十月一号当天举行群众游行活动,而且游行还是有主题的祝贺建国十五年来的伟大成就,欢呼主席思想的伟大胜利。到时候全市所有单位都要组织人手参与游行,尤其是各大国营工厂,还得派人展示15年来取得的成绩。滨江第一食品厂作为全市最大的食品厂,肯定是要好好准备的,全厂所有领导都要参与欢庆游行。叶满枝翻找了半天,没找到满意的,“我明天去问问工会的皮主席和余总工穿什么服装,到时候我们女同志穿一样的!”“……”叶厂长试了十多套衣服,连压箱底的旗袍都套到身上臭美了,还抱着琵琶弹了两支小曲儿。吴峥嵘什么正事也没干成,被小叶厂长的换装硬控了一个小时,结果小叶厂长仍然没能选到合心意的衣服。“柜子里要是没有合适的,你就买一套新的。布票还有吧?”这是最佳方案。叶满枝其实很想假贤惠一下,但她实在没憋住,在吴博士的脑门上吧唧一口。“我还有一块新料子没用呢,等我找时间自己做一件新衣裳!”她回身去找那块压箱底的料子时,吴玉琢小同志风一样跑进家门,直接回了自己房间,不知从屋里拿了什么,又匆匆忙忙地往外跑。叶满枝将闺女喊回来,“吴会计回来啦,吴会计你干活累不累啊?先喝口水吧?”吴玉琢刚从地里劳动回来,脸颊被蚊子叮出两个大包,跟抹了红脸蛋似的。她拍拍自己身前的军用水壶说:“我带的水还没喝完呢,妈妈,我有急事先走啦!”吴峥嵘伸出一条长腿将小崽拦下来,冲她手里的东西扬了扬下巴,“你拿存折干什么?”吴会计很有责任感地说:“团长让我去银行取钱,买彩纸做小彩旗!”一想到五岁的吴会计要去银行取钱,叶满枝就想笑。她努力绷住表情,一本正经地问:“吴会计,你们买彩旗干嘛?”“当然是有用呀!”吴玉琢很骄傲地宣布,“我们儿童团要去参加国庆节游行啦!”闻言,夫妻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又不约而同看向身高还不到亲爹大腿根的吴会计。就吴会计这样的,走在游行队伍里,只能看看前面人的屁股了。

第166章 贞洁烈夫斯基

国庆节早上, 晨光熹微中,整个家属院都忙碌了起来。叶满枝难得起个大早,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隔壁喊闺女起床。她家小崽也要参加国庆游行, 今天可不能迟到了。可是, 房门打开, 里面空无一人。她提高声音问:“吴峥嵘!咱家有言呢?”“天没亮就被儿童团的小朋友喊出门了,”吴峥嵘系好衬衣扣子, 冲窗外扬了扬下巴, “在外面排练呢。”“……”叶满枝随意披了件外套, 推开大门便走了出去。家属院的布局是“非”字型的, 她走出自家所在的岔路, 很快就在主路上见到了一个娃娃兵方阵。一群小孩子正在大孩子的带领下挥舞着小彩旗。吴玉琢起得早,头发没梳脸没洗,连外裤都没套, 只穿着绒裤就跑出来训练了。而且站在方阵的最后一排, 最后一个。人家队伍是按照身高排队的,她年纪小,站在最后实属正常。但叶满枝隐隐担心她的小短腿跟不上前面的步伐, 万一掉队走丢了咋办?不过,她的担心明显多余,儿童团游行队伍的花样还挺多的。人家是组字方阵!吴玉琢没一会儿就窜到前面去了。叶满枝与几个家长一起站在马路边看热闹, 直到儿童团的排练结束, 才牵着闺女一起回家。一进门,她就跟吴峥嵘夸道:“咱家有言表现得可好了,儿童团的准备也挺充分, 他们那个队伍是能变换队形的,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一个‘干’字, 大干快上,干劲儿十足,还挺有意义的。”吴玉琢竖着耳朵听妈妈夸奖自己,前面都挺好,听到后面的话,她急忙解释说:“妈妈,我们的队形不是‘干’字,是‘十一’!”叶满枝:“……”吴峥嵘不厚道地笑出声,胸腔都跟着震动起来。叶满枝气恼地瞪他一眼,笑什么笑!有本事你来夸!她看到那个“干”字以后,心里还有点疑惑,挖空心思才想出一句“大干快上”来表扬闺女。吴玉琢被哄去洗漱吃早餐了,吴峥嵘看着没词硬夸的叶厂长,唇角的弧度一直没能落下来。“再笑就迟到了!”叶满枝在他腰上拧了一把,又难得贤惠地拿了衣架上的军装给他穿上,“你以后能不能多穿这套衣服呀!”“没活动的时候,谁会穿它?”除了拍相片,吴峥嵘只在出席重大活动的时候穿过军装礼服。叶满枝的钱包夹层里就藏着一张他穿礼服的相片,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下,足可见她有多喜欢这身装扮了。这会儿吴峥嵘本人就穿着这套礼服站在她面前,身姿笔挺,英气逼人,表情比相片里的男人更放松,眼神也更温和。垂眸望向她的时候,密密的长睫毛还能印下两瓣影子。叶满枝内心蠢蠢欲动,十分想冒犯一下吴大博士。但穿了军装的吴峥嵘有个洋名贞洁烈夫斯基。亲嘴儿的难度比较高。叶满枝磨蹭了一阵,帮他把外套的纽扣系好,又仔细数了一下他胸前的军功章。“是不是少了一个啊?你前两个月不是刚得了一个新的吗?”叶满枝对他取得的荣誉还是很关注的。研究所的工作好像有了什么重大进展,与滨江二机厂的合作,还有上次去上海,都是为了让他们的科研成果应用到部队里。八一过后,吴峥嵘和隔壁的周所就拿了一枚军功章回来。吴峥嵘回想了一下说:“好像在书房的抽屉里。”叶满枝去书房找出来,然后亲手将那枚最新的军功章别在他胸前。“咱们吴峥嵘同志太棒啦!优秀!”她心里爱意泛滥,忍不住踮脚在他下巴上啵了一口。吴峥嵘扶着她的腰,笑道:“你夸有言的时候也是这套说辞,哄人的口吻都不带变样的。”“我这是真诚!”一家人都有任务在身,夫妻俩并没在家耽误太多工夫。一起吃了早饭,就将吴会计送去隔壁周所家,交给了振芳嫂子。今天参与游行的人很多,像吴玉琢这样的小孩,不但容易被踩踏,还很可能被人趁乱拍走。夫妻俩不放心这么小的闺女,又不想阻止她参加这样有意义的活动。只能找振芳嫂子帮忙,请她今天跟着公社干部,一起看着儿童团的游行队伍。正好她家老三周墨,也是儿童团的成员。……一家三口在大院里道别,分头行动。叶满枝匆忙乘车赶往食品厂,与单位的大部队汇合。今天的游行起点都是各自单位门口,终点是市人委。但是,因着游行主题是“祝贺建国十五年来的伟大成就,欢呼主席思想的伟大胜利”,经过十五年的建设,滨江已经由消费城市,变成了以机械工业为中心的综合性工业城市。所以,游行队伍的最前排是各大国营工厂,展示这15年的建设成果。重工业单位只能展示图表和模型,毕竟重工机器都是大家伙,不是轻易能拉出来展示的。与之相比,食品厂、纺织厂、服装厂这样的轻工企业就很能讨巧。食品厂的游行队伍,不但有图表和喜报,还有实物展示。他们厂的产品名录有一本书那么多,游行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能手持一两种产品。所有人在厂部门口集合后,牛恩久这个党委书记兼厂长,先给大家做了动员讲话。可是,他讲着讲着,就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了。“叶厂长,余工,你们怎么穿了工装?”他们厂的游行方阵是,厂领导班子在前面打头阵,之后是从各科室和车间选出来的干部和工人代表。工人代表都是省市各级劳模、先进个人、三八红旗手,大多是在一线从事生产的工人,身穿白色的工作服。但坐办公室的干部们通常是穿中山装、列宁装、干部服的。为了参加今天的国庆游行,不少干部特意挑出了自己最干净整洁的衣服。牛恩久就穿了一套中山装。但是,瞧瞧与他站在同一排的叶满枝穿了啥?小叶厂长竟然穿了一套与车间工人一样的白色工作服!头上戴着白色的工作帽,手臂上还戴了套袖!这不是显眼包吗?四位男厂长都穿了深色的干部服,只有她这个女厂长穿了白色的工作服!与众不同的打扮,一下子就把她凸显出来了!而且除了她,总工艺师余幽芳、工会主席皮玉珍、妇女主任李琼,甚至还有那个养殖基地的经理戴先花,居然全都穿了白色工作服!这些女干部到底咋回事?叶满枝笑道:“厂长,我们女同志想穿相同颜色的衣服参加游行,显得队伍整齐一些,但是不可能所有人的衣服都一样呀,做新衣服又没有布票。大家商量了一下,索性就穿工作服吧,反正我们都要下基层劳动的,大家都有工作服!”皮玉珍附和道:“这样穿整整齐齐,挺好的!”其他男领导:“……”你们倒是整齐了,但我们咋办?男同志被女同志衬托得,有点不贴近群众呀!牛恩久想说说叶厂长,但是叶满枝之前问过他服装的问题,他说只要服装得体就行,女同志不必与男同志穿同样款式的衣服。他想着叶满枝是年轻女同志,平时穿衣打扮也不是那种特别稳重型的,人家年轻人可能有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年轻人穿了工作服……牛恩久看了眼手表,距离出发时间还有几分钟。他当机立断对穿干部服的人说:“既然大家都穿工作服了,那咱们几个也换一下,让队伍尽量看起来协调统一。”十多人呼啦啦地跑回办公室换装。于是,当滨江第一食品厂的方阵走进一眼望不到头的游行队伍时,就是整整齐齐的白色方阵。而且每人手里都拿着两款产品,与那些扛着模型的工厂截然不同。人家挥舞彩旗、毛巾、花束,他们挥舞罐头、汽水、饼干、糖果、面包……队伍中间有两个负责敲锣打鼓的男工人,其他人则不断喊着口号。走到市人委的时候,牛恩久和蒋文明高举着“滨江第一食品厂”的牌子。叶满枝和陈谦则扯着“自力更生,奋发图强,永站排头”的标语。大家口中喊着:“跑步学大庆,年年迈大步,一步一层天,步步攀高峰!”叶满枝喊得可大声了,今年食品厂增加了三十多种新产品,还搞到了日本汽水生产线,可不是步步攀高峰嘛!其他单位的人,望着他们这个队伍,不由感叹道:“现在的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那家食品厂居然能拿出那么多种产品!”食品厂的队伍服装统一,有标语有口号,还人人举着两种产品,花花绿绿的,红火热闹,成功得到了不知哪家报社记者的特写镜头。见状,叶满枝赶紧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顺便将手里的酸黄瓜罐头往旁边挪了挪,以免被罐头挡住了脸。全市的群众游行一直持续到下午,当晚还在人民公园燃放了烟花。叶满枝和吴峥嵘也带着闺女去凑了热闹。但她心里总惦记着记者拍的相片,次日去上班就将当天的报纸全都拿了过来。查看报纸上是否有关于第一食品厂的报道。“如意,报纸只有这些吗?”周如意点头,她知道厂长在找啥,但是今天的报纸上确实没有关于第一食品厂的特别报道。《滨江日报》用大篇幅介绍了昨天的游行盛况,只在介绍游行队伍的时候,提到了滨江第一食品厂,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报道了。图片报道也没有。叶满枝内心有点遗憾,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全市那么多企业参与游行,十几万人一起上街,哪有那么多篇幅一一报道啊!没有就算了,叶满枝将报纸收好,不再做上报纸的美梦。然而,又过了一天,她下班回家的时候,吴峥嵘却突然喊了她一声“小叶女工”。“乱喊什么呢?”叶满枝飞过去一个眼刀,“不许给我起外号!”她只是穿着工作服参加了一次游行,吴大博士就开始给她起外号了。女工怎么啦!她本来就是工人阶级出身,她光荣得很!见她并没给出预期的反应,吴峥嵘停顿片刻,问:“你还没看报纸呢?”“看了呀。”吴峥嵘问:“没看今天的《人民日报》吧?”“还没来得及看呢。”叶满枝平时比较关注本地报纸,每天都按时阅读《滨江日报》和《滨江晚报》,了解本地动向。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这类全国发行的大报,通常是积攒几天一起看的。他们家订了《人民日报》,听吴峥嵘这样说,她就找出今天的报纸翻看起来。在第三版上,有一篇题为《全国各地盛大集会游行欢度国庆》的报道。“据新华社一日讯 今天,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滨江、武汉、成都、西安、太原、呼和浩特、鞍山、兰州、南京、杭州、福州等地人民分别举行盛大集会和游行,隆重、热烈庆祝……”这类报道,叶满枝通常指看个标题,大致浏览一遍。但是,因为今天的图片特别多,她格外留心了一下。她这一留心不要紧,一下子就在下方的一张图片上看到了她跟余总工的脸!她俩当时站在游行队伍的第一排,而且比较靠边。照相机的镜头照过来时,她俩是最先入镜的。她一手扯着横幅,一手举着酸黄瓜罐头,余幽芳的两只手上分别是山楂罐头和婴儿饼干。余总工的表情比较正经,但叶满枝正眯着眼睛冲镜头笑呢!小叶厂长心想,她当时咋那么高兴,笑得咋那么喜庆呢,与余总工摆在一起,显得她有点傻乎乎的。不过,能登上报纸,还是《人民日报》这样的大报,让她心里的欢喜陡然达到顶峰。她盯着照片,感叹道:“新华社记者的照相机真好,把我俩拍得真清晰呀,后面几个职工的脸也挺清楚的,熟人都能认得出来!”吴峥嵘好笑地附和:“嗯,拍得确实挺清楚的。”叶满枝正想说,应该多买几份《人民日报》,把上面的图片剪下来保存,目光下移时,却倏地定住了。只见这张图片的下方写着一行小字,“滨江食品厂的女工参加游行欢度国庆。”叶满枝瞄一眼照片,再看看小标题。被收入镜头的所有人,包括她俩身后的几名职工,居然全是女同志!如果把她们看成真正的女工来解读这张照片,那她跟余幽芳确实挺淳朴的,笑容里满是完成生产任务的喜悦!她每周有一半的时间在车间里度过,余幽芳作为总工艺师,下车间的时间也不短。说她俩是食品厂女工,没毛病!反正能上报纸就是好事,叶满枝没那么挑剔,珍惜地将报纸收好。等她闺女带着报纸去幼儿园显摆完,她就可以将这张照片保存起来了。*国庆游行结束,献礼也完成了,食品厂全年的工作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牛恩久将工作重心转移到了完成生产任务上。几个副厂长的神经也都紧绷了起来。大家都有包干任务,年底干部考核的时候,除了各自分管的工作,还要看包干车间生产任务的完成情况。今年还剩不到九十天,一些比较先进的车间,已经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提前进入1965年了,比如酱菜车间和面包车间。而大部分车间的生产任务还没完成,需要拼命赶工。厂长牛恩久在全厂职工大会上提出了“革命加拼命,永远站排头,干部能下海,群众能擒龙”的口号,呼吁大家大干快上九十天,务必要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所有包干厂长要去车间跟班劳动。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在厂里干开了。叶满枝包干的两个车间糖果和罐头车间还是比较危险的。糖果车间的问题相对简单,为了给春节备货,每年都是最后一个季度的任务最重,大家只要按照生产计划科制定的计划,按部就班搞生产就好了。但罐头车间的设备不足,目前只有三套半的设备,若想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必须三班倒。一个班次八小时,机器全天不停车。叶满枝几乎天天在车间里泡着,而与她一同泡在车间里的,还有牛恩久。“牛厂长,要不你回去歇一歇吧?”叶满枝提议,“这里有我看着。”“没关系,罐头车间的生产任务重,我亲自过来盯一下。”牛恩久坐在车间的角落,翻看着罐头车间制定的那些新制度。叶满枝:“……”生产进度紧张,有个人帮她分担一下,确实能让她轻松不少。但这个人最好不是老牛厂长。她这小半年在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几乎每天都来车间转悠。那些新制度也是她邀请陈谦,与职工们一起制定,并多次调整的。相处的时间长了,大家自然而然就熟悉了起来。车间里有什么紧急的事,车间主任和职工会习惯性地找她商量。叶满枝隐晦地给车间主任提过醒,让他多找牛厂长请示汇报。《鞍钢宪法》没在全厂推广之前,她还想跟牛厂长保持良好关系,维持住团结的表象。可是,请示过牛厂长以后,牛厂长给出的指示,有时会与车间的新制度相悖。比如,为了节省生产原料,降低成本,制定调味组岗位责任制的时候,要求每班剩余的汤汁不能超过20公斤。但牛恩久要求提高生产效率,白班的调味组要多调汤汁,中间不要因为汤汁不足而耽误生产,用不完的可以给另两个班次用。这就导致白班的汤汁剩余过多,让后面两个班次不好掌握分寸。夜班的汤汁有时不够用,有时调多了,反而还要被班长记过。夜班调味组的组长找了叶满枝好几次,想让她给大家拿个主意。叶满枝能有啥主意?她总不能跟牛厂长说,我们车间都定好制度了,你别来瞎指挥了。牛厂长来跟班是出于好心,帮她分担压力,况且她还要跟老牛维持团结呢!叶满枝想了几天,对牛恩久说:“厂长,咱们罐头车间的职工太辛苦了,虽然每班只工作八小时,但是夜班和白班的条件相差太大。我前几天值夜班,发现有的工人干到两三点就饿了,只能喝水充饥。白班工人能在厂里吃午饭,但夜班工人的伙食问题要怎么解决?”牛恩久的一言堂,在这种时候是相当有正向作用的。连商量都不用跟人商量,他大手一挥就通知后勤科,让食堂每晚派人值班,给各车间的夜班职工开火做饭。为了省去大家走夜路去食堂吃饭的麻烦,牛厂长还提议,给食堂定制几辆餐车。做好饭以后,由食堂那边将餐车推来车间,让夜班职工在车间里吃上热乎饭。他这个决定,立即得到了全体夜班工人的拍手叫好。之前嘟囔牛厂长瞎指挥的调味组工人也不嘟囔了。叶满枝从前一直疑惑,老牛厂长是怎么做到一言堂的。在其他厂当十年八年厂长的大有人在,但她没听说哪家的厂长能这么强势。全厂上下都听他一个人的。通过这次给夜班职工做饭的事,她倒是有些明悟了。如果由她来做这件事,顶多让食堂开火做饭,这是很多厂长都能做到的。但牛恩久能让食堂将饭菜送到车间去,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都很暖人心。如果她是夜班职工,肯定要在心里记牛厂长的好。老牛厂长有强势的缺点,但也有贴心的一面。叶满枝觉得牛厂长身上的一些领导魅力,还是值得她这样的小年轻学习的。可是,学习归学习,她不能让老牛厂长继续在罐头车间跟班了。她用小半年的时间推行《鞍钢宪法》,眼瞅着就能出成绩。要是再被牛厂长瞎指挥几次,那车间里好不容易形成的制度很可能形同虚设,工人们只要说一句“这是牛厂长让的”,就能绕过许多制度规则。但她向来奉行以和为贵,团结共赢,能不撕破脸的时候,她通常不会跟人撕破脸。作为副厂长,如何与一把手保持和谐良好的关系,也是一门很重要的学问。叶满枝专门找了一个全新的笔记本,将牛恩久的名字写上去,全面分析老牛厂长这个人。把对方的性格、学历、工作履历、工作成就、重大贡献之类的要点一一列上去,好好琢磨了好几天。叶满枝自嘲地想,上一个被她这样用心关注的男同志,还是她家吴峥嵘呢。然而,吴峥嵘听了她的话,却说:“上一个被你这样关注的男同志,应该是光明街道办的张勤简吧?”叶满枝:“……”

好像还真是。不过,她的用心关注还是有些作用的。没几天她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若想与牛厂长保持良好的关系,那就不能让牛厂长闲下来,不能让他在厂里呆着!为啥这样说呢?纵观食品厂的发展史可以发现,在全省范围内,滨江第一食品厂绝对是合并其他单位最多的企业。除了罐头业务,其他业务全是被牛恩久合并过来的。牛厂长喜欢向外扩张!通过上次与上海义民食品二厂的合作,就能看出一些端倪。一听说能拿到免费的罐头生产线,牛厂长跑得比谁都快,连刚到手的汽水生产线都顾不上了。嗖嗖往北京和上海跑。是以,叶满枝认为,若想把老牛从罐头车间支开,又不打破双方目前的平衡,那就不能让他在厂里待着,得让他出去开疆扩土!因此这天从省工业厅开会回来以后,叶满枝又端着茶杯溜达去了老牛厂长的办公室。“厂长,我想跟你说说糖果车间的问题。”牛恩久疑惑道:“糖果车间怎么了?按照他们的进度,完成今年的计划应该不成问题吧?”“完成生产计划确实没什么问题,但糖果车间的损耗率一直居高不下,我最近与车间的甄主任商量了一下,原料损耗率最高的是包裹糖果的糯米纸。咱们糖果车间的糯米纸是从外面采购的,糯米纸这种东西又薄又脆,经过长途运输以后很容易断裂破碎。厂长,咱们能否自己搞个车间生产糯米纸?我听说市里似乎想开一家食用薄膜厂,你看咱们厂能不能争取一下?”

第167章 号外!号外!

叶满枝对自己的推测并不百分百有信心, 毕竟那全是她瞎猜的。所以,对牛恩久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心里的感受就像等待定期有奖储蓄开奖。在答案正式揭晓之前, 紧张和期待直接攀升到了顶点。但牛恩久并没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叶厂长, 这两个月正是今年的最后冲刺阶段,厂里都忙着完成生产任务, 糯米纸的事可以再等等。”糯米纸在糖果车间的用量不算小, 奶糖、牛皮糖、大虾酥等等, 凡是带包装的糖都要用到糯米纸。可是这东西的成本和售价都很低, 即使有损耗, 也达不到为其专门搞个生产车间的程度。糯米纸与汽水和罐头并不是一个量级的,牛恩久不想在年底最忙乱的时候,分心搞其他业务。见他不搭腔, 叶满枝猜他可能是瞧不上糯米纸那点利润, 于是换上振奋的语气说:“厂长,咱们市里一直没有食用薄膜厂,糯米纸全靠从外地调入。市领导在这时候提出建厂, 就是因为市里对糯米纸的需求越来越大了!”“除了咱们的糖果车间,好多单位都要用糯米纸,糕点、药品都是糯米纸的消耗大户。我听说咱们市里的药厂好像也在打这个食用薄膜厂的主意。”抢着吃饭才吃得香, 牛恩久听说药厂也盯上了这个食用薄膜厂, 终于有了谈兴。“市里打算在哪里建厂?投资多少?”“那我还真不清楚,我去省厅开会的时候,听人家聊天听到的。”叶满枝表情尴尬, “我在市里没这方面的人脉,还真不知应该跟谁打听。”她要是把啥都问清楚了, 那还怎么把老牛从罐头车间支开啊?让牛厂长出去跑跑关系,应酬应酬,也能折腾好几天。牛恩久对她这套说辞倒是没怀疑,叶满枝大学毕业就被分配去省工业厅工作,即使有人脉那也是在省厅的。她这样的年轻干部根基浅,在市里还真未必说得上话。牛恩久点点头,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叶满枝再接再厉道:“建厂还要划拨地皮,盖新厂房,咱们要是能把这套业务接手过来,能给市里节省不少开支,我觉得谈下来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到时候咱们只让市里出设备和技术员就行,咱们厂很需要食品工艺方面的技术人才,这次可以多申请几个用人指标。”既能扩大业务板块,又能多得几个正式编制的指标,这可都是老牛厂长最上心的。牛恩久终于对食用薄膜引起了重视,“我抽空去市里打听一下具体情况!”……有了正事的老牛厂长,行动力相当迅速,当天就跟上了发条似的,干劲儿十足地跑动了起来。没再去罐头车间跟班。精准把到了老牛厂长的脉,让叶满枝有点高兴,晚上跟吴峥嵘一起喝了半斤小烧酒,导致她第二天早上又赖床了。他们家起得最早的是吴博士,数年如一日的六点起床锻炼。吴玉琢小同志在夏天起得早,偶尔能跟她爸一块儿晨练,但入秋以后她就不乐意早起了。被起床号吵醒后,瞅准爸爸出门的工夫,她便抱着小枕头钻进了妈妈的被窝。娘俩一起睡个回笼觉。叶满枝搂着软乎乎的闺女赖床时,院外传来了一阵喧哗。母女俩都闭着眼睛听动静,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喊“号外!号外!”吴玉琢揉揉眼睛说:“好像是小李叔叔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叶满枝睁开一只眼睛,往挂钟上瞄了一眼。小李负责往家属院送信件和报纸。往常送到她家这一片的时候,他们早就去上班上学了。如果没有需要签字的信件,小李会将报纸放在门外的信箱里。他今天来得倒是挺早,现在还不到七点半呢!娘俩缩在被窝里赖床,谁也不愿意走出去看看。最后还是人类幼崽的好奇心比较重,她实在太想知道外面在吵什么啦!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线衣线裤就跑了出去。院门被她打开,小李叔叔的吆喝声也随之一同飘了进来“号外!号外!《人民日报》号外!”隔壁周所家的大门也在此时打开,周家大儿子周武跑出来问:“李叔叔,什么号外啊?”小李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送报纸,这会儿正好骑到两家人的门口。他挥舞着报纸说:“《人民日报》号外!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了!”吴玉琢对这个消息有点蒙,但周武是中学生,又有个当研究所副所长的父亲,对这类消息是相当敏感的。他接过今天的报纸就立即往外跑,与小李叔叔一起宣扬这个好消息。吴玉琢愣了两秒,也依葫芦画瓢接过报纸。一手提着有点松的线裤,一手挥舞着报纸,蹬蹬蹬地跑回屋里。“妈妈,《人民日报》号外!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啦!”“真的?”叶满枝赶紧起床,接过报纸浏览起来。头版头条的标题是两行鲜红的大字《加强国防力量的重大成就 保卫世界和平的重大贡献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吴玉琢凑到她身边,指着报纸上的一个字问:“妈妈,这个字念什么?”“核。”“这个呢?”“讹诈。”吴玉琢盯着新闻,逐字逐句念道:“新华社十六日讯,1964年10月16日15时,我国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成功地进行了第一次核试验。这是我国在加强国防力量、反对美帝国主义核讹诈和核威胁政策的斗争中所取得的重大成就……”吴峥嵘收到消息,快步走进家门时,就听到他女儿用清脆又稚嫩的童声念着报纸上的新闻。“有言,给我看看。”吴峥嵘伸手。小屁孩赶紧将报纸塞给他,又好奇地问:“爸爸,这个原子弹厉害不?”“厉害。”像是觉得程度不够,吴峥嵘又添了两个字,“非常厉害!”他快速浏览着报纸上的内容,然后露出一个笑,双手将闺女举起来颠了颠。吴玉琢难得遇上一次举高高,兴奋地喊了两声,又拍着她爸的肩膀说:“再举一次!”吴峥嵘好心情地满足了闺女的要求,然后让母女俩吃早饭,他得先去单位开紧急会议了。作为外行,叶满枝和吴玉琢只能看个热闹,但军事学院的家属院里,有一大半的人是从事国防和科研工作的。大家对这件事的反应远超叶满枝的预料。家属院里沸腾了!她俩还没吃完早饭,外面的大喇叭里就放起了《东方红》的音乐。居委会组织人手敲锣打鼓扭秧歌,喧嚣的场面甚至比前段时间的国庆活动还热闹。叶满枝送闺女去幼儿园的时候,听了一路的鞭炮声和欢呼声。这样的阵仗,她其实是见过的,前些年苏联发射人造卫星的时候,大家就举行过欢庆活动。当时她还在被窝里批评过吴峥嵘,觉得他思想不进步,对苏联发射人造卫星的事反应太冷淡,跟大家唱反调!吴峥嵘不以为然,不但唱反调,还跟上级领导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因为讲了那番话,他才被组织推荐来军事学院读了副博士。七年时间一晃而过,这次终于轮到自家传来好消息,吴大博士的反应与当初截然不同。要不是时间来不及,吴峥嵘恨不得顶着他闺女去大院里转两圈!叶满枝一边为国家变强而感到喜悦,一边又不得不感叹,人生际遇真是奇妙,七年好像形成了一个闭环。这样的好消息让整个城市喧腾了一天,广播里反复播送着这条新闻,许多市民自发组织了欢庆游行。吴玉琢晚上回家时,比早上还兴奋,显然是在幼儿园被老师们进行过共产主义教育了。一曲《北京的金山上》,被她甩着红绸跳了好几遍。“宝宝,咱能换个舞蹈不?”叶满枝看了一晚上,有点看腻了。连最捧场的梨花都跑了。吴玉琢提要求,“妈妈,你给我弹个曲子,我可以即兴跳个别的!”叶满枝对她那所谓的即兴舞蹈不抱啥希望,但还是拿出琵琶,给她弹了一曲《将军令》。曲调铿锵有力,很有将士气概,配合今天的喜讯还挺应景的。大舞蹈家跟着伴奏即兴跳了一支民族舞,跳完一曲不尽兴,又要求再来一个。叶满枝满足她的要求,又弹了一曲《赛马》。这曲子比将军令的节奏还快,跳吧,让小崽把体力消耗完就可以洗洗睡了。然而,她这边刚弹了两小节,窗外便有二胡的弹奏混了进来。《赛马》本就是二胡独奏曲,有了二胡合奏以后,那热烈奔放,气势磅礴的场面一下子就有了。大舞蹈家吴玉琢顾不上跳舞,赶紧拉开房门,跑出去寻找声音来源。叶满枝手上的动作不停,直到听见闺女喊了声“芳芳姨”,她才放下琵琶走了出去。“振芳嫂子,刚才的二胡是你呀?”叶满枝站在自家院里问。“哈哈,没忍住,打扰你了吧?”“没有,我就是哄哄孩子,”叶满枝笑道,“我家吴所还在单位没回来,今天那个原子弹的消息太提气了,我们娘俩在家自娱自乐一下。”“我家老周也没回来呢!今天实在太高兴了!”两家挨得这么近,柳振芳其实早就知道隔壁有个琵琶高手。只不过人家弹琴的时候总是门窗紧闭,那就是不想被人知晓的意思。柳振芳掌握着分寸,偶尔教老大老二拉二胡,便也紧闭门窗。今天的气氛好,隔壁又没关窗,她才一时技痒,想跟同行交流交流。两家的男人都不在家,孩子们还玩儿得挺好,叶满枝索性将人请来自家院子。让吴玉琢拿出水果点心,招待小朋友。她则跟振芳嫂子合奏几曲,搞了一个小型演奏会。她们这边拉开了架势,左邻右里不少人都闻声跑出来看热闹。周家老大周武向大家解释,为了庆祝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两家的妈妈一起演奏几首曲子,为祖国贺喜!叶满枝笑望向周武,对柳振芳说:“嫂子,咱家周武这是青出于蓝了呀!”“哈哈,”柳振芳心里欢喜,谦虚道,“他还小呢,现在看不出啥来。”一曲《赛马》过后,两人又商量着合奏了几首革命歌曲。几个孩子端茶倒水招待着附近的邻居们,一直热闹到熄灯号吹响,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散了场。*一颗原子弹的爆炸让市里热闹了好长时间,各级单位都在组织各种庆祝活动、开各种学习会。忙到了十一月初,才渐渐消停下来。食品厂这边,延续为国庆献礼的传统,也为原子弹爆炸献了一次礼。厂里最近正在生产山楂罐头,需要加印罐头标的时候,他们让印刷厂加印了五万份带有“热烈庆祝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字样的罐头大标。这本来只是食品厂职工的一点心意,举国欢庆嘛,他们也跟着热闹热闹。可是,第一批贴上新标签的罐头出厂以后,只过了两天,市商业局就来人洽谈,询问是否能紧急生产15万份这样的罐头。叶满枝是经营副厂长,与商业局有关的合作由她出面。听到对方的要求时,她连连摇头说:“陈科长,这个真加不了,我们厂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罐头生产设备不足,现在工人正加班加点赶工完成生产任务呢!今年的山楂是有数的,我们前天就停产山楂罐头了。”陈科长问:“那你们现在生产什么?”“现在生产的是糖水苹果和午餐肉罐头。”“那你们赶紧给糖水苹果换个罐头标,也用庆祝原子弹爆炸成功的那种!”叶满枝笑道:“罐头口味都是一样的,价格也没变,只是罐头标不一样而已,不至于这么畅销吧?”“嗐,就是很畅销,分给第一百货商店的一千瓶山楂罐头,两天就脱销了。”陈科长解释说,“一方面是这种标签确实有纪念意义,有些人像集邮似的,收集特供标签,另一方面,这种罐头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会很受欢迎。”“……”叶满枝犹豫许久,紧皱眉头说,“那我尽量想想办法吧。”其实这种要求很容易满足,只是换个标签的事。但她要是答应得太轻易,商业部门会三天两头给他们提要求。她将加印罐头大标的事交给供销科,又换上工作服,跑去车间跟班了。最近罐头车间的工作明显有了松懈的苗头,大家似乎进入了一个倦怠期,工作热情普遍不高。叶满枝虽然心里着急,但是对于这种情况还挺能理解的。别说工人倦怠,连她这个包干副厂长都累得够呛。大家都是肉体凡胎,哪有那么多铁人和铁姑娘啊!可是,国家下达的生产任务,那是必须想尽办法完成的。这年头很少有完不成任务的工厂,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大多是XXX工厂提前半年或几个月完成全年生产任务。罐头车间要是完不成任务,即使有客观原因,也很容易被人侧目,到时候全车间的职工都得抬不起头来。“这还不简单!”四哥觉得妹妹面临的困难完全不算事,“你学学我们糕点车间,那个王士虎王副厂长,可会喊口号了!两三天就能弄出一个新口号,我们车间的墙上到处贴着口号标语,大家都老有干劲儿了!”叶满枝问:“你们都有啥口号啊,说几个给我听听。”她想抄抄王厂长的作业。“鼓足干劲,力争上游,革命加拼命,跑步学大庆。”“我们要永远在生产战线上打胜仗!”“还有,三千斤指标,六千斤措施,一万二千斤干劲!”叶满枝:“……”

太厉害了!四哥撺掇道:“你把这些口号改一改,放到你们那个车间里,估计也能有用。”叶满枝去了一趟糕点车间取经,将墙上的标语一一记下来,打算回去研究研究。不过,她在喊口号这方面实在没有王士虎的创意,憋了一晚上,只想出一句“争分夺秒,一天当两天用。”听起来干巴巴的,没有人家那些口号有新意。让她拾人牙慧,用人家用过的,她还有点不甘心。叶满枝瞄一眼桌面上的东西,左手的笔记本上记着糕点车间的标语,右手这本是主席的著作。与其效仿王士虎,还不如效仿主席同志呢。她这一年,响应号召学过雷锋、学过大庆,还学过人民解放军。学习的目的不是喊口号,而是给自己制定一个努力的目标。她觉得罐头车间现在还缺少一点动力和目标。所以,再去车间跟班的时候,她将几个车间主任召集到一起。让各车间和班组,开启今年的先进个人、先进集体、劳动模范,以及三八红旗手的评选。“叶厂长,现在评先进还太早了吧?”一车间的陈主任说,“每年评先进都要等到12月中旬呢。”“今年罐头车间的情况比较特殊,咱们的设备不够用,大家的工作强度很大,咱们让大家提前报名参加评选,也算有个盼头。”评先进和劳模是工人阶级的大事。大家忙碌了一整年,得一张奖状,带回家一个茶缸、一条毛巾什么的,算是一种精神慰藉。大人在自家孩子跟前也有面子。反正她家老叶和三哥,要是哪年评上了先进,真的能从元旦高兴到过年。昂首挺胸,走路带风,那精神面貌,就跟胸前带了朵大红花似的。叶满枝希望利用评选先进和劳模的机会,调动一下大家的工作热情。“虽说生产任务还没完成,但咱们罐头车间的表现非常出色,所有人都值得提名先进。所以,”叶满枝对车间主任们笑着说,“咱们的第一目标是拿到全厂唯一的先进车间奖!这是对罐头车间全体职工的肯定,另外先进集体、优秀班组、先进个人、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什么的,也不要落下,能报的全都报上。”几个车间主任对视一眼,用评奖激励一下确实是个好法子。“那我们回去试试?”“不是试试,咱就是实打实的评比。”叶满枝说,“各位主任要做好规划,咱们的评奖有国家级的、省级的、市级的、区级的,还有厂级的,每个等级还分个人和集体奖。大家辛苦了一年,咱们尽量让所有同志都有评奖的机会。特别优秀的就报国家级和省级奖项,条件不太成熟的,就报区里的和厂里的。除了领导提名,也要允许车间职工推荐提名,允许职工毛遂自荐。”几位主任连声答应着,车间里能多出几个先进个人和先进集体,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这算是主任的一项工作成绩。叶满枝又看向罐头一车间的主任说:“陈主任,我听说你已经连续九年获得市级先进个人了,今年就是第十年,而且省级先进个人也获得了好几次。你组织工人评选的时候,也别忘了自己的评奖,把报奖材料好好写一写。”陈桂兰红光满面道:“我已经得了这么多年,要不然就不报了吧?去年报奖的时候,就有人有意见,觉得总是我得奖,占了别人的机会。”叶满枝不赞同道:“好就是好,省里和市里能一直选你,说明你的工作得到了上级认可。这可不是谦让的时候,陈主任,你只管报奖。其他同志也一样,放心大胆地报,评奖的事我会尽量替大家争取!”副厂长都发话了,那大家还谦虚啥,肯定积极报奖呀!几人当天就回车间宣布了马上评奖的消息,把所有工人的热情都调动了起来。先进和劳模可不只是发个奖状或领个茶缸那么简单。这不但是对大家工作的肯定,也是进步的钥匙。车间里所有的小领导,都是有奖傍身的!罐头车间马上就因为这个消息恢复了朝气,有那想报奖又不好意思自荐的,就与其他人心照不宣地相互推荐。车间主任的推荐名单足足写了两大张纸!……罐头车间评奖的动静不小,其他车间也很快就听到了风声。尽管厂里还没有下达评奖通知,可是车间之间总是相互看齐的,只要有一个车间动了起来,那其他车间肯定要跟上。不跟不行呀!要是哪个车间主任落到人家后面了,不为自己车间争取权益,绝对能被工人们戳着脊梁骨骂一年!于是,很神奇的,厂办还没下达通知,全厂的评奖工作就这样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还在外面跑食用薄膜项目的牛恩久,不得不返回厂里,特意开了一个班子会议商量评奖事宜。蒋文明兼任厂党委副书记,每年的评奖工作都要由他牵头。他率先发言说:“其他工作可以慢慢来,但是省市两级每年都要在年底开表彰大会,咱们得先把省市两级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推荐上去。”王士虎清了清嗓子说:“那我提个建议啊,咱们今年的推荐尽量推几个新人,像那已经连续拿了八九年先进的人,咱们就不要推荐了,给新人一些机会。”“就拿糕点车间来说,今年有两款糕点获得了市级优秀产品的称号,这两款糕点都是由糕点师傅王爱民研发制作的,这样的同志难道不值得被推荐为省级甚至市级先进吗?”他们是轻工单位,省级先进集体和个人奖项只会给一个名额,市级的也只有两三个而已。名额给了某个人,那其他人就没了机会。之前的省级先进个人,常年被罐头车间的陈桂兰,以及面包车间的胡六培轮流做庄,其他人根本就没有参与评奖的余地。王士虎虽不是车间主任,可是作为包干副厂长,他得站出来为包干车间的职工争取奖项。叶满枝明确反对道:“评奖要讲究公正公平,某位同志能连续多年被评为先进个人,一定是因为他有被评审组认可的成绩。罐头车间的陈桂兰多次改进产品配方,改进生产方式,提高生产效率,在前两年物资最紧缺的时候,她开辟了用黄羊子肉、野猪肉、狍子肉等野味制作罐头的先河,想尽办法完成了当年的生产任务。除此之外还有过两次见义勇为的先进事迹,这样的同志被评为先进个人是很能服众的。”“咱们不能因为人家获奖的次数太多,就不允许人家报名了吧?这种理由放到哪里也说不通。”“我们当然知道陈桂兰同志很优秀,当初把她推荐上去当先进也是厂里的决定。”王士虎说,“但是省级奖项和市级奖项的名额只有一两个,常年让她得奖,那其他人真是一点奔头都没有,相当打击大家的积极性。”陈谦给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叶厂长不是在罐头车间说了吗,让大家尽量都能得奖,一个人不要报重复的奖项。陈桂兰是女同志,要不然就给她报三八红旗手吧,把市级和省级先进留给其他人。”“陈厂长,三八红旗手是妇联为女同志设立的奖项,是为了激励女同志的。谁也没说当了三八红旗手,就不能当劳模和先进了,陈桂兰的成绩足以获得先进称号,凭什么不让她报奖?要选谁由评审组决定,如果报了没选上,那咱们没话说。可是,不能因为她是女同志,能报三八红旗手,就取消她评先进的资格吧?”王士虎说:“别的人我不管,反正糕点车间的王爱民是一定要报省市先进的,一个人占着先进的位置将近十年,让其他人怎么进步?”叶满枝撇嘴,该进步就进步,人家当先进,就阻止你进步了?这是什么道理?牛恩久轻咳一声说:“评奖工作刚开始,咱们内部要搞好团结。先把名单报上来吧,到时候在根据总体情况,分配一下报奖名额。”听他用了“分配”这个词。叶满枝就知道,老牛厂长也是倾向于大家一起分果果了。如果陈主任报了三八红旗手,那就不给她报省市先进了。毕竟全厂两千多号人,奖项不能让她一个人占着。何况还一占就是将近十年。叶满枝蹙眉想了想,没再说什么。见她不再继续针锋相对,另外几个厂长总算放了心。每年的评奖都是一场博弈,领导们吵得面红耳赤的情况不在少数。叶满枝没跟他们在会上争执,但她总觉得不给陈主任报奖太可惜了。她径自琢磨了几天,然后专门往市人委的评奖委员会跑了一趟。今年的评奖委员会刚开始正式工作,见到企业领导上门,评委会的副主任笑道:“企业的同志来的也太早了,你们这么快就将名单拟好了?”“孙主任,名单还没拟好,但是评奖过程中出现了一个特殊情况,我想跟评委会反应一下。”“哦,那你先说说。”叶满枝组织了一下语言,笑着说:“我们厂有一位同志,自打市里开始评先进,她就被评为了先进个人,截止到去年,已经连续获得9年先进个人称号了,今年要是再得奖就是第十个先进个人称号。正好咱们市里的奖项也评了十年,孙主任,咱们今年的评奖能不能设立一个特别奖,发给全市连续十年获得先进称号的同志?比如给他们颁个‘光荣十年奖’之类的。”

第168章 吴玉琢:我写过工作总结!

滨江市的评优工作, 是从一五计划之后开始的。最初只评选劳动模范,后来为了激励大家投身社会主义建设,又增设了先进个人奖和先进集体奖。今年正好是评先进的第十个年头。孙副主任当过三次评委, 遇到过一些比较个别的, “要奖”的企业领导。但人家都是来要名额, 或是推荐先进人选的。像叶满枝这样,直接让他们增设一个新奖项的, 她还是头一回遇见。她怔愣过后, 公事公办地说:“叶厂长, 你提的意见我们评委会记下了, 之后会认真讨论的。”评奖这种事向来是上级单位公布评奖细则, 下级单位按要求推荐人选。叶满枝也知道自己管得有点宽了,但是机会就摆在面前,她总得试试吧?今年不争取的话, 明年就更难了。逢五逢十搞些特别活动, 设个特别奖项顺理成章。但“光荣十一年”虽然也挺光荣,却像是为某人特设的奖项。“孙主任,市里的评奖工作我们基层单位肯定全力支持。我今天冒昧登门, 只是想反应一下基层出现的情况。咱们市里每年都要评出一千多名先进个人,我相信连续多年得奖的同志一定不在少数。”孙主任不确定连续获得九次先进的工人有多少,但多次得奖的肯定大有人在。见她点头, 叶满枝继续说:“获奖能督促大家一直保持优秀, 可是奖项名额有限,如果这个奖项总是颁给固定的几个人,其他人会觉得没奔头, 争不过这几位优秀的同志,索性就不争了。不过, 让常年得奖的同志发扬风格,将名额让给其他人,那对他们也很不公平……”孙主任笑了笑说:“叶厂长,企业领导也要开辟新思路,如果某位同志连续九年获奖,说明这个同志非常优秀,可以考虑让其走上更重要的领导岗位。”厂领导与工人的评奖体系不同。如果在工人这边走到顶了,那就可以往干部那边努力。叶满枝笑道:“我们厂的这位同志,今年刚被提拔为车间主任。”2.27大火之后,罐头一车间的主任和副主任都被追责了。陈桂兰是在大火之后提拔上来的新主任。闻言,孙副主任若有所思地颔首。这个叶厂长反应的情况是存在的,十周年也确实是个噱头,值得颁发特别奖项。但是评委会不可能为某人量身定制一个奖项,他们得先确认一下,市里有多少能拿到“光荣十年”奖项的同志。*尽人事听天命,叶满枝去市里反应了情况便重新返回单位上班了。给别人跑动奖项的同时,她自己的事也不能落下。车间的工人要评奖,厂部的干部也要评奖。叶满枝来第一食品厂上班将近一年,能写的内容挺多。她对争取奖项还算有经验,不但要工作做得好,汇报材料也要写得好才行。所以,除了去车间跟班劳动、做明年的全厂供销计划,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写汇报材料上了。周如意进入办公室拿走签好字的文件,踯躅片刻问:“厂长,年底要总结的材料还挺多的,有没有需要我来写的?”她家这个厂长是大学生,无论是演讲稿还是提交给上面的材料,都是自己动笔的。刚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周如意还暗自窃喜过。可是,时间越久,她心里越不踏实。秘书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当领导的笔杆子,材料都被领导自己写了,那她这个秘书还有什么用啊?人家蒋副厂长那边,连年终工作总结和评奖申报材料,都是由秘书捉刀的。蒋厂长只需要在此基础上修改补充。叶满枝笑道:“行啊,今年分管工作的总结我还没动笔。你跟供销科和财务科联系一下,先写个初稿吧。”这算是很重要的工作了,周如意连忙点头,捧着一沓文件高兴地回了秘书室。而叶满枝还在盯着面前的稿纸犯愁。她申报个人奖项的初稿已经写完了。足足三十页,比她的大学毕业论文还长。她担心评奖委员会没耐心看完,盘算着精简一下。但她反反复复翻看了好几遍,哪一部分都不舍得删改。尤其是与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有关的内容,十七页的汇报,她一个字都不想减。这可都是她的成绩!叶满枝在办公室里改了一下午也没改完,眼瞅着到了下班时间,她赶紧将材料收进抽屉,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吴峥嵘昨天去北京出差了,家里只剩她跟吴会计。“宝宝,妈妈今晚要值班,你跟我去厂里还是去太奶家住一晚?”“我跟你在一起!”吴玉琢答得干脆。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去妈妈单位值班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都要跟着妈妈去单位。叶满枝对跟屁虫的选择不惊讶,正要答应的时候,又听她闺女说:“我要写工作总结,妈妈你一会儿教我写。”“写什么工作总结?”“就是我们儿童团的工作总结呀!”吴玉琢很光荣地说,“团长让我写的!”叶满枝:“……”

天呐。她闺女才五岁就要写工作总结了,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五岁能写出个啥呀!吴玉琢从她的小书包里拿出一个田字格本子,骄傲地说:“团长让我写在这上面,到时候要交给方叔叔。”方叔叔就是青年街公社的方书记。看来这儿童团的工作总结,是方书记那个大聪明安排的。叶满枝接过本子翻看起来。这上面有好几个人的字迹,有的一看就是大孩子写的,字迹工整,很少有错别字。有的不但通篇错别字,还有生字是用拼音代替的。但小干部们写的都挺认真,记录着一年来儿童团组织过的活动,还有那一亩地的种植和收获情况。吴玉琢当会计的时间不足四个月,所以,这本子上还有之前那个小会计的笔迹。叶满枝盯着郭冬冬歪歪扭扭的签名,心想这儿童团团长真够可以的,连贪污公款的前任会计都被他找回来写工作总结了。她当机立断改口说:“宝宝,最近降温了,我们单位的值班室可冷了。你去太爷爷家住一晚吧,你太爷以前是当大学院长的,可会写工作总结了。你这个总结,让他给你指导指导。”“我太爷爷比你写的还好吗?”在吴玉琢的印象里,她妈妈总在家里写工作总结,应该是很会写的。“肯定比我会写呀!”叶满枝夸起老头来,极尽赞美之词,“我只是大学生,你太爷爷是给大学生当老师的,可厉害了!”吴会计小小年纪就很有责任心,以工作为重,点头说:“那我去找太爷爷吧!”叶满枝赶紧将孩子送去吴家老宅。与亲妈相比,吴院长对小孩的工作总结相当重视,冲孙媳妇挥挥手,就开始带着重孙女一起打草稿了。*小叶厂长给闺女安排了去处,便独自返回厂里值班。她每个月要值班五六次,对值班的流程早就烂熟于心了。上半夜跟民兵连和保卫科一起,在各车间来回巡视,主要是检查安全生产,以防出现意外事故。11点过后,她可以回值班室睡觉。保卫科会安排人手值夜班。一般不会出大事,像2.27大火那种意外事故,多少年也遇不到一次。然而,她今晚刚睡下没多久,就有人跑来值班室,哐哐拍值班室的大门。“叶厂长,你睡了吗?”叶满枝听到声音,立即清醒过来,答应一声就起身穿棉袄。一边搬运堵着大门的桌椅,一边问:“出什么事了?”她睡觉不脱衣服,穿衣用不了多少时间。费工夫的是搬桌椅。她能跟男同志一起值夜班,但胆子其实没多大,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厂区里值班时,每次都要给大门上锁,顺便用桌椅堵住大门。等她终于将桌椅放回原位,门外保卫科的人也讲明了情况。“叉车司机操作失误,让叉车撞上了成品仓库的大门,鲍师傅头部流血已经昏迷了。当时装卸班的小许正站在大门旁边,被大门砸到了肩膀。”叶满枝拉开房门问:“组织人手送医了吗?”“我们科长给医院打了电话要救护车,但医院说救护车只有一辆,已经被派出去接一个难产的孕妇了。鲍师傅的头上全是血,大家不敢挪动他。”叶满枝疾步跑向仓库,等他们来到成品仓库前的空地时,十几人正围在鲍师傅和小许身边。有人拿着干净毛巾按着鲍师傅的额头止血,小许则坐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刘科长,鲍师傅这个出血情况太严重了,还是得尽快送医院。”“我让人去找住得最近的卡车司机了。”厂领导没有小汽车,厂里只有两辆拉货的卡车,在场众人没有会开车的,若想出车必须联系卡车司机。叶满枝看了眼手表,即使司机尽快赶来,也需要半小时。“咱们仓库里不是有拉货的推车嘛,先把两个伤员放到推车上,送去最近的中心医院,那边有夜间急诊!”有人能站出来拿主意了,大家立即行动起来。一群人先将鲍师傅和小许搬到板车上,然后派了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推着板车走出厂区。走到门口的时候,在医务室值班的卫生员也赶了过来。成品仓库的大门被叉车撞倒了一扇,叶满枝找了几个人看守成品仓库,匆匆安排了后续事宜,这才追上前面的小推车,跟大家一起将人送进了急诊。……她一直在医院守到天亮,等到牛恩久和伤患家属一起赶来医院时,她强打起精神介绍了当时的情况。“鲍师傅昨晚值夜班,在罐头车间和成品仓库之间运输货物,11点45分左右,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突然就操作着叉车撞上了成品仓库的大门。大门被叉车撞倒了一扇,鲍师傅会受伤是因为被掉落的碎石砸到了额头和后脑,另外他左腿骨折了。小许师傅被仓库的大门撞到右臂,肩膀脱臼,手腕和手指都骨折了。”叶满枝对这次的意外挺无语的。与装卸班的其他人相比,开叉车算是很轻松的工作了。成品罐头比较重,而且大部分产品是玻璃瓶装的,以防在运输过程中出现损耗,食品厂去年特意采购了一辆叉车,专门在厂区里装运货物。既能给装卸工人省些力气,又能保证罐头制品的安全。以前让工人搬运货物的时候,从没出过大岔子,如今工作条件好了,有了叉车,反而捅了篓子。鲍师傅的爹娘只关心儿子的安危,拉着叶满枝问:“厂长,我家鲍旭有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但他腿骨折需要将养,头上的伤也要观察。鲍师傅半夜醒来了两次,现在又睡着了。”叶满枝其实不太确定鲍师傅是被砸晕的,还是醉过去了。但家属的情绪有点激动,她没在家属面前提这件事。直到两家人都进了病房,她才将细节讲给了牛恩久。“鲍旭身上有白酒味,昨晚不少人都闻到了,但我不确定他喝了多少,是不是因为喝酒才出了意外。入冬以后气温骤降,夜里挺冷的,司机师傅靠着白酒保暖也有可能。”叉车跟汽车不一样,汽车虽然也四处漏风,但至少有个带门带窗的驾驶室。而叉车驾驶室的两侧是空的,没门没窗,夜班司机作业的时候,与户外露天作业没什么不同。鲍旭身上有酒味,脸也挺红。可是不能仅凭这些就给他定性醉驾,毕竟喝酒可以是为了保暖,脸红也可以说是天冷冻的。牛恩久哼了一声说:“十有八九是因为喝酒,保卫科的人在叉车的驾驶室里找到一个军用水壶,一打开全是白酒味,那酒壶至少能装二斤白酒。”如果只是小意外,厂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只要不出事,这年头对司机喝酒开车没啥处罚。三九天喝点白酒是很多司机的取暖手段,大家都能理解。可是如今正值年末,厂里的所有工作都进入了冲刺阶段。全厂都在加班加点赶生产的时候,鲍旭却驾驶着叉车把仓库的大门撞倒了。而且他当时刚从罐头车间装了20箱苹果罐头。他这一撞不要紧,20箱,共计480瓶罐头,也几乎全被撞碎了,幸存下来的不足20瓶。哪怕只计算成本价,这些罐头也要三四百块了。无论意外是因为什么发生的,厂里对鲍旭的处罚必然轻不了。……事情的后续发展与很多人料想的差不多,厂里很快便做出了开除鲍旭的决定。上次发生火灾的时候,有连带责任的安全员全被开除了,这次鲍旭是第一责任人,将他开除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厂里尚未将开除鲍旭的决定公布,公安就率先上了门。鲍旭的父母似乎已经料到了儿子会被食品厂处置,在事情发生的第三天,他们报了公安。要求公安出面调查。但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即使鲍旭真有醉驾情节,也查不出什么线索。被公安问到时,当时在场的几个工人,都回答得模棱两可。大家平时的关系不错,即使有人觉得他醉驾了,也不好意思站出来证实。医院的医生只能证实鲍旭喝了酒,时下对醉酒没有明确的衡量标准,鲍旭被送来时不清醒又受了伤,医生更倾向于他是因为遭受重击才短暂昏迷的。唯一能给出明确证词的,只有同样受伤住院的小许。他愿意出面指认鲍旭喝醉了。小许是装卸班的工人,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因为这次事故,造成手腕和指骨骨折,治好以后能正常生活,却不能提重物。而装卸工是个体力活,他还是个临时工。年纪轻轻就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算是被鲍旭砸了饭碗。人家能不恨他吗?“那鲍旭明明就是喝酒出事的,厂里应该将鲍旭开除!”“刘汉民,你不在车间工作,来这里掺和什么?”蒋文明头疼地问。这刘汉民因为2.27火灾时玩忽职守被开除,后来又将功补过,重新返厂上班了。“我是许建伟的舅舅!”刘汉民站在小许的家属阵营里,义正言辞道,“对这样喝酒误事的人就应该开除!”鲍旭的父亲说:“我儿子是叉车司机,夜里气温低,他喝酒是为了保暖!我家鲍旭是一斤的量,那水壶里的酒总共还不到二两,怎么可能喝醉?”“那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往仓库大门上撞?”刘汉民问。“我儿子当时身体不舒服!”醉驾发生事故肯定会被厂里开除,但因为身体不适才出现意外是可以被原谅的。“汽车司机年年体检,他身体要是不好也当不了司机!”刘汉民质疑道,“他既然身体不好,是怎么当上的司机?”“我儿子身体挺好,但他连续上了两个月的夜班,哪个好人能受得了?”刘汉民讥讽道:“罐头车间的夜班工人,哪个不是上了好几个月的夜班?大家都没事,就鲍旭出事了?出事的时候还喝酒了。”“鲍旭跟罐头车间的工人能一样吗?”老鲍急赤白脸道,“罐头车间的工人大多住在食品厂的家属院,但我们家住的是从街道租来的房子!不但临街挨着菜市场,还跟七户人家挤在一个院子里。白天吵吵嚷嚷的,根本就没办法好好休息!”食品厂的工人分白班和夜班,所以为了保证夜班工人能够正常休息,后勤科要求家属院格外关照有夜班工人的家庭。凡是有夜班的工人,都可以在家门口挂一块“今晚夜班,禁止吵闹”的牌子。挂了牌子以后,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不许去人家门口喧哗。一旦被抓住,可以告到居委会。要是因为休息不好,导致上夜班时出现纰漏,那被抓住的人也要负连带责任。所以,食品厂家属院里的环境很好,白天也很少有吵闹喧哗的情况。只不过,家属院是在六七年之前建成的,当时食品厂的规模还没这么大,能住进家属院的大多是干部,以及罐头车间、酱菜车间的职工。后来并入食品厂的职工,都没有居住家属院的条件。要么住原来的房子,要么由厂里出面帮他们跟市里租房。大家住得分散,环境也参差不齐,而鲍家人比较倒霉,住的房子是个大杂院。一个院里住着好几个单位的职工,人家才不管你晚上是否上夜班。白天该干嘛干嘛。连上好几个月夜班的鲍旭根本无法在白天好好休息。所以,鲍旭父母认为,鲍旭出了意外,食品厂要负大部分的责任。厂里不能解决职工的住房问题,又一直给他安排夜班。鲍旭休息不好,上夜班时精神不好,注意力不集中,尤其冬夜寒冷,人一冷就容易犯困,这不就出事了嘛!在场的几位厂领导全被鲍家人的狡辩惊呆了!连叶满枝也没想到,鲍旭醉驾撞坏仓库大门,还能跟住房扯到一起……这都哪跟哪啊?大家觉得鲍旭的家属无理取闹,刘汉民更是像讲笑话似的,将这番说辞宣扬了出去。他的本意是,让大家看看,为了给鲍旭脱罪,他的家属能胡搅蛮缠到什么地步。叉车撞仓库是厂里的热点话题,职工们都挺关注这件事的后续进展。鲍家人的话确实被广泛传播了,但是,让小许家属和厂领导们都没料到的是,厂里的舆论突然转了风向,不少人竟然还挺认可鲍旭一方给出的理由。街道公租房的条件本来就不好,跟家属院的环境完全不能比。食品厂的家属院有图书阅览室、游艺室、澡堂,还有篮球场。大家都是食品厂的职工,而且都要轮流上夜班,凭啥罐头和酱菜车间的职工可以住家属院,而其他人就只能租街道的房子?家属院的条件越好,就越让其他人心里不平衡。借着鲍旭的事情,许多没分到住房,或是居住条件很差的职工,纷纷向工会、后勤和厂办反应情况。要求厂里给职工解决住房问题。“我们车间里不少人想写联名信呢!”四哥嚼着大肥肉说,“他们让我也一起签名,我说我要考虑考虑。”“临时工没有分房的资格,你签名也没用。”叶满枝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又问,“哥,你开车技术咋样,当初学的驾驶技术还没全忘光吧?”四哥连连摇头:“不行,我一闻到那股柴油味就恶心。”“厂里总共只有两个叉车司机,鲍师傅受伤以后,没人能顶班。司机都是正式编制的,你要是能去开叉车,我就帮你推荐一下。”四哥晃着腿问:“厂里到底打算怎么处置鲍旭啊?他要是没被开除,那让我去开叉车有啥用?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最多顶班三个月,等人家伤好回来了,我又得回糕点车间去当临时工。”“你就别管鲍旭了,即使他回来了,也没什么影响。现在的叉车司机两班倒,工作时间还是太长了。最好能三班倒,每班工作八小时,以免司机疲劳驾驶。”叶满枝笑道,“要是当上正式工,你就有分房的资格了。”四哥还是摇头:“那柴油味我受不了,再说街道的公租房哪有军工大院的住房条件好?我在家里住得挺好,过阵子可能就更好了。”说到这里,他语气有些低落,叹气说:“咱爸和三哥不是都报名去支援三线建设了嘛,正式名单已经出来了,咱爸让你们抽空回去一趟……”

第169章 市模范干部

得知名单已经公布, 叶满枝没耽搁,当晚就回了军工大院。“哥,厂里要求你们什么时候走啊?”“最早的一批下周就走了, ”三哥笑着说, “咱家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 我想下周就跟着大部队离开。”二姐埋怨道:“家里怎么没有你操心的?你一走了之,媳妇和孩子怎么办?咱爸妈的年纪也不小了……”三哥笑出一口大白牙, “哈哈, 不是还有你们嘛, 我去三线支援建设, 你跟大姐还有小妹, 多回来陪陪爸妈。”二姐红着眼睛在弟弟肩上锤了一下,“你可真是的,山高路远说走就走, 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二姐, 你别怨他了。”黄黎拉着她小声说,“满堂要是不去,就得让咱爸去了。”656厂是军工厂, 工人和技术人员的思想觉悟特别高。他们这栋楼的所有工人都为去三线报了名。有的甚至是父子母女齐上阵,一家好几口人一起报名。656厂还有自己的生产任务,不可能将大家全都放到三线上, 所以选人的时候是有条件的。像老叶家这种父子都报了名的情况, 一般会让年轻人上三线,而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则被留在厂里。叶满枝摸了摸侄子的胖脸蛋,担忧地问:“嫂子, 我三哥要去三线,那你跟出租车怎么办?跟他一起去还是留在家里?”“暂时留在家里吧。三线那边是从零开始的, 啥都没有,住房和学校都要新建。先让你三哥去打前站,等他在那边安顿好了,我再带起祥过去。”黄黎来了这里将近十年,虽然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的生活,但她没经历过从前的苦难,很多时候无法共情当代工人的热血和激情。厂里刚让工人报名去三线的时候,叶满堂就回来跟她商量了。她起初并不同意。三线的工作和生活条件都很艰苦,气候也与北方迥异,拖家带口去三线纯粹是自讨苦吃。可是,叶满堂是个很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特别是避开留苏,转而当上红色工程师以后,那奉献精神又提高了好几个层次。厂里做了几次动员,他就写了几次请愿书。只不过,都因为她不肯松口而锁进了抽屉,没能交出去。叶满堂整天心急火燎,迫不及待想去前线,每天都要回家跟她汇报车间里又有谁报名了。直到他们这栋楼里的大部分人都报了名,他要是再不报名就显得思想太落后了,黄黎才决定尊重叶满堂的个人意愿,他想去三线就让他去吧。厂里报名去三线的,都是跟他一样一心奉献的工人。三线山高路远,地点偏僻,估计没人愿意闹腾,接下来的几年,叶满堂可以在三线安心钻研技术,跟他那些工友齐心协力搞生产。大姐瞅一眼这个弟媳妇,皱眉问:“你要是跟去了三线,那边能给你安排工作吗?”技术工人去了还能一展所长,像黄黎这样的家属,去三线反而要牺牲自己的事业。三线搞的是国防工业,要求隐蔽分散,那地方不说荒山野岭,但也差不多了。没娱乐活动,再没个工作,总不能让家属一直在家带孩子吧?她这个弟媳妇是当过中学老师的,瞧着也不像是没有事业心的样子,去了三线能适应吗?“还不知道呢,”黄黎说,“全国都有邮政网点,等那边建起来以后,我想申请转到当地的邮电所上班,就是担心万一去晚了,没有岗位空缺。”叶满枝宽慰道:“你这些年不是出了不少连环画吗,哪怕到时候暂时安排不了工作,也可以在家画连环画。”叶满枝自己只出过一本服装书,在书店里早就买不到了。但黄大仙后来居上,出过六七套连环画,都是类似于《小兵张嘎》那样的少年儿童读物。她家吴玉琢的书架上,摆着她三舅妈出版的所有小人书,而且每一本她都看过了。算是三舅妈的忠实小读者。尽管前几年国家对出版稿酬进行了改革,出书的稿费没有她当年那么高,可是出书的收入仍比靠死工资赚得多。黄大仙手头不差钱,三线那边要是没有合适的工作,还可以画画小人书。“先让满堂去看看情况再说吧,”黄黎在儿子的脑袋上揉了揉,“起祥要参加今年的少儿速滑比赛,如果能出成绩,我就陪他在滨江多待两年,要是没这方面的天赋,那就去三线一家团聚。”黄黎没生娃之前,还做过培养天才儿童的美梦。但是现实比较打脸,她家儿子的体重一直居高不下,她这几年给儿子报了体操班、乒乓球班,还让他学了滑冰,企图让他减减肥。这小子在前两项运动上没啥天赋,但滑冰的效果还不错,他跟老四家的起球一起学滑冰,小哥俩一块儿上课,体重有所下降不说,还练出了一点成绩。这哥俩下个月还要一起参加区里的少儿速滑比赛。……支援三线的人选确定以后,厂里很快就安排大家动身了。正式离开这天是周日,天空放晴,雪照云光。全家人一起到火车站为三哥送行,即使车站的广播里播放着欢快的《我们走在大路上》,仍然抹不去那股强烈的离愁别绪。因着不知三线那边的具体情况如何,所有工人都背着自己的口粮、被褥,甚至连茶缸、暖瓶和洗脸盆都带上了。三哥胸前佩戴大红花,身后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神情无奈地安慰着哇哇大哭的几个孩子。亲儿子出租车已经在家哭过好几次了,本来早就说好了今天来送行的时候不许哭。但是架不住有人带头。吴玉琢刚开始还以为三舅跟她爸爸一样,只是去出差一小段时间的。后来听车车哥说,三舅要去那边工作好几年,小吴会计心里那股不舍突然就压不住了。抱着她三舅的大腿哭得直抽抽。导致其他送行的孩子也跟着哭。叶满枝将伤心的闺女拉开,鼻音囔囔地转移话题说:“哥,厂里安排得太突然了,吴峥嵘出差还没回来呢,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哈哈,没关系,到时候我跟妹夫写信交流。”叶满堂望向眼眶通红的妻儿,强忍着心酸道,“来芽,我不在家,你嫂子和侄子这边,你们帮我多照看照看。”叶满枝用围巾抹了下眼泪,红着鼻头说:“用不着你特意交代,我们肯定把家里照看得好好的,你顾好自己就行了。干活的时候悠着点,你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了,别把身体累坏了!”她将几个孩子拉到旁边,将最后的道别时间留给三哥一家三口。直到火车头的方向传出长鸣,领队吹哨示意工人们上车出发,始终没怎么说话的老叶,才拍着儿子的肩膀,说了句:“好好干!”*南下的火车不但带走了热血奉献的工人们,也把叶守信的精气神带走了。自己去三线和送儿子去三线,那心情天差地别。况且老三每天跟他一起去车间上下班,不但是儿子,还是徒弟,是上班搭子。家里和单位冷不丁少了一个人,让他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出租车与他的精神状态差不多,爷孙俩整天都蔫嗒嗒的。三哥离开前,特意跟老四和老五喝了一顿酒,算是正式将家里交给了两个弟弟。所以,五哥这阵子经常回军工大院,买煤批柈子的活他全都干了。偶尔还帮忙去幼儿园接送两个小侄子。瞧着出租车一直闷闷不乐的,他就把俩侄子带回自己家,让出租车帮他看着刚过了百天的闺女。有个状况百出的小婴儿,出租车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来芽,装卸班那边还要不要人了?你说我去开叉车咋样?”吃过午饭以后,四哥晃悠到了妹妹的办公室。“叉车司机都是各厂自己培养的,对外基本招不到人,你要是能去开叉车当然好了。”叶满枝问,“你不嫌柴油味大了?”“咋不嫌呢!”四哥嫌弃地皱眉,“我这几天去看过那辆叉车,没啥密闭空间,柴油味比卡车小,而且冬天能戴围脖口罩,我可以先去试试。”先干半年,混个正式工的编制,到了夏天就看情况再说。开叉车有一点挺好,就是只在厂区里活动,不用开到马路上。他要是恶心了,随时能下车缓缓。叶满枝疑惑问:“你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她四哥可不是啥上进的人。他手头不缺钱花,要是没有三哥和老叶催着,宁可一辈子莳花弄草。四哥啧啧道:“三哥去三线以后,咱爸跟丢了魂儿似的,好像只有三哥这个儿子是出息的……”“对啊,就是三哥最出息。”叶满枝实话实说。“……”四哥翻个白眼,“我这回就混个正式工的编制,让咱爸开开眼!不过,我可不能跟那个鲍旭似的,老老实实干夜班。老于师傅是鲍旭的师傅,不是我的师傅,他要是像安排鲍旭似的安排我,那我就让他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司机都是老带新,在厂里认师傅的。鲍旭的驾驶技术是跟于师傅学的,相当于跟着人家学了一门吃饭的手艺,老于就是他名义上的师傅。所以,老于给他排了两个月的夜班,自己一直上白班,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自己去找人事科毛遂自荐吧,厂里没几个会开车的,卡车司机不愿意转去开叉车,现在应该没人跟你竞争。”叶满枝不担心四哥。他在家常被老叶收拾,但在外面混的时候很少吃亏。老于师傅未必支使得动她四哥。叶满枝催促四哥去毛遂自荐,自己则拿着笔记本,去隔壁的会议室开会。厂里的评奖申报材料已经交上去了。叶满枝没能评上省级先进。省级奖项每个厂只能推荐一名干部。按照惯例,这个名额应该是给牛恩久的。他是党委书记兼厂长,厂里的所有成绩都能算在他身上。但老牛厂长因为2.27大火背了处分,即使报名也是浪费名额。所以,今年厂里推荐的人选是王士虎。王士虎今年主导参与优质产品评比,12个产品获得了“市优”称号。几个车间的技术革新也可以算在他这个技术副厂长的头上。而且糕点车间接到了市里临时下达的20万斤月饼的生产任务,时间紧任务重,他参与到生产第一线,带领大家圆满完成了任务。几项加起来算是很亮眼的成绩。至于叶满枝,提交申报材料的时候,她包干的罐头车间还没完成今年的生产任务。即使完成了,也是将将巴巴完成,成绩不算特别突出,不如王士虎有竞争力。叶满枝在心里安慰自己,她还年轻呢,要是现在就得了省级奖项,那以后还有啥进步空间呀!她可以再沉淀一下,继续努力。再说,没有省级奖项,不是还有市级的嘛!由于牛恩久和陈谦都因为2.27大火背了处分,滨江市评选模范干部的时候,只有她、蒋文明、王士虎三个副厂长提交了申报材料。叶满枝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元旦还有十天,公布评奖结果,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果然,在今天的班子会上,牛恩久安排完今年最后的冲刺工作以后,就提到了市里的评奖结果。“今年咱们厂的收获非常喜人,有一位同志取得了‘光荣十年’荣誉,三位同志获得了先进个人称号,一个车间和两个班组获得了先进集体奖。”牛恩久对照着笔记本,念完工人取得的成绩后,又接着说:“厂部这边的成绩也不错……”几位副厂长都镇定地喝着茶,心里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市级模范干部花落谁家。王士虎笑道:“大家今年都干得不错,虽然经历了一些挫折,但总体还是稳中有进的。”食品厂的几个副厂长都有分管工作和包干车间,工作内容相差无几,年终成绩也没拉开太大的差距。在水平差不多的情况下,将奖项评给资历最深的蒋文明和王士虎是比较合理的。这种评奖能落到谁头上,大家心里其实都有点数。王士虎今年风头正劲,而蒋文明前年得过一次市里的奖项,今年的优势不明显,蒋厂长忙着在车间跟班,连申报材料都是让秘书代笔的。就在大家以为这个市级模范干部,八成会落到王士虎的头上时,牛恩久却带头鼓掌说:“厂部这边,叶满枝叶副厂长获得了‘市级模范干部’的称号,财务科的毕翠华获得了革新能手称号。两份名单都交给厂办了,咱们尽快出个喜报。”在另三位副厂长大惑不解的目光中,叶满枝起身示意了一下。接受了大家延迟了好几秒的掌声。蒋文明望着笑容矜持的叶副厂长,在心里狠狠后悔了一番。要是早知连叶满枝都能压过王士虎,拿到这个模范称号,那他真应该好好准备一下那份报奖材料呀!几位厂长几乎同时在脑子里回忆着,叶厂长今年到底干出什么成绩了?倒不是他们特意贬低打压年轻人,可是从目前的成绩来看,叶满枝的工作确实没有特别突出的呀!要是罐头车间或糖果车间提前半年,或是四五个月完成全年生产任务,那她得奖实至名归。可是,这俩车间的任务完成情况都一般呀。难道是因为她分管的经营工作?要是这样想的话,倒是有可能。经营工作由她分管没错,但厂里的生产和经营,其实一直绕不开牛恩久。困难时期过去以后,原料恢复供应,食品厂今年的产值全面提升,要不是老牛被追责了,他评上省级先进的概率还是很大的。牛恩久对叶满枝说:“叶厂长,市里要在12月30号召开全市干部大会,到时候要在会议上领奖和发言,你提前准备一下吧。”叶满枝笑着点头答应。会议结束后,陈谦与她一起走出大门,仗着平时相处得不错,陈谦玩笑似的说:“叶厂长,恭喜你得奖啊,不过,你这奖得的可真够出人意料的。”叶满枝也玩笑似的回:“我也挺意外的,可能是我的申报材料写得好吧。”她那份30页的材料,不但没删减,还被她多加了一页纸。厚厚一沓交给厂办丁主任的时候,着实把人震住了。*对于自己得奖的原因,叶满枝其实心中有数。因此,她准备的发言,也是照着那个方向准备的。出席干部大会的前一天,叶满枝找去牛厂长的办公室,笑着说:“厂长,咱们厂得了先进集体,明天由你去领奖吧?”牛恩久今年颗粒无收,摇摇头说:“那天还得上班,我就不去了,你代表厂里把奖状领回来就行了。”叶满枝想让老牛厂长去听她发言,于是给他戴高帽说:“大海航行靠舵手,厂长,咱们能得到先进集体的称号,你功不可没。咱们虽然因为2.27大火案被批评了,但是知耻而后勇嘛,这个先进集体就是上级对咱们的肯定!厂长,你还是亲自去将奖状领回来吧,还能顺便在大会上学学其他单位的先进经验。”牛恩久看了眼明天的工作安排,迟疑片刻说:“那就去学学其他人的先进经验吧。”他苦干了一年,连根毛都没得到,还是有点不甘心的。能领个集体奖回来,也算是个安慰。……全市干部大会在市人委大礼堂举行。出席会议的都是得奖的个人和单位代表。叶满枝不是第一次来大礼堂开会。她工作第一年就来过这里,但那次是代表光明街道办来领取“二等模范”的集体奖的。这次却是以个人名义获得了“模范干部”称号,心里的那份骄傲和满足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小叶厂长默念了一句,这些年真是没白干,总算让她得一次奖了!今天要上台发言的,除了叶满枝,还有财务科的革新能手毕翠华。毕会计第一次在这么多领导干部面前发言,紧张得手脚冰凉,手心里全是汗。颁发完先进集体奖以后,就是革新能手和模范干部代表上台发言。几个重工企业的干部依次上台分享了先进经验,等到报幕员点到“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名字时,毕翠华紧张得深呼吸。再听到后面的“叶满枝同志”几个字,她就像死刑犯听说警察开错了枪,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缓缓提了上来。叶满枝在她攥紧的拳头上拍了拍,跟她一起深吸一口气,拿上道具便走上了主席台。舞台上明亮的灯光晃人眼,她适应了几秒钟才望向上千人的观众席。那里乌压压一片,坐着全市最优秀的同志。前排还有好多省市领导和报社记者。叶满枝平复了一下激烈的心跳,对着话筒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露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说:“得知我获得市级模范干部称号时,不少同志表现出了惊讶,与听说滨江第一食品厂获得先进集体奖时一样惊讶。”“刚才上台领奖的很多兄弟单位都提前完成了全年的生产任务,有的提前四个月,有几个特别优秀的,甚至提前半年就完成了。而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最快完成任务的车间,只提前了三个月。这个成绩放在全市来看,其实并不算特别突出。但是评奖委员会,却将这个先进集体奖发给了滨江第一食品厂,将模范干部颁给了我……”被她这样提醒,原本没注意到这些问题的人,也不由疑惑了起来。确实啊,滨江第一食品厂在生产任务的完成进度方面,真不算特别快。叶满枝继续笑道:“当我上周得知自己得奖,并且要在大会上发言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悬着的,当时我们厂的罐头车间还没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万一被细心的同志发现问题,当场质疑,那我不就要当着全市干部的面出洋相了嘛!”她能这样自嘲,估计厂里已经完成任务了,于是观众席里传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和掌声。“谢谢大家的掌声,我先向在场的同志们通报一个好消息,就在前天,也就是12月28号,罐头车间传来喜讯,成功完成全年2650吨的生产任务,为滨江第一食品厂1964年的工作,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部分同志对年初的一条新闻也许还有印象,在今年的2月27日,也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晚上,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火,当时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烧毁了食品厂面积最大,设备最先进的一片厂房。而这一片厂房就是我们厂曾经的罐头车间。”叶满枝拿出一张放大的相片,将正面亮出来,展示给大家。“这是2月28日早上,《滨江日报》的记者,在厂房的废墟前拍下的相片。”她将相片举高,方便前排观众看清,“通过这张相片可以看到,整片的厂房已经被烧成灰烬了。当时有车间工人在废墟前失声痛哭。”“众所周知,生产水果罐头,需要有新鲜的水果原料供应,每年的12月至次年三月,是罐头的生产淡季。罐头车间被烧毁时,全年的生产任务完成率不足10%。但是,因为那场大火,我们厂只有一套半的罐头生产设备。职工们虽然积极参与厂房重建,可是对于完成生产任务并不乐观。”叶满枝再次拿起一张相片,抬高展示。“我被上级任命为食品厂的副厂长以后,在厂房工地上,与工人们开了一次座谈会。这是会后大家一起在工地上拍的合影。”“我当时对大家说,新的罐头车间是由大家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每个人都是罐头车间的元老,名字足以写进厂志,我们要一起拍一张相片,纪念罐头车间浴火重生!”“我那会儿还承诺大家,等到车间正式复工那天,我们要再拍一张大集体合影。可惜我失言了!”“厂领导想办法搜罗来两套罐头设备以后,有两个车间的工人便悄无声息地重新复工了。”叶满枝又举起两张相片,知道大部分人看不清相片的内容,她介绍道:“这是车间工人生产午餐肉和生产糖水樱桃罐头的场景。”“这时的罐头车间,一直到今年末,只有三套半的罐头生产设备。我们就是用这三套半的设备,完成了全年的生产任务!有些同志可能感受不到这项任务的艰巨程度,我说几个数字,就比较直观了。”“1963年,我厂罐头车间共有12套罐头生产设备,完成了2100吨的生产任务。”“1964年,上级给我厂下达了2650吨的罐头生产任务,而我们只有三套半的设备!我们罐头车间的职工,总共637人,就是用这三套半的设备,在今年的倒数第四天,艰难完成艰巨的生产任务的!”想起这几个月的不容易,叶满枝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平复了一下情绪,隔了几秒,继续说:“也许很多同志会感到疑惑,前后差距这么大,今年的任务比去年还艰巨,我们是如何完成的?数据是否存在造假?产品质量是否过关?”“很高兴地告诉大家,除了今年最后一批产品还没到送检时间,我厂生产的所有罐头,都通过了商业部门和食品进出口总公司的质量检验!”“那么,罐头车间是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完成艰巨任务的呢?我想向大家推荐一下《鞍钢宪法》!”

第170章 吴玉琢:我要领过年福利啦!

叶满枝对着话筒, 先详细介绍了《鞍钢宪法》的具体内容。确保所有人都能理解后,她才接着说:“《鞍钢宪法》是主席同志亲自制定的,其核心内容就是‘两参一改三结合’, 想必在座的同志们对《鞍钢宪法》都不陌生。”即使有不熟悉的, 听了她之前那番介绍, 也能大致了解情况了。“《鞍钢宪法》是一套企业管理经验,没试用过这套经验的同志, 对我所说的内容也许会心存疑虑。在生产任务十分艰巨, 生产设备又严重不足的情况下, 只是推行一套《鞍钢宪法》, 真的能创造奇迹吗?”观众席里的某些企业领导暗暗点头。管理经验是比较主观的, 每个厂推行《鞍钢宪法》的成果都不尽相同。而食品厂最大的问题是设备不足,这可不是改改管理方式就能解决的。“当我在厂里提出推行《鞍钢宪法》的时候,很多同志是怀疑的, 包括我自己在内, 其实内心也不十分确定,毕竟之前没用过这套新办法,谁也不敢保证效果。”“可是, 我们当时面临的是一个怎样艰难的局面呢?设备不足,任务艰巨,最主要的是人心涣散, 许多人觉得罐头车间没希望了, 根本就完不成任务!”“面对罐头车间的困境,很多企业领导的选择,一定是加班加点赶生产, 最大限度地发挥那三套半罐头设备的作用。我们厂的选择也不例外,罐头车间的工人三班倒上班, 每班八小时,除了日常维护,所有设备24小时不停车。”“然而,连续作业一个月以后,我们很遗憾地发现,以当时的劳动生产率来看,即使加班加点赶生产,也很难在年底完成2650吨的生产任务。罐头生产有季节性,每年11月以后,水果蔬菜供应不足,哪怕车间愿意加班,也没有足够的生产原料。”“若想完成这2650吨的生产任务,必须利用好5月至10月这半年时间,在生产旺季尽可能提高产值,为年底那两个月分担压力。”叶满枝叹气道:“刚才就说过了,罐头车间24小时不停车,设备已经利用到了极限,再想提高产值,怎么可能呢?”台下许多同志听得入神,不由跟着点头。是啊,硬件条件摆在那里,即使督促工人加班也没什么用。叶满枝笑着说:“主席同志教导我们,在我党的一切实际工作中,凡属正确的领导,必须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而《鞍钢宪法》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呢?两参一改三结合,它能充分调动群众的积极性,让群众做出主观努力!所以,经过厂党委商议决定,先将罐头车间当做一个试点,在罐头车间里推行《鞍钢宪法》!”“那么,又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鞍钢宪法》是否真的有效呢?”叶满枝掷地有声地说,“答案是肯定的,《鞍钢宪法》的效果非常显著!”“罐头生产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不但用工人数多,生产环节也很多!我们厂有一个空罐车间,四个实罐车间,从原料进厂到成品入库,总共要经历37个生产环节,大大小小的班组多达58个!”“这么多人,这么多生产环节,组成了一个持续运转的庞大机器。一旦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那么整台机器都会受到影响。”“而运用《鞍钢宪法》应对这种复杂的生产作业,非常行之有效!”“我举个很典型的例子。我们实罐车间的真空封罐机是从国外进口的,属于时下食品行业中最先进的生产设备。但这套封罐机有个很大的问题是,每次碰到不合格的罐盖都会发生故障。出了故障以后,机器一拆一装,要花费二十多分钟。而等待维修期间,其后的所有生产环节要一起停下来,无形中就浪费了大量生产时间。”“之前车间里的应对办法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出一次故障修一次。毕竟这是从国外买来的进口设备,又是最先进的,大家虽有抱怨,却不敢动这台机器。”“可是推行了《鞍钢宪法》以后,车间的所有工人都参与了企业管理,每人都有具体的分管工作。车间主任为这台封罐机安排了两名维护员,在机器出故障的时候,负责拆装维修。只上岗两天,其中一位工人就大胆提出,厂里要是能彻底解决封罐机的故障问题,那么封罐组每天至少能节省40分钟用于生产!”叶满枝笑道:“若是放在以前,车间想申请维修或改装进口设备,是要打报告的!从车间到科室,再到厂领导,层层审批!没有领导签字,工程师也不敢乱动设备。这种现象在工厂里不少见吧?”各位厂长都默默颔首。进口设备价格高昂,不报批肯定是不行的。“但是推行了《鞍钢宪法》以后,干部、技术人员和工人三结合,我每周都去罐头车间劳动,工人有了好想法,直接汇报给厂领导,而厂领导则迅速调动全厂的资源,组织工程师和技术员对这台进口机器进行了诊断。”“只用一周的时间,设备工程师和车间工人,就一起研制出一种自动控制器。将其安装到封罐机上以后,再遇到不合格的罐盖时,机器能自动停下来。工人随手将不合格的罐盖拿掉,就可以继续生产了!”台下的毕翠华本来挺紧张的,但是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与周围的同志一块儿鼓起了掌。“在封罐机这里取得成功后,大家精神振奋,改革气势特别高昂!”叶满枝伸出两只手,细数道,“只用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就在车间里制定了岗位责任制、质量检验制、设备维修保养制、罐头工业卫生制、安全生产制、经济核算制、仓库领料及发料制等八项制度!”“所有人都在厂领导和车间主任的引导下,自觉遵守车间规章制度,主动为生产出谋划策,解决各生产环节的问题。”叶满枝往观众席上牛恩久的方向望了一眼,笑着说:“为了配合《鞍钢宪法》的推行,我们厂党委在车间里组织工人们学习了主席著作,做思想动员。而政治挂了帅的群众力量是难以估量的!工人们又从每个生产环节找漏洞,很快就发现空罐生产是关键。空罐车间工作的快慢,会影响到所有车间的劳动生产率。”“空罐车间焊锡小组本来每人每小时平均只焊470个空罐,经技术员和老师傅一起研究后,找出了几项改进办法,现在这项指标提高到了650个,保证了空罐的及时供应。”叶满枝又举了几个车间和科室改革的例子。而后她停顿片刻,高声说:“滨江第一食品厂是省大工业经济系的科研基地之一,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后,成为了省大专家的研究对象。今年我厂的罐头车间,在生产条件极其艰苦,任务极其艰巨的情况下,按时完成了国家交待的生产任务。经过长期调研,省大的专家认为,《鞍钢宪法》对劳动密集、生产环节复杂的企业相当有效!”“《鞍钢宪法》能充分激发群众的主观能动性,其核心内容‘三结合’是一种极其优越的集体研究方式!干部、技术人员和工人的结合里,既有党的领导,又有群众路线,而且符合‘两条腿走路’的精神……”她刷刷刷列举了《鞍钢宪法》的数个好处。最后,拿起她刚到手的荣誉证书和奖状说:“市里将这个模范干部的荣誉颁给了我,但是在我心里,这其实是一个集体奖项。如果没有厂党委的领导和鼎力支持,没有罐头车间637名职工的日以继夜、全力以赴,我们是完不成这项艰巨任务的。这也充分说明,只要依靠党,依靠群众,就没有爬不过去的高山,没有破不开的芝麻杆,没有……”叶满枝按照惯例在最后拔高了一下,这才在全场的掌声中走下主席台,返回观众席。“叶厂长,你说得太好了!”毕翠华给叶厂长拍手鼓掌。她是财务科的会计,这次之所以能得到市级革新能手称号,是因为配合罐头车间改革了财务工作流程。《鞍钢宪法》还没在全厂推行,但财务科的改革已经推行了。她一直在跟进车间财务工作,她可太清楚今年的生产任务完成得有多艰难了!为了加班加点赶生产,她还跟叶厂长一起在车间里值过夜班,在同一张小床上睡过觉呢!“哈哈,全靠大家的共同努力!”叶满枝心情激荡,忍不住与共同奋斗过的毕翠华拥抱了一下。这次的发言里有经验分享,也有她的真情实感。想起这半年多闯过的难关,她在台上数次哽咽。此时坐回了观众席,她的眼眶和鼻尖还是红红的呢。小叶厂长抹了抹眼角,然后她一抬头,就猝不及防地与牛恩久对上了视线。叶满枝松开毕翠华,红着眼睛与牛恩久握手,“厂长,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咱们今年太难了,罐头车间能完成任务,全靠咱们党委的支持。”说完,她还吸了下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牛恩久:“……”望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叶副厂长,他一时竟然不太确定,对方到底是年轻莽撞,还是精于算计了。当他在台下听到《鞍钢宪法》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当然,说是圈套,其实不完全准确。叶满枝发言的内容,与她评奖的申报材料是一致的。市里将这个模范干部评给她,很可能就是因为她大力推行了《鞍钢宪法》。年底工作繁忙,叶满枝那个申报材料又厚得离谱,牛恩久只翻了翻就交给了办公室主任。申报材料上的内容,他大致有数,但《鞍钢宪法》不算是什么新鲜事,省里不少企业推行过《鞍钢宪法》,有成功的,当然也不乏失败的。除了最开始那年,有铺天盖地的宣传报道。这几年已经没什么水花了。牛恩久当时不觉得在一个车间里推行《鞍钢宪法》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听了叶满枝的发言以后,他突然意识到,其他工厂推行《鞍钢宪法》都是锦上添花,填补管理上的漏洞。而食品厂呢?他们是在条件极其艰苦,甚至称得上恶劣的情况下,推行《鞍钢宪法》的。将所有人都觉得难以完成的任务完成了,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这不就体现出《鞍钢宪法》的优越性了吗?*全市干部大会结束后,迎来了元旦假期。牛恩久这两天一直在琢磨罐头车间和《鞍钢宪法》。叶满枝的年终工作总结,也被他拿回家仔细品读了。“爸,我听说你们厂的那位叶副厂长,在前天的干部大会上大出风头?”牛恩久盯着面前的稿纸,对于儿子的问话,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见老牛不搭茬,小牛同志凑到他身边问:“那食品厂是不是也要推行《鞍钢宪法》了?”他虽然不在食品厂上班,但对他爸在厂里的地位很清楚。跟在家一样,说一不二。如果真的在全厂搞《鞍钢宪法》,那他家老牛的话语权真的岌岌可危了。谁都知道,《鞍钢宪法》走的是群众路线,是一言堂的克星。牛恩久摘了眼镜说:“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确实出了成绩。但是,当时厂里让她在罐头车间搞试点,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办法。其他车间在现行制度规则下,生产经营状况良好,今年的产值还提高了十五个百分点,没有必要强行改变管理方式。”“人家已经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发言了,既然有了成功经验,你们厂不推行就说不过去了吧?”牛恩久不置可否。第一食品厂是省管单位,就算在全市干部面前分享了经验又能如何?元旦之后就是春节,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转移。《鞍钢宪法》可以在罐头车间继续推行,但是想在全厂推广,还是差些火候的。元旦假期结束后,牛恩久没在厂里提过《鞍钢宪法》的话题。叶满枝也没提,但她私下跟牛恩久提前通了气,省大工业经济系的课题组可能要发表科研论文了。还将论文终稿给他过目了一遍。经过全市干部大会以后,牛恩久不太想让省大发表这种论文。可是,他是食品厂的厂长,不是省大的校长,人家的工作他无权置喙。无论他心里有多腻味,人家的论文还是顺利发表了。不但发表在了期刊上,还出现在了报纸上!1月10日,在省报第二版的位置,刊登了一篇题为《滨江第一食品厂党委根据‘鞍钢宪法’精神,依靠广大工人群众,切实加强企业管理》的报道。用整版的篇幅,详细介绍了《鞍钢宪法》在食品厂罐头车间的试点执行情况。省报是省委机关报,党的宣传喉舌,面向全省发行。这篇报道的分量,可不是叶满枝那场发言能比的。事迹见报以后,食品厂很快就接到了兄弟单位的电话,人家要来食品厂学习先进经验!……叶满枝去工业厅开会的时候,被夏竹筠单独留了下来。“你们食品厂最近闹出的动静不小啊?”“哈哈,就是推行《鞍钢宪法》嘛,好多单位想来参观学习。”叶满枝经常来厅里汇报工作,夏竹筠对他们厂的动向还算清楚。她沉吟一阵说:“你这样强行推行鞍钢宪法,可能会引起其他人的反弹。”叶满枝知道她说的是牛恩久。牛恩久虽然面上接受了鞍钢宪法,甚至还积极出面接待兄弟单位的代表,但内心肯定是不愿意在厂里搞大动作的。叶满枝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没事找事,要是跟其他副厂长一样,按照老牛的路子走,食品厂的发展应该也很不错。可是,如今的团结假象,是靠几位副厂长的退让得来的。叶满枝与牛恩久相处时,要时刻拿捏分寸,生怕哪个行为打破目前的平衡。而且牛恩久一言堂的最大危害是,大家平时都听他的,出了事却不是他一个人负全责。其他分管副厂长要与他一起背黑锅。陈谦就是最典型的受害者,因为背了两次处分,今年的所有评优都没有他的份。叶满枝很想与一把手搞好团结,但是不破不立,罐头车间刚出了成绩,她又得了模范干部,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打破牛恩久的一言堂?夏竹筠心里对小叶这次的表现还是欣赏的。该蛰伏的时候蛰伏,该出手的时候出手。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很多年轻干部缺少,或者说是不敢,有这样的果决。但她没当面表扬,而是严肃地提醒:“牛恩久是党委书记、厂长,你是他的副手,要与一把手搞好团结。没有一把手的支持,你的工作也是做不好的。”叶满枝神色郑重地答应。她这几天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工作上的滞涩了,很多工作想推却推不下去,有些科室不听招呼。尽管如此,小叶厂长对目前的局面还是满意的。她跟老牛没有私人恩怨,只是工作上的分歧,那就见招拆招呗。叶满枝回家以后,将自己的“模范干部”证书又拿出来欣赏了一遍。在吴峥嵘“又来了”的无奈目光下,给证书套了第二层塑料封皮。“要不我给你做个相框,你挂到墙上吧?”吴峥嵘提议。“挂到墙上不方便我每天欣赏,再说咱家墙上已经够热闹的了。”她家墙上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单人照,有她参加舞蹈比赛的奖状,学主席著作的奖状,环城赛跑的奖状,横渡滨江的红旗,还有她闺女在幼儿园获得的小红花,参加文艺汇演的奖状,以及站岗放哨时要用的木枪等等。反正挺挤的,叶满枝暂时不想把荣誉证书挂到墙上。吴峥嵘对她每天都要对着证书“嘻嘻”有点词穷,正想说可以做个摆在桌上的相框,他家吴会计就掀开门帘,穿的跟个球似的跑了进来。“爸爸,妈妈,你们快准备一下,我们团长要来咱家做客了!”夫妻俩:“::::::”叶满枝还在寻找合适用词的时候,吴峥嵘已经开腔挖苦了,“他来就来,让我们准备什么?还得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吗?”吴玉琢睁着大眼睛,疑惑道:“客人来了不是要好好招待嘛?你们招待客人的时候都准备了!”“对对,”叶满枝连忙说,“儿童团的团长是咱有言的领导,也是好朋友,咱家确实得准备一下。”她家闺女才五岁,但吴峥嵘已经对她身边出现的所有男孩无差别攻击了。尤其是这个名叫陶学义的儿童团团长!陶团长亲自将有言招进了儿童团,算是她家有言的伯乐。自打上次有言在太爷爷的指导下,写了两张纸的工作总结以后,更是备受团长重用。儿童团遇到的大事小情,都把她家吴会计喊去一起商量。也不知道跟五岁的小屁孩,能商量出个啥来。“宝宝,你们团长什么时候来啊?”叶满枝问。“随时能来呀,我们团长和副团长就在咱家院外等着呢。”吴玉琢焦急道,“妈妈,你们准备好没有呀!能让团长来做客吗?”听闻还有个副团长,吴峥嵘神色稍缓说:“请客人进来吧。”小吴会计连忙跑出门,带进来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目测身高都在一米五以上,比吴会计高出半个身量。吴玉琢小同志站在人家旁边跟个小豆包似的,交谈时还得仰着脑袋看人。吴峥嵘愈加和颜悦色,将桌上的橘子推给小客人便不再吭声了。叶满枝一贯扮演温柔漂亮又亲切的同学妈妈,笑着与两位小团长热情聊天。不过,小孩子没啥弯弯绕,很快就向她道明了来意。“叶厂长,听说你是食品厂的厂长,我们儿童团可以从食品厂采购一些冰糖葫芦吗?”听他喊自己叶厂长,叶满枝憋着笑回了一个“学义团长”,“我们食品厂不生产糖葫芦,你们要买多少呀?数量不多的话就去供销社门口买吧。”“我们要买48串!”陶学义响亮地答。吴会计从旁补充,“妈妈,这是儿童团发给我们的过年福利!”叶满枝和吴峥嵘:“::::::”儿童团都有过年福利了???小孩子们并没感受到两个大人的震惊,团长陶学义解释说:“公社给我们儿童团分了一亩地,去年大家种地收割的时候都干活记工分了。要是在农村的生产队劳动,工分是可以换算成钱的。但我们去年只卖了四十多块的光荣粮,这笔钱还得留着买种子秧苗和农具,所以就不给大家分钱了。我们想在过年之前,给每个团员买一串冰糖葫芦!”供销社的糖葫芦不便宜,听说吴玉琢的妈妈是食品厂的厂长,他们才跑来跟厂长求情的,他们想用出厂价或批发价,买点便宜的糖葫芦,给儿童团省点钱。叶满枝问:“学义团长,你们什么时候发过年福利呀?”“肯定越快越好,最晚不能超过春节。”大家都等着吃糖葫芦呢,一提起糖葫芦,有的人连哈喇子都流下来了。没办法,儿童团的成员都是嘴馋的年纪。叶满枝沉吟一阵说:“学义团长,我们厂确实不生产糖葫芦,不过,你再等几天吧,我帮你联系一下,最晚一周给你们答复。”她像与大人交流似的,认真对待儿童团的小干部们。小干部们内心非常高兴,强压着嘴角,一本正经地点头答应,临走的时候还与叶厂长握了手。叶满枝:“……”吴会计亲自送小伙伴出门,又一蹦一跳地跑回来说:“妈妈,你可一定要帮我们联系糖葫芦呀!我也参加劳动了,记了工分,也能吃糖葫芦!”“知道了。”叶满枝对吴会计的交代相当重视,次日去上班,就端着茶缸溜达去了老牛厂长的办公室。老牛厂长单方面与她冷战,不支持她的工作,但叶满枝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似的,继续笑脸相迎,每天都去串门。“厂长,我想跟你说说咱罐头车间的事。”牛恩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没接话。叶满枝并不需要他接话,自顾自道:“春节之前,省厅领导要来咱们厂调研,而且要参观罐头车间,但现在正是罐头生产淡季。生产原料不足,水果罐头已经不能生产了。领导来了以后,咱总不能让人家去看空荡荡的车间吧?”“……”“我觉得咱们罐头车间可以开发点副业,没活干的时候就适应季节,生产点糖葫芦什么的。生产糖葫芦需要的原料没有生产罐头多,又能让大家有活干。糖葫芦属于计划外产品,赚的钱也是计划外的,利润可以用来充当以后采购设备的储备金。”牛恩久嗯了一声,公事公办地说:“叶厂长,你这个办法挺好的,但是制作糖葫芦要用白糖,计划外的白糖从哪里来?”“哈哈,上次汽水车间不是借用了糖果车间的白糖嘛,我记得一直没还呢。糖葫芦的白糖用量不算大,我们这次也跟汽水车间借点白糖。”

第171章 食品厂的糖葫芦也火啦~

对于叶厂长正在推进的几项工作, 牛恩久的态度一直非常明确。那就是鼎力支持!尤其是那个《鞍钢宪法》。《鞍钢宪法》是由主席同志亲自制定的,而且在罐头车间落地成功了。稍微有点政治智慧的人都不会在这种事上公开反对。牛恩久在食品厂搞一言堂不是一年两年了,但从没被人在大事上抓住过把柄向上举报, 能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智慧吗?所以, 在旁观者看来, 牛厂长对叶副厂长的工作绝对是相当支持的。可是叶满枝与牛恩久共事快一年了,老牛厂长支持工作的时候是啥样, 她心里有数。那是能放下长途电话就去北京站岗的主!牛恩久现在只是口号喊得响, 嘴上说支持, 其实什么实际行动也没有。叶满枝观察几天就发现了, 老牛不支持也不反对。他就是拖着!有时候干工作全凭一股心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拖着拖着就拖黄了。而叶满枝所说的生产制作糖葫芦,他也用上了拖字诀。“叶厂长,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过年了, 年前会迎来汽水销售的一波小高潮, 汽水车间还不能停车。”牛恩久翻了翻日历说,“这样吧,之前借用过的白糖确实应该还给糖果车间, 但是归还时间就暂定在春节以后吧。”糖葫芦的售价低、利润也不高,每根糖葫芦能有三分钱的利润就不错了,即使一天生产三千根糖葫芦, 利润也不过一百块。牛恩久当着这么大的家, 这点小钱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叶满枝蹙眉说:“厂长,糖葫芦的销售旺季也在春节前这段时间,过了正月十五, 市场需求降低,咱们就该准备开春的水果罐头了。”“糖葫芦是计划外的, 咱们要先完成计划内的汽水生产任务。”牛恩久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即使放到班子会议上讨论,他这番话也站得住脚。叶满枝还想问问,要是省领导来调研的时候,看到空荡荡的罐头车间怎么办,可是转念一想,牛恩久也许巴不得让领导什么也看不到呢。罐头生产有季节性是客观事实,领导也不能把他怎么样。看出他又是表面支持、实际拖着,叶满枝没再废话,拿着茶缸走出了厂长办公室。表面支持也是支持,只要他支持就行。……“陈主任,这两天车间里的情况怎么样?”“原料供不上,要么干半天,要么干一天歇一天。”陈桂兰笑道,“今年还算好的,冬天能生产肉罐头了,前两年停止向苏联出口肉罐头的时候,咱们车间工人一大半都停工了。”叶满枝与几个工人坐在一起,这会儿是停工待料时间,每人手上都捧着一个装满热水的搪瓷缸子暖手。“咱车间里有没有会做冰糖葫芦的职工?”陈桂兰说:“解放前那会儿,咱们厂还是罐头厂的时候,曾经在冬天生产过糖葫芦,有些老师傅应该还会这门手艺。”叶满枝征求工人们的意见,“大家觉得给咱们车间开发一项副业,生产冰糖葫芦咋样?”陈桂兰当然是支持的,她是车间主任,有活干比没活干更好开展工作。一些平时就勤劳肯干的职工也都点头附和。但一样米养百样人,车间工人中有积极表现的,也有不想折腾的。此时就有人小声嘟囔:“糖葫芦的利润不高吧?咱们车间连着干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能歇一歇了,要不还是把白糖留给开春的罐头生产吧?”陈桂兰抢在前面开口说:“连着干了大半年是没错,但咱车间是三班倒的,你上一天班就是八小时,八小时还累着你了?”这种连续作业,最累的其实是一直跟班的车间主任和班组负责人,普通职工每天只上八小时班,还算是轻松的。“身体不累,但心累啊。生产糖葫芦得用白糖、山楂、签子,还得准备熬糖的工具,插糖葫芦的垛子,忙活半天也赚不了几个钱。”车间里推行了《鞍钢宪法》以后,很多职工都敢说话了。叶厂长年轻,经常来劳动,又没啥领导架子,所以大家当着她的面也敢说实话。叶满枝用热水的蒸汽熏着眼睛,闻言就笑道:“大家去年确实挺辛苦,想放松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大家放松的同时,也要为自己和罐头车间的未来考虑一下。”“上级制定生产任务的时候,要酌情考虑各单位的生产能力,咱们去年的2650吨生产任务,是基于拥有六百名职工和12套设备制定的。今年咱们的设备少了,所以只拿到了1800吨的任务。”“每个车间都要做成本核算,人力成本也是成本。咱们的设备少了,任务少了,但职工人数却没变,大家想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职工们:“……”

不会又要精简人员吧?叶满枝透露道:“虽然设备被烧毁了,但当时从银行借来的钱还得还。所以咱们罐头车间去年的利润会拿出一部分还银行贷款,再拿出一部分给车间购置一套设备。”“像去年那种特别极端的,24小时工作的情况,不但机器受不了,咱们职工的身体也受不了。因此,我之前跟几位车间主任计划了一下,除了厂里购买的一套生产线,罐头车间今年要另想办法购买一套半的设备。加上现有的,凑足6套。”“叶厂长,你想用糖葫芦赚的钱买设备啊?”“对啊,糖葫芦是计划外产品,咱们罐头车间又有实际困难,所以利润可以留在厂里。”有老工人在心里快速合计了一下,皱眉说:“叶厂长,一串糖葫芦的利润顶多三分钱,靠着糖葫芦买设备可不现实。”罐头设备的价格不一,有上万的,也有小十万的。那得卖多少糖葫芦才够买一套设备啊?“积少成多嘛,如果每天能有50块的利润,那两个月下来还有三千块呢。”叶满枝笑道,“咱们别犹犹豫豫的,先上路,路上缺啥补啥。”大家一想,确实如此,反正待着也是待着。赚点钱买来新设备,总好过整天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被精简掉。于是,几个会做糖葫芦的老师傅率先报了名。叶满枝让陈主任先挑二十人,看看市场行情再说,然后返回厂部,将供销科的孟烈喊了过来。听了她的要求,孟烈犯难地挠挠头皮。“叶厂长,现在山楂和白糖都不好采购了。要是还有山楂供应,那山楂罐头就不至于停产了。”见她不接茬,孟烈又皱眉想了一阵说:“现在下乡去收山楂顶多能收一两千斤上来,这也就能应付一个礼拜的生产。若想要更多就只能去德化专区那边采购,他们去年搞了冷鲜库,应该有新鲜的山楂库存。不过,白糖就真的没办法了,要个几百斤还行,一吨以上的白糖真的没地方能采购。”一斤白糖能做20串左右的糖葫芦,按照每天三千串的产量计算。俩月得用四五吨白糖。这让他去哪里搞?叶满枝点点头说:“供销科先把山楂采购回来吧,我这边有白糖的门路。”“叶厂长,你能从哪里弄白糖啊?”孟烈来滨江工作的时间短,在供销人脉上远不及科长刘胜。可是,即便是坐地户刘胜,对采购白糖也是犯怵的。没点人脉和人情,根本拿不到计划外的白糖。叶满枝拿出原稿纸,唰唰几笔快速写了一张借据,在末尾签了自己的名字,还盖了她的印章。然后撕下来交给了孟烈。“你先去盖个咱们厂的公章,再带着借条去找滨江第二啤酒厂的厂长,就说咱们厂要借5吨白糖。”“……”孟烈接过借据,怀疑地问,“我去了就能借来?”“我已经跟他们厂的张厂长打过招呼了,你喊上司机,去他们厂拉原料就行。”滨江第二啤酒厂有汽水业务,但他们厂的设备都是十年前的,不像食品厂的汽水车间,生产线和仓库都是最新的。所以,二啤汽水仓库的保温条件比较落后。以防汽水瓶被冻裂,每年12月到次年2月,他们停产汽水。但原料是按季度拨付的,为了应付三月份的生产,白糖都在仓库里堆着呢。张厂长是叶满枝的开会搭子,她给张厂长拨了电话,明确保证3月之前一定归还白糖,于是没咋费力就将白糖借了出来。至于归还的事,不是还有老牛厂长的保证嘛。牛厂长说,过完年就让汽水车间还白糖。那就等着他还呗。他能赖自己厂里的账,总不能赖外厂的账吧?牛厂长对外一直是体面人!*白糖和山楂原料到位以后,罐头车间的糖葫芦小组,很快就开始了生产制作。当天下午先搞了500串。放在厂门口的糕点门市部销售。滨江的冬天相当适合售卖糖葫芦,500串糖葫芦插在十个垛子上,在门市部的门口一字排开。跟摆了十个稻草人似的,场面相当壮观。因为是前店后厂,一手货源销售,他们的零售价跟人家的批发价一样,每串糖葫芦一毛二。所以,五百串糖葫芦,仅用两个小时就被自家职工抢购一空了!大家每月有固定工资进账,给孩子们买串糖葫芦甜甜嘴,还是舍得花钱的。陈谦下班时要经过糕点门市部,望着门前那一排稻草人,他忍不住在心里啧啧了两声。这个小叶厂长可真是……干工作总是高调张扬、大张旗鼓,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办了大事!上次的樱桃糖水就弄得挺热闹,这次的糖葫芦又被她搞出花来了。从车间到门市部,步行顶多十分钟,她就不能把货一点一点送过来?非得哐叽一下弄来十个垛子?厂里哪个产品的利润不比糖水和糖葫芦高?结果利润最低的反而闹出的动静最大!陈谦站在人行道上,旁观了一阵职工的抢购热潮。搞不懂冰糖葫芦有啥可抢的,但他还是不由自主挤进人堆,交出去两毛四分钱。陈厂长再次走出人群时,瞅一眼自己手里的两串糖葫芦,出神地想,叶满枝已经开始在糖果车间推行《鞍钢宪法》了。与罐头车间那会儿的低调不同,糖果车间的改革声势闹得挺大。毕竟已经有成功经验了,而且老牛厂长也表现得相当支持。这不就被叶满枝钻空子了嘛!老牛是否真的支持,班子成员心里都有谱。从他毫无实际行动的表现来看,牛恩久肯定是不想改革的。可是,叶满枝就能装傻充愣,对糖果车间的工人说,牛厂长大力支持搞改革。陈谦举着两串糖葫芦想,自己也不能太实在了。要不然就跟滑不留手的小叶厂长学一学吧,也在饼干车间推行一下《鞍钢宪法》。小叶厂长这会儿正站在门市部的另一边,琢磨着是否要给闺女买一串糖葫芦回去。犹豫一阵后,她决定还是不给闺女买了,让她跟小朋友们一起吃过年福利,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那幸福感和满足感肯定更高!因此,小叶厂长转进不远处的副食品商店时,手里的糖葫芦只有一串。站在商店的玻璃窗边,一边看着街上的热闹,一边咔嚓咔嚓。把整串糖葫芦全部吃光光,她才一抹嘴,没事人似的坐车回家了。自打她答应了帮儿童团采购糖葫芦,吴玉琢就天天询问糖葫芦的生产进度。今天刚放学回来,她便跑进来问:“妈妈,糖葫芦做好了吗?”“做好了,你们明天派人去厂里买吧。但是要想按照出厂价拿货,最少得拿50根,你们儿童团得多买两根。”吴会计很有责任心地问:“妈妈,出厂价是多少钱呀?”“一毛钱。”叶满枝心知她不懂这个,于是给她详细科普了出厂价、批发价和零售价的区别。“出厂价一毛,批发价一毛二,零售价可能要卖到一毛四或一毛五。你们从别处买50串糖葫芦要按批发价拿货,但是从我们厂直接拿货,可以省一块钱。”吴会计兴奋地说:“那我们明天就能吃到糖葫芦啦?我要去告诉团长!”“嗯,你们明天派人来厂里买吧,带着公社的介绍信,最好再有个成年人跟着。”吴玉琢重新穿上花棉袄,自个儿戴上围巾帽子手套,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又小兔子似的窜出了门。叶满枝望一眼动如脱兔的吴会计,心说,幸好住在军事学院家属院里,否则她还真不放心让五岁的小屁孩到处乱跑。儿童团的大部分孩子都要上学和上幼儿园。要等到团长和副团长放学,才能来食品厂采购糖葫芦。叶满枝清楚他们的放学时间,所以,第二天下班后一直在厂里等着。按照她的设想,这次来采购的人应该是公社干部,外加两个儿童团团长。然而,她在门市部门口却看到了穿着军大衣的吴峥嵘,以及一长长长串孩子!“吴所,你怎么来了?”叶满枝赶紧迎上去问。“问你闺女吧。”吴峥嵘在闺女帽子的绒球上弹了一下,“她说要有大人来食品厂采购糖葫芦,把我诓来了。”吴玉琢将帽檐往上推了推,露出两只眼睛,“方叔叔今天没空,要周末才能来。”叶满枝了然地笑。这些孩子天天惦记吃糖葫芦,哈喇子流了好几天,怎么可能等到周末?“那你们来的人也太多了!省下来的那点糖葫芦钱,还不够你们的往返车费呢!”叶满枝往孩子堆里瞅一眼,少说有十人了。这群小孩手拉着手,手腕上都系着麻绳。估计是吴博士给他们系的防丢绳。吴玉琢得意地嘻嘻笑:“我们坐车不花钱!”吴峥嵘面无表情道:“这群小孩的身高都不到一米二,除了团长,超过一米二的人都没来。”一米二以下的小孩坐车不用买票。天知道他一个大人,带着十二个免票小孩上车时,受到了多少关注。公共汽车的售票台上有个一米二的标尺,售票员让这群小豆丁挨个儿过去量身高。有个小姑娘的身高超了两厘米,还差点哭了。吴峥嵘没有二话,利索地掏钱补了票。叶满枝看向木着一张俊脸的吴博士,憋笑憋的肚子疼。“阿姨,什么时候能让我们买糖葫芦呀?”有个小团员望着门口一排的稻草人,已经迫不及待了。“现在就能买,你们自己挑一个垛子吧。”叶满枝对陶学义说,“可以把垛子一起带回去。”陶学义看向糖葫芦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但他还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先掏出介绍信,带着吴会计去屋里交钱。盯着吴会计将那张五元的收据塞进兜兜里,这才振臂高呼一声,让大家去挑选垛子。选糖多的!果子大的!没有虫眼的!一群小屁孩挑得那叫一个认真仔细,叽叽喳喳商量了一刻钟,终于选好了一个各方面都表现不错的垛子。叶满枝心想,孩子们都挺馋的,让他们赶紧吃了自己的糖葫芦,剩下的糖葫芦也就没那么重了。然而,儿童团的小朋友们纪律严明,虽然都在盯着糖葫芦咽口水,但是没有一个人要求先吃一口。人家要把所有糖葫芦都带回去,大家一起发过年福利。讲究的就是一个仪式感!“吴所,我跟你们一起回去吧,”叶满枝调侃道,“你负责扛垛子,还是看孩子啊?”吴峥嵘在闺女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把嘻嘻笑的吴会计弹得不嘻嘻了。扛起了小朋友们相中的那个垛子。*吴玉琢如愿吃到了自己的过年福利,而且人家在吃福利的时候,还代表儿童团给食品厂提了建议。比如口味太单一,大集上有卖橘子糖葫芦的,他们就没有。人家的糖葫芦上有白芝麻,他们也没有。又比如,副团长是个爱干净的小姑娘,反映情况说,从食品厂回来的路程太远,有的糖葫芦沾了灰,希望食品厂可以保证糖葫芦的卫生。叶满枝对这些意见建议都虚心接受了,还代表厂里感谢了儿童团的宝贵意见。然后将小朋友们写的字条交给了糖葫芦小组。增加品种,甚至撒点白芝麻都没啥难度,大不了就提提价嘛。但卫生问题确实不太好解决。按理说冬天下过雪以后,空气是很干净的,在户外卖糖葫芦没啥大问题。可是,架不住冬天取暖要烧煤,附近有烟囱的话,可能会染上煤灰。“要不咱给糖葫芦包上草纸?”有老师傅提议。“不行,草纸容易沾在糖上。”另一人说,“糖果车间旁边不是搞了一个糯米纸车间吗,我听说试制了几次都不太成功,糯米纸有点厚。要不咱把他们那些试制的糯米纸要来,包糖葫芦?包一层糯米纸,再包一层草纸就差不多了。叶厂长,你说这样行不?”“可以去跟他们谈谈。”牛恩久为那个食用薄膜厂跑了俩月,可惜最后花落药厂了。兴许是不甘心失败,牛厂长觉得生产糯米纸不是啥难事,就组织几名技术员和工人,按照他不知从哪弄来的配方,试制糯米纸,还为此搞了一个糯米纸车间。要是成功了,以后厂里的糯米纸就能实现自给自足。不过,目前来看,试制并不成功,糯米纸厚得跟煎饼似的。叶满枝当天中午就在门市部买到了带糯米纸和草纸包装的糖葫芦。她带着三串糖葫芦去市里开会,顺便将其分享给自己的开会搭子。“张厂长,陈厂长,请你们尝尝我们厂刚生产的冰糖葫芦。”“我昨天在市场上看见了。”陈厂长说,“那个草垛子上贴着你们第一食品厂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你们厂生产的。”张厂长问:“小叶,你们这个糖葫芦产量怎么样?白糖够用吗?”“一天能走货两三千串,白糖勉强够用吧,”叶满枝笑道,“多亏你仗义相助,要不我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去哪里弄白糖,张姐,你放心,我们肯定有借有还,过完年就把白糖给你送回去。”张厂长笑说:“其实不还也行,可以用你们厂的午餐肉跟我们交换。五吨白糖,换你们两吨的午餐肉,没问题吧?”叶满枝:“那问题可大了,我们午餐肉的成本可不低。”5吨白糖的总价顶多3500块,上下浮动两百块。但2吨午餐肉的成本将近4800块了。“我听说你们午餐肉的利润挺高的,一吨的成本价才2000左右,差多少我们再用白糖或者花钱补上嘛。”“不可能,你听谁说的啊?”张厂长笑道:“我之前去北京开会的时候,听梅林厂的一个副厂长说的。”叶满枝:“……”不可能吧?各厂之间虽然相互学习,但是成本价其实都是保密的。大家售价差不多,可是各家成本到底是多少都比较含糊。要是按照张厂长的说法,梅林厂一吨午餐肉的成本,足足比第一食品厂少了400块!天啊!叶满枝瞬间心慌了一下。她是包干罐头车间的,这400块的差距是从哪出来的?她赶紧咬了一颗糖葫芦,给自己压压惊。叶厂长平复了一下心情,自我安慰道,有差距好啊,要是罐头车间能找到差距,每吨午餐肉节省400块,那一年800吨的生产任务,就能节省32万了!那她什么设备买不来啊?但是车间里推行鞍钢宪法大半年,很多细节的成本已经降到最低了。这400块钱的差距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啊?

第172章 新厂长

叶满枝对那每吨四百块的差距耿耿于怀, 念念不忘。临近下班时,她往研究所打了一个电话,让吴峥嵘尽快回家, 顺便把小崽接回来。听说有要事相商, 吴峥嵘没耽搁, 将手头的工作交给老周就去了幼儿园。结果等父女俩匆忙走进家门时,面对的就是一桌子肉菜。准确的说, 是一桌子用午餐肉做的菜。“小叶厂长, 咱家提前过年了吗?”“哈哈, 提前演习。”叶满枝问, “今天喝白的还是喝啤的?”家里有好菜的时候, 他俩总要小酌一下,入冬以后一般就是喝烧酒。但午餐肉是洋玩意,配啤酒可能更搭调。吴峥嵘将小崽身上的军用水壶摘下来, 把里面的水倒干净, 又重新给她挎上。“吴玉琢同志。”“到!”“向后转!目标国营八一饭店,”吴峥嵘将一顶挺大的雷锋帽扣到她头上,“去打壶啤酒回来。”吴玉琢加入儿童团以后, 每天接受共产主义教育,一切行动听指挥。这会儿听到爸爸郑重其事地给她安排了任务,心里那股使命感嗖一下就升上来了。接过五毛钱, 很有生活经验地塞进棉手套里, 叮嘱一句“要等我一起吃肉啊”,便抱着水壶往外跑。叶满枝用手肘拐了一下吴大博士,“人家孩子都是去打酱油的, 只有咱家有言是给爹妈打啤酒的。”“人尽其用。”吴峥嵘一边脱军大衣,一边问, “今天怎么回事?家里的午餐肉要过期了?”叶来芽有囤货的习惯,总是囤一大堆罐头。偶尔能开一罐解解馋。今天这一桌有午餐肉凉盘、香煎午餐肉、青椒炒午餐肉,还有个用午餐肉做的什么汤,开销比买鲜肉还高,她能舍得让午餐肉开会,只可能是午餐肉罐头要过期了。“什么呀,这些罐头的日期都是新鲜的。”叶满枝将她从张厂长那里听来的消息转述给他,掐着腰不服气地说,“每吨的成本怎么能差400块呢?咱们尝尝两款产品有啥区别。”吴峥嵘望一眼餐桌上的六个盘子,两个汤碗,好笑道:“难怪每道菜都是两份。”看着还挺热闹的。“咱好好对比一下配方有啥区别。”想起配方,她又跑回厨房,将两个罐头盒子拿了出来。“你帮我看看,这配料表上的内容是不是一样的?”午餐肉大多是用于出口的,除了友谊商店,很少能在其他商店见到午餐肉。所以,她从厂技术科买来的这罐梅林火腿午餐肉,配料表是用英文写的,与他们厂出口东德的那种不一样。吴峥嵘帮她翻译了一下,“猪肉、火腿、淀粉、盐,后面就全是调料了,最后是亚硝酸盐。如果他们的淀粉含量高的话,也可能降低成本。”夫妻俩推测半天没什么头绪,等到小崽背着一壶啤酒跑回来,终于可以开饭了。叶满枝夹了两块香煎午餐肉给辛苦跑腿的小朋友,“宝宝,你尝尝这两块肉好吃不,有啥不一样?”吴玉琢心满意足地把两块肉都吃了,点评道:“都好吃呀,这块肉的油多一点。”叶满枝:“……”

那是她总不下厨手生,倒油倒多了。她自己将每道菜都尝了一遍,真没吃出太大的区别。午餐肉是用于出口的,国际友人对罐头的品质要求很高。当初往苏联出口原汁猪肉罐头的时候,他们那边特意派了一个专家来厂里指导。要是卫生条件和产品质量不过关,人家会直接拒收。所以,食品进出口总公司对产品质量把关非常严格,如果梅林调整配方,降低了猪肉含量,在总公司那边就无法过关。国内现有的这些食品厂,生产的午餐肉罐头品质应该是差不多的。吴峥嵘帮她把酒杯满上,问:“你不是说人家有原料基地么,会不会是人家的猪肉比你们厂的便宜?”“不太可能。”提起这个,叶满枝就有话聊了。她刚去工业厅工作,就负责食品工业的业务。大部分食品原料的价格她心里都有一本账,以至于有时候去商店买东西,觉得零售价与收购价、批发价相差太多,她就舍不得花钱了。“咱国家实行的是生猪统一派养、派购政策,批发价、零售价都有统一牌价,收购价可能会根据供应情况有些波动,但要波动是全国一起波动的。”叶满枝在吴大博士的知识盲区畅游,“我们厂也有养殖基地,养了不少大肥猪,但是养猪场是单独核算单位,食品厂从养猪场拉生猪的时候要做账。从其他养猪场收购生猪是多少钱,在这里还是多少钱,原料基地只是保证了原料的持续供应,对原料价格没影响。”在生猪价格这一块儿,只可能存在地区之间的价格差异。但上海那种大城市的物价有时会比其他地区高一点,人家的生猪采购价很可能比他们的还贵呢!思及此,叶满枝心里更沉重了。人家的生猪收购价可能更高,每吨的成本竟然还能降低400块!差距到底在哪里啊?吴玉琢大口吃肉,还不忘竖着耳朵听爸爸妈妈谈话。等她吃饱喝足以后,给大人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妈妈,你是不是被骗啦?唐小军就总撒谎,还骗我的橘子糖吃。”叶满枝:“……”“有言说得在理,小叶厂长你别听风就是雨了,张厂长的情报很可能不准确,你先想办法确认一下吧。”吴峥嵘接受了这个结论,又看向小会计,“跟我说说,唐小军是怎么骗你的?你又是怎么上当受骗的?”叶满枝:“……”*这种事确实得找人确认一下。但她要是直接跟人家厂领导打听成本价,那就显得太没分寸了。翌日去了厂里,她一进门就对秘书室里的周如意说:“如意,你帮我查一查最近半年,华东那边开过哪些跟罐头食品有关的大型会议,省市或厂际竞赛也可以,要有上海参加的。”厂办每天都要制作剪报,凡是与食品行业有关的报道,都会搜集起来。周如意去厂办借来几套剪报本翻看,没多久就进去汇报说:“上个月华东三省一市举办了食品和副食品会议,上海的几家工厂也参加了。”叶满枝对着那篇报道研究了好半晌,又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然后与周如意轮番给上海义民二厂的罗健民拨电话。两个小时后,这通长途电话总算是接通了。罗健民接到叶满枝的电话时,既意外又有点不自在。当初叶满枝代表滨江第一食品厂与他们谈合作,还说过市里可能让义民二厂与梅林厂合并的话。结果双方的合作没谈成,叶满枝的话却应验了。三个月前,义民二厂的罐头设备和技术工人一起并入了梅林厂。他也来梅林厂当了副厂长。叶满枝握着听筒,用那种在谁听来都很热情愉悦,喜气洋洋的语调说:“罗厂长,好久不见!马上就要过年了,我提前给你拜个早年!过年好啊!”罗健民回以爽朗大笑,“好好好,叶厂长,也祝你新年好!”他的目光下意识转到桌面的台历上,距离春节还有十多天,滨江人居然这么早就开始拜年了?他将其归结为地域差异,习俗不同,亲切地与远方的朋友寒暄起来。叶满枝笑着说了一串吉利话,转而切入正题道:“罗厂长,来梅林厂好几个月了,怎么样,还适应吧?”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罗健民也语调高昂地说:“虽然换了办公室,但干的还是熟悉的工作,没什么不适应的!”“那就好那就好,梅林厂本就是行业标杆,这次与义民二厂合并,更是强强联合,发展平台更广阔了。”叶满枝奉承道,“罗厂长,上个月你们三省一市开食品会议,我在滨江也关注了。梅林厂真是厉害啊,每吨午餐肉的成本居然能控制在两千块以内!让我们其他食品厂真是惭愧,这成绩我们拍马也赶不上呀。”罗健民习惯性地谦虚:“大家都是相互学习,取长补短的,在其他指标上,我们还得多跟兄弟单位切磋交流。”行业内部的消息都是互通的,华东三省一市的食品和副食品会议规模很大。当时很多报纸都报道过。滨江那边能注意到也属正常,就是不知哪家报社这么不懂规矩,怎么把成本价也报出去了?他眉心微蹙,想跟叶厂长打听一下,她关注的是哪家的新闻报道。叶满枝却重新将话题扯到了拜年上,没讲几句就哎呀一声说:“罗厂长,厂里要求我们打长途电话不能超过三分钟。我今天只是提前拜个早年,关心一下你在新单位的工作……”她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不等对面跟她打听什么,啪嗒一下将电话挂了。罗健民瞅瞅听筒,腹诽滨江厂奇怪。说它会控制成本吧,这叶副厂长居然打长途电话拜年!说它不会控制吧,人家只能打三分钟……他摇摇头放下了电话,而滨江这边的叶满枝已经在办公室里转圈圈了。完蛋了!人家厂的午餐肉成本竟然真的是每吨2000块!这怎么可能呢?自家这400块多在哪里了?叶满枝穿上军大衣,戴上围巾帽子,往生产午餐肉的四车间跑了一趟。与其他车间不同,肉罐头的生产没有季节性。只要有订单,一年四季都能开工。叶满枝进去时,车间工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她将正在巡视生产线的车间主任副主任喊了出来,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问:“关主任,这几天任务完成情况怎么样?”“生产进度正常,”关多福像往常一样摆困难,“叶厂长,罐头车间去年给厂里赚来的利润不少吧?能不能给我们再上一套午餐肉的设备?现在根本忙不过来呀!”“设备的事再等等,争取今年给咱们多添一套。”叶满枝低声说,“关主任、刘主任,我刚听说,人家梅林厂午餐肉的成本控制很严,每吨能比咱们少400块!你们是车间主任,最了解车间情况,能不能先在车间里找找差距?”“不可能!咱们午餐肉的生产成本已经压到最低了!”“没什么不可能的,我这个消息是从人家厂长那里听来的。”叶满枝将声音压得更低,“暂时不要声张,你们先在车间里排查一下。”刘副主任说:“要是真有差距,我们肯定积极改进,不怕丢人。”所以,排查的时候没必要偷偷摸摸的。关多福却假咳道:“叶厂长,这事我们记下了,今天就开始悄悄排查。”等到叶满枝交代了注意事项,离开车间以后,他才对老刘说:“这事确实不能声张,叶厂长咋说咱们就咋做。”刘副主任说:“全国都学上海,赶上海呢,与梅林厂之间有差距不是很正常嘛。咱不丢人!”“不是丢不丢人的问题。”关多福将他拉出车间说,“叶厂长天天来咱车间转悠,车间里的情况她哪一样不了解?刚才为啥还要特意询问生产任务的完成情况 ?你以为领导跟你没话找话呢?”“……”“不算中途追加的,咱们今年至少有800吨的任务,一吨差400块,800吨就是32万了。哪怕只能找出一半的差距,也够咱买两套设备了。”“对啊,那不是挺好嘛?”刘副主任还没转过弯来。“老刘,你动动脑子好吧!咱是罐头车间,不是罐头厂!即使节省了成本,那也是给厂里省的!全厂有那么多车间,哪个车间不急需用钱?哪个不想买新设备?这几十万的差距要是真的找了出来,能把钱全用在罐头车间吗?厂领导能给咱买一套设备就算好的了。”*对于找差距的事,叶满枝心里确实有点犹豫不决。她是食品厂的经营副厂长,按理说,她应该站得更高一点,用全局的眼光看问题。可是,厂里既然给副厂长划分了包干车间,还是个人的考核指标,那副厂长们就免不了会有情感上的偏向。人家王士虎还积极给糕点车间的师傅争取先进个人呢!罐头车间不是单独核算单位,省出的钱要算到厂里的总账上。她目前与牛恩久的关系不太和谐,牛恩久未必肯给她面子。这笔钱要是真的省了出来,厂里能拿出两成来给罐头车间买设备就不错了。就在她左右权衡、举棋不定的时候,牛恩久临时召集了一次扩大会议。老牛厂长在会上通报了一个喜讯第一食品厂家属院被市里评为“生活福利战线的标准化单位”了!标准化单位是啥意思呢?就是其他单位要向这个标准看齐!这是很高的荣誉,是上级对食品厂后勤和职工福利工作的肯定!然而,在场的几位厂长和工会主席的脸上却没多少喜色。后勤科长心里其实挺高兴的,这是他们做出的成绩。但是瞥见领导们便秘似的脸色后,他赶紧将笑容憋了回去,如丧考妣地坐在末席。蒋文明首先开腔说:“挺好的,年底各种评优评先进,没想到咱们的家属院也能评奖了!”除了叶满枝和王士虎,其他厂领导都住在食品厂的家属院里。他们那个大院的条件的确很好,卫生、娱乐设施、文艺活动的水准都超过很多单位的家属院。这个奖颁给他们实至名归!只不过,这个得奖时间比较微妙。上次鲍旭开叉车出事故以后,职工们又将目光放到了单位分房上面。鲍旭醉酒开车的事没有实质证据,连公安都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来。但他居住环境差,影响了休息却是事实。有好奇心重的职工,特意去鲍旭家附近看过,环境非常嘈杂,不但临街还挨着菜市场,来往买菜的居民不断,时不时还有叫卖的吆喝声。鲍旭家属主动赔了350元弥补厂里的损失,也给伤员小许赔了100块营养费,算是保住了鲍旭的铁饭碗。这件事有了结局,又正好临近过年,职工们的注意力本来已经被转移了,可是,市里又突然给家属院颁了一个大奖,表扬食品厂的生活福利工作。这不就再次将大家的目光吸引过来了嘛!工会主席皮玉珍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一部分职工的居住条件不好是事实。厂里应该正视问题,积极解决,总逃避可不是办法。”牛恩久:“……”要是有钱,他能不给职工分房吗?想盖家属院,那是要掏真金白银的!食品厂这几年扩张迅速,厂里要优先发展业务,便将一部分的职工住房问题暂时搁置了。按照厂里的计划,今年或明年的盈利就能用来盖新住房。但去年一把大火将罐头车间烧了,厂里到处用钱,而且大部分职工有住所,家属院的事就只能不了了之。牛恩久在食品厂当了数年厂长,一直高歌猛进,还是第一次过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咱们的家属院得奖了,职工们八成又要提分房的话题,大家都说说吧,盖房的事怎么解决?”副厂长们:“……”还能怎么解决?厂里去年的盈利很可观,但罐头车间、糖果车间、饼干车间、粮食复制品车间,全都打了采购设备的报告,卡车也要再买一辆。给这些车间分一分,也就差不多了。一座家属院的造价高达上百万,他们现在哪有这个闲钱?王士虎说:“盖房子的事咱们慢慢来,过年之前肯定是拿不出章程的。不过职工们去年都挺辛苦,我提议今年的过年福利再加一点,让大家过个好年!”过节福利丰厚,职工们也就不用一直关注分房了。“也行,”牛恩久翻了翻笔记本说,“过年前猪肉不好买,咱们自己有养猪场,就再给每名职工发两斤猪肉。另外,午餐肉车间那边剔下来的骨头,暂时不要对外销售了,也当做过年福利,发给大家吧。”叶满枝全程安安分分,没怎么发言。一直到会议结束,她都没敢提给午餐肉找差距的事。一座家属院的造价高昂,二三十万放进去,连个响都听不到。以她跟老牛的关系,罐头车间要是真的省出了这笔钱,一定会被挪用做家属院的建设基金,安抚要房子的职工。要是真能把家属院建起来,叶满枝也认了,最起码能改善一部分职工的居住环境。但是以食品厂目前的资金情况来看,绝对拿不出剩余的几十万。那笔钱在基金账户里走一圈,就能被老牛拿去挪作他用。厂里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叶满枝不想给自己找事做,她想好好过年!于是,她让午餐肉车间的关主任先自己找差距,春节过后可以安排他和技术员去梅林厂学习学习。在此期间,要么让罐头车间和养猪场一样,变成单独核算单位,要么另寻他法。叶满枝心里有了成算,便将厂里的一摊子工作放下了。每天下班都去商店和市场采购年货,一心等着过年。过了小年,她就开始在家张罗,给自己、吴峥嵘和小崽做新衣服。前几年物资紧张,吴峥嵘的布票定额全都用来给她们娘俩做衣服了。吴博士每年只有两条新裤衩,其他衣服都穿部队发的。今年叶满枝决定打扮打扮自家男人,给他做一件新衬衫。小崽出生以后,吴峥嵘就再没有过量体裁衣的待遇,突然被叶来芽拉去量尺寸,简直让人受宠若惊!吴博士主动接下了过年前的扫房工作。当然,往年这项工作也是归他的。吴玉琢整天跟着爹妈一起忙年,大扫除、采购年货,等着爸妈单位的过年福利,每天高兴得直冒泡。……然而,就在大家一起期待厂里的过年福利,等着过个肥年的时候,上级却突然往滨江第一食品厂下达了一个通知有一位新的副厂长即将来厂里上任了!听到消息以后,蒋文明从班子成员身上挨个打量过去,疑惑道:“咱们厂一直是四个副厂长的配置,省厅要调整谁的工作吗?”叶满枝与另外几人相互瞅瞅,大家都摇了头。如果要调整谁的工作,组织会提前跟他们谈话。没谈那就是原地不动的意思。牛恩久说:“我跟厅领导确认过了,咱们原本的班子成员不变,朱可海同志是另外安排来的副厂长。”几人面面相觑,对这个任命着实摸不着头脑。现有的四个副厂长都有自己的分管工作,而且大家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了。如今的食品厂发展算是稳中有进的。那么,又弄来一个副厂长有什么用?春节之前,下属各单位的厂长经理们会去省厅给主管领导拜年。前几天领导来食品厂调研的时候,叶满枝已经趁机给夏竹筠拜过早年了。但是这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副厂长,几位同事都坐不住,四处打听朱可海的底细。叶满枝便也没闲着,跟着拜年的大部队,往省厅跑了一趟。夏竹筠甫一见到她进门,就直接问:“来打听消息的?”“哈哈,过来给您拜年,顺便问问朱可海同志的情况,朱厂长不是咱们省厅的干部吧?之前在厅里工作的时候没听过呀!”“不是,他之前在省食品进出口公司的政治部工作,是干部劳动办公室的主任。”

第173章 一家三口参加团拜会

距离大年三十还有四天的时候, 朱副厂长来食品厂上任了。食品厂连续两年迎来新厂长,但两人的待遇还是有些差别的。去年叶满枝上任时,天气已经回暖, 厂里又刚经历2.27大火, 牛恩久将姿态放得很低, 带着班子成员去厂门口,迎接省厅的人事处长和叶满枝。今年轮到朱可海上任时, 正是数九寒天, 食品厂又刚得到了几次领导表扬, 牛恩久便没让大家去门口挨冻。人事处通知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 老牛厂长九点一刻才带着大家走出厂部, 在办公楼门口等着。“朱厂长上任太赶了,还有几天就是春节,”陈谦站在叶满枝旁边嘟嘟囔囔, “大家都准备过年呢, 谁有心思招待他啊?”叶满枝两手插兜取暖,藏在围巾后面说:“朱厂长来了咱们厂就是自己人,又不是客人, 有啥可招待的。”不过,朱可海来得确实挺着急。大过年的跑来上任,还不如过完年以后再来呢。叶满枝很无厘头地想, 这朱可海不会是着急来新单位领年货吧?食品厂的福利待遇是出了名的好, 而具体好成啥样,就得看过年发什么年货了。一群人在厂部门口挨冻一刻钟,总算迎来了今天的主角。一把手牛恩久负责出面与人事处长和朱可海亲切交谈, 其他人站在旁边保持微笑即可。叶满枝从夏厅那里得知,朱可海才32岁, 是几位男厂长里最年轻的。她这会儿就特意留意了一下朱厂长的长相。身量不高,寸头长脸,皮肤白,脸颊上还有两团刚冻出来的高原红。勉强算是青年才俊吧。……领导上任的流程都差不多,为了迎接新来的朱厂长,厂里又组织了一次全体职工大会。但职工们对年货的兴趣,显然超过新厂长,大家凑在一起,全是讨论过节福利的。食品厂自己就能生产过节福利,糖果和糕点都是现做现发的。不少职工私下给糕点车间和糖果车间出馊主意,让他们把糕点和糖果都做大点,给大家占点便宜。糕点车间的工人嘲笑说,福利都是按重量发的,糕点做大以后,数量就变少了。大礼堂里嗡嗡声不断,牛恩久对着话筒强调了两次纪律,才让会场里勉强安静下来。职工们不关心领导讲话,但主席台上的几位厂长都听得很专注。这位朱可海是从省食品进出口公司的政治部出来的,又是在厂领导班子固定五人以外新增加的,难免让人生出联想。朱厂长虽然年轻,但讲话很有水平,各种政策啊,语录啊,口号啊,信手拈来。叶满枝手上做着记录,心里却在想,人家这个干部劳动办公室的主任不白当,真是做动员工作的一把好手。这番讲话其实挺振奋人心的。只不过,光说不练的人,她这几年也见了不少。朱厂长的成色如何,还得在年后的工作中见真章。他上任匆忙,又是在副厂长满员的情况下加进来的,牛恩久还没想好要如何安排工作分工,分工结果要等到年后才能揭晓了。然而,这位朱厂长却是个急脾气。人家等不到年后!在当天的班子会议上,他是这么说的:“组织部门原本想让我年后再来厂里上任,但是我想尽快投入到新工作中,参与社会主义建设。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极其光荣伟大的事业。这番话让人干劲十足,所以,接到组织部门的通知后,我要求提前来厂里报到,尽快投入革命工作!”所有人:“……”

这人咋动不动就是XXX说呢?哪个好人这么说话啊?叶满枝也好奇地多打量朱厂长几眼。她有时候也挺爱唱高调、喊口号的,但那都是在公开讲话的时候。发言不拔高,就像吃油条不配豆浆,喝粥没有咸菜,总感觉差点什么。可是,大家平时说话都挺正常的,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就给自己拔高一下。那成什么了!朱可海像是没感受到大家的注视,对牛恩久说:“厂长,党委还是尽快给我安排工作吧,我先趁着过年时间,提前熟悉一下工作。”牛恩久要是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就不是老牛厂长了。他先带头给朱可海鼓了掌,然后笑着说:“朱副厂长这种工作热情和积极肯干的态度,非常值得鼓励!咱们干工作就是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其他人:“……”老牛厂长这个党委书记不是吃干饭的,思想政治学习从不落下。虽然平时不常用,但是需要喊口号的时候,人家从不犯怵。牛恩久接着说:“可海同志,你上任比较匆忙,厂里各方面还没什么准备。原本的工作是由四个副厂长分担的,每人还有包干的车间,春节期间的值班表也是按照分工排的。去年春节的那把大火,你应该听说过吧?”他描述了一下当时的火灾和灾后损失,叹息着说:“春节值班必须提高警惕,你还不熟悉厂里的工作,就暂时不给你安排单独值班了。不过,看得出来可海同志的革命热情很高,要是愿意就在春节期间找一天,跟其他人一起值班,顺便熟悉一下厂里的环境。工作分工就等开年上班再说。”朱可海想了想说:“既然暂时没有工作分工,那我就先了解一下咱们厂的思想政治工作吧?”“可以,让蒋厂长给你一些材料。”朱可海是副厂长,同时还兼任党委副书记。他想了解思想政治工作是正常的。……叶满枝走出会议室时,感慨一句朱可海不是省油的灯,便将这位新来的副厂长放下了。班子里多出一个人,最该操心的是班长牛恩久。像她这样的,赶紧领了年货,回家准备过年才是关键!“如意,后勤和工会发通知了没有?”“发了发了,后勤已经组织人手将年货送到各车间了,咱们厂部的人直接去工会领年货!”周如意语气兴奋。听说今年准备的年货挺丰富的,他们家有好几口人在厂里工作,可以领好几份年货!“厂长,要不我帮你把年货领回来吧?”“不用,不用,过节福利就得自己去领才有意思!”叶满枝招手说,“走,咱去工会看看。”两人先去工会领了一张年货清单,然后拿着清单,去各办公室和仓库领年货。每领一样东西,就有工作人员在清单上盖个印章。叶满枝和周如意在工会的办公室领了半斤糕点、半斤水果糖和小半瓶豆油。又去一楼的后勤科领了五斤国光苹果,半斤瓜子。这些都是不能冻的,必须在室内保存。等到清单被盖好了印章,她俩将东西送回办公室,又穿上棉袄戴上手套帽子,去办公楼外面领五个硬邦邦的冻柿子,每人还有一条鲤鱼。“小蔡,今年不发刀鱼啊?”有人站在旁边挑剔,“鲤鱼的刺太多了,我家不爱吃鲤鱼。”“刀鱼3毛8一斤,鲤鱼4毛6一斤,年夜饭上有条鲤鱼压桌,多像样呀!”后勤的小蔡被冻得哆哆嗦嗦,一边往手心哈气一边说,“过年这阵子鲤鱼可难采购了,咱后勤和供销科求爷爷告奶奶才给大家弄来这些鲤鱼。你要是不想要,就把鲤鱼给我,这条应该有二斤多,我给你一块钱,你自己买刀鱼去。”食品厂集体采购的鲤鱼都是按照收购价收上来的,在市场上可买不来这么便宜的鲤鱼。挑刺的职工当然也清楚这一点,这条鲤鱼在外面恐怕要卖到一块五了。他赶紧拎上自己那条鲤鱼,脚底抹油溜了。叶满枝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站在旁边看了半天。她每年最期待的就是单位发福利,大家挤在一起领年货,热热闹闹的,特别有忙年的气氛。站在雪地里有点冻脚,她扭头问:“如意,咱还有啥没领呢?”“还有两斤猪肉、一斤排骨和一斤猪下水。”周如意拿着清单问小蔡,“这括号里的是什么意思?”“要是有人不想要下水,可以换成半斤排骨。”小蔡很懂行地说,“排骨是二等肉,市场上卖八毛五,猪下水算三等肉,市场卖七毛五,其实还是猪下水划算。但有些人家不爱吃下水,那就换成半斤排骨。”叶满枝和周如意又将刚领的两样东西送回办公室,跑去罐头车间那边领猪肉、排骨和下水。生产午餐肉要用新鲜猪肉,所以大家领的排骨都是剔骨组刚剔出来的,比那上冻的猪肉和下水都新鲜。叶满枝觉得这一斤排骨根本就等不到过年,不如趁着新鲜,今晚就造了吧?她在心里合计时,四哥正开着叉车,从车间的拐角转出来。瞧见她便踩下刹车问:“叶厂长,你的年货领齐了吗?”“刚领齐。”“领导跟我们职工的福利有啥不一样啊?”四哥好奇地问。“没啥不一样。”叶满枝让他看了一眼排骨。“这么多东西,你咋弄回家?要不我帮你送回去?”食品厂发年货,每种只发一点点,但种类着实不少。十来种年货放在一起,重量还是很可观的。“你骑车帮我送一趟也行。”三哥去三线以后,老叶觉得儿媳妇也待不了多久,便将当初买自行车的一百块钱给了黄大仙。如今那辆自行车就彻底成为家里的公共财产了。四哥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但是要给老叶一块钱租金,亲父子也要明算账。“那你把年货放到我们仓库,我下班就给你送去。”四哥从驾驶室跳下来说,“来芽,你帮我看着点叉车,我去趟厕所!”叶满枝:“你怎么总上厕所?我前几天就听说,有人反映你干活不认真,总是找借口往厕所跑!”“那些人就是放屁!”四哥嚷嚷道,“这么冷的天,你让他们出来开一天车试试!我不喝酒取暖,要是再不喝点热水,那不得冻死我啊!”他热水喝得多,跑厕所也跑得勤。这就被人惦记上了。叶满枝见他憋得难受,笑着说:“那你赶紧去吧,我帮你看一会儿。”她等在叉车旁边看热闹的时候,周如意凑过来低声说:“朱厂长好像也领年货了。”“谁?”叶满枝已经忘了今天新来的同事。“新来的朱厂长!”“他自己去领的年货?”叶满枝讶然问。刚上班就领年货?他给厂里做啥贡献了?“不是他自己领的,”周如意往人群里指了指,“丁主任在那边呢,另几位厂长的年货都是他组织人手来领的,包括朱厂长的。”叶满枝觉得朱可海不至于占食品厂的便宜。但她对朱厂长的为人不了解,这事真不好说。回到办公室以后,不用她交代,周如意就一直留意着另几个副厂长的动静。厂办丁主任将几人的年货各自分好以后,挨个送去了办公室。朱可海的办公室也去了。“丁主任提着东西进去,空着手出来的。我去厂办那边打听了一下,”周如意神情古怪道,“据说是牛厂长亲自发话,给朱厂长发一份年货的。朱厂长急着来厂里上任,没领原单位的过年福利,牛厂长说不能耽误朱厂长过年,厂里给他补发一份。”叶满枝觉得朱可海三十来岁就能当副厂长,不至于这么不济事。可是,当天下班时,她特意关注了朱可海的办公室,人家竟然真是提着年货下班的!“……”她回家以后将做到一半的衬衫收尾,一面盯着吴峥嵘试穿新衬衫,一面跟他讲新来的副厂长。“他看起来还挺精明的,怎么刚来新单位就领年货啊?搞不好就要被人说占厂里的便宜。”吴峥嵘系着手腕上的扣子,随口说:“那就要看你们牛厂长对这位新厂长的态度了。”叶满枝想了想说:“确实,厂里两千多人,厂领导的事不是谁都能知道的,只要没人对外宣传,别说他只领一份年货,哪怕领十份年货,别人也不知道。就看老牛的态度了……”老牛要是不想让朱可海好过,那用不了几天,厂里便会传出朱厂长刚上任就领年货的消息。叶满枝帮男人整理了一下衬衫下摆,满意地点头道:“虽然好几年没做过男式衬衫了,但手艺没落下!吴博士,前几年亏待你了,换上新衬衫真精神啊!”吴峥嵘笑:“辛苦小叶厂长。”“做衣服倒是没什么辛苦的,就是布票太难得。”叶满枝在他宽阔的背上摸了摸,叮嘱道,“我给你做的衬衫是很合身的,你不许胖也不许瘦了!一定要坚持锻炼,保持现有的身材!”吴峥嵘心想,这话的后半截才是重点。他们刚结婚那几年,叶来芽就提过让他坚持锻炼,保持身材。那会儿的布票还没这么紧张,小叶裁缝每年还能给他做件新衣服。所以,让他保持身材这事,跟衬衫是否合身没什么必然联系。“你又笑!”叶满枝捏住他的两片嘴唇,“笑什么笑,不许笑!”吴峥嵘挣脱开,在她指尖上亲了亲,转移话题问:“今年三叔一家回滨江了,老两口那边有人陪,除夕那天你想不想回军工大院吃年夜饭?”“怎么突然就要回军工大院了?”“你三哥不是去三线了么,家里少了一口人,咱爸心里估计挺不自在。”叶满枝摇摇头说:“越照顾他的心情,他想得越多,还是按照往年那样过吧。年三十去老宅,初三回娘家。爷爷奶奶还惦记有言呢!”她跟吴峥嵘工作忙,小吴会计有一半的时间被太爷太奶带着,也算是被老两口一手带大的。他俩是否回去过年无所谓,但她家小崽是必须回去的。叶满枝这番话并不是无的放矢,在大年三十这天,她的话便得到了印证!除夕这天两个大人都不用值班,一家三口睡到自然醒才起床。他们家每年的对联和福字都是吴峥嵘自己写的,因着早上集体赖床,今年的写福字工作就进行得比较晚。叶满枝留吴博士在书房写福字,自己则带着小崽往墙上贴了《年年有余》和《辞旧岁不忘阶级苦,迎新春永做革命人》两张年画。然后用红纸剪了几个窗花,让跃跃欲试的小崽负责贴到玻璃上。结果吴玉琢刚踩上凳子,书房里的电话就响了。“快去吧,肯定又是找你的!”叶满枝将窗花接过来,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吴峥嵘也喊了声:“有言,你的电话。”吴玉琢穿着带小猫图案的红毛衣,头发被妈妈用几根红头绳扎成两串糖葫芦。一阵风似的冲进书房,拿起还在响个不停的电话说了声“过年好”。听到对面的声音,她笑着说:“太奶奶,我都跟你说过两次过年好啦!”“有言,你们怎么还没动身?”吴奶奶在对面问。吴玉琢坐在她爸的椅子里,晃着腿说:“我刚才跟我太爷爷说过了呀,我爸爸妈妈起晚了,连早饭都没做!我只吃了两块萨其马就跟他俩一起干活了!”吴奶奶笑问:“什么活还得让你干?”“我得贴年画和窗花,等我爸爸写好对联以后,我还得去外面贴呢!”吴玉琢挺骄傲地说,“他们贴的都没有我贴的好看!”吴奶奶催促道:“你三叔爷带了两个菠萝回来,我们没吃,都等着你呢!”“啊!”吴玉琢还没吃过菠萝,连忙说,“那我让爸爸快点写福字,我贴了福字就马上出门啦!”她放下电话又赶紧催促亲爹,别耽误了吃菠萝的大事。吴峥嵘将一个刚晾干的福字交给她,“快去贴吧,厂长都没你忙,一上午接到四个电话了。”吴玉琢说:“主要是我只能陪太奶奶住一晚,明天就有工作了。”吴峥嵘斜睨着她问:“你能有什么工作?”“嘿嘿,”吴玉琢神秘兮兮地笑,“我不告诉你!”“哦,那我明天就不送你回来工作了。”吴玉琢被亲爹拿捏住,不太甘心地谈条件,“那你再帮我写个小福字,我就告诉你!”“多小的?”吴玉琢比量了一个尺寸,“我要贴在雪人身上。”她前几天跟伊伊一起在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吴峥嵘信手给她写了一张福字,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老实交代。“我们儿童团要去给烈属家庭拜年!”吴玉琢给出答案,又焦急道,“所以我今天要好好陪我太爷太奶,明天就得去工作了!爸爸你快点写!”吴峥嵘点点头没再问了。军事学院的家属院里大多是军人家属,当然也有烈士家属。孩子们能有这份心还是值得鼓励的。叶满枝听到父女俩的谈话,走进来问:“宝宝,你们儿童团的小朋友都不用跟着父母走亲访友吗?”这年头哪家都有好几门亲戚,初一给亲戚拜年是个大工程。吴玉琢理所当然道:“我们团长说要以工作为重。”叶满枝:“……”

儿童团的团长真是不得了啊!小小年纪就知道带着一群小屁孩以工作为重了。于是,今年的春节,他们家就上演了很神奇的一幕。大年初一,一家三口竟然分别出门工作了!叶满枝和吴峥嵘要回单位慰问值班的职工,而吴玉琢要跟着儿童团的小朋友一起去烈属,以及孤寡老人的家里拜年。由于要拜年的人家太多,儿童团忙了整整一天,叶厂长和吴所长都回家了,小吴会计还没回来呢。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这都七点多了,怎么还不回来?不会是在哪户人家吃饭了吧?”公社里的烈属是有数的,即使挨家挨户走上一遍,半天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这么晚还不回来,大概率是在人家家里吃上了。小孩子容易嘴馋,现在又是过年,人家客气地让一让,他们就能直接上桌。吴峥嵘却摇头说:“不太可能,儿童团的纪律挺严格,要求团员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而且那些孩子的自制力还不错,上次12个萝卜头一起去买糖葫芦,一直忍到返回大院才分发过年福利。叶满枝不放心地说:“虽说是跟着儿童团小朋友一起走的,但毕竟都是孩子,咱家有言太小了,万一出事怎么办?”吴峥嵘往隔壁周所家走了一趟,询问他家周墨回来没有。答案当然是没有。周墨也是儿童团成员,上午跟有言一起走的,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周副所长对自家儿子的去向不怎么担心,不过瞧这夫妻俩明显心急,只好动员全家人一起出门找孩子。叶满枝和吴峥嵘拿着手电筒,准备先去公社问问情况。结果夫妻俩刚走到家属院门口,便瞧见一群孩子排着队呼啦啦地走进大院。远远发现了父母,吴玉琢喊了声“爸爸妈妈”便飞奔过来。吴峥嵘接住她问:“这么晚不回来,又跑哪去了?”“我们上午去给烈属家庭拜年了!”吴玉琢美滋滋地说,“拜完年以后,团长带我们去参加团拜会啦,我还见到市长爷爷了呢!”叶厂长和吴所长:“::::::”

他俩白天刚在各自单位参加过团拜会。这么丁点大的小屁孩竟然也能参加团拜会了?吴峥嵘掏出块手绢,帮小崽把冻出来的鼻涕擦干净,嫌弃地在心里补充,哦,还见到了市长。

第174章 叶满枝:要拧成一股绳不?

吴玉琢参加的团拜会, 是青年街公社的春节团拜会。所谓团拜,就是团体拜年。在主席同志的倡导下,很多机关和企事业单位都会在春节组织团拜会。大家齐聚一堂, 相互拜个年, 喝杯清茶, 吃点花生瓜子,能省去串门拜年的麻烦。儿童团成员的年纪不大, 但他们是由公社党组织领导的, 团拜会也可以有这群小孩的份。所以, 听说团拜会上有水果和糖果以后, 团长、副团长就带着一群小萝卜头去团拜会上蹭吃蹭喝了。至于吴玉琢所说的见到了市长爷爷, 那纯属巧合。市领导要在春节期间选择基层单位进行慰问,青年街公社就是被领导选中的单位之一。公社为此组织了团拜会,还准备了花生、瓜子、水果、糖果, 甚至还让人表演了节目。“宝宝, 你们跟市长爷爷说话了吗?”叶满枝挺好奇他们那个团拜会的。“说了呀。”吴玉琢穿着线衣,坐在爸妈的被窝里,兴奋地描述当时的场景, “团长剥了一个橘子,给大家每人分一瓣,我多拿了一瓣就问旁边的爷爷吃不吃。”“那他吃没吃啊?”叶满枝问。“吃了呀, 不过橘子有点酸, 他吃了橘子就走了。等他走了以后,我们才知道他是市长爷爷。”吴玉琢遗憾道,“他走得可早啦, 后面的表演都没看呢!”听到这里,吴峥嵘放下报纸, 帮她总结了一下,“领导来慰问的时候,这群小孩只顾着吃吃喝喝。等人家走了,他们才反应过来那是市长。”“……”吴玉琢想反驳,但事实确实如此。她没找到能反驳的话,便报复性地挤在父母中间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又跟太爷太奶、姥姥姥爷说,她在团拜会上见到了市长爷爷!而两边的老人知道了,就代表两边的所有亲戚都知道了!因此,尽管只有分享了一瓣酸橘子的交情,但是整个春节期间,见过市长的吴玉琢成了全家最拉风的崽。公社方书记还提议儿童团写篇小作文,发表到报纸上。叶满枝节后上班的时候,小崽们还在放假。吴玉琢再次受到团长重用,被团长喊去商量写小作文了。……“厂长,”周如意在秘书室里见到叶满枝,便汇报道,“我听门卫老秦说,春节放假这几天,朱厂长每天都来厂里值班了。”叶满枝点点头,她是大年初二的班。朱可海也在那天来了厂里。她当时就猜到,朱厂长可能会天天来值班。“厂办那边发会议通知了吗?”年后要调整工作分工,叶满枝比较关心这个。“发了,十点在小会议室开会。”叶满枝在办公室里整理了开年的工作安排,然后留意着时间,在还差一刻钟十点的时候,提前去了会议室。她来食品厂以后,一直是提前五六分钟,或踩点开会的,其他副厂长渐渐被她影响,也不再提前一刻钟来会议室了。但叶满枝今天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另外三个副厂长已经整整齐齐地坐在了桌子后面。看来大家都想把舞台留给朱可海,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分散老牛厂长的注意力。朱可海与牛恩久是前后脚进入会议室的。老牛厂长先安排了年后的工作,然后便很干脆地说:“朱副厂长来咱们食品厂也有一阵子了,因为过年值班,分管工作暂时耽搁了下来,咱们今天就重新调整一下分工。”叶满枝翻开笔记本,准备记录自己的新工作。不料,牛恩久却说:“大家去年的工作都做得不错,与各部门和车间也都磨合得差不多了,厂里还因此得到了好几个奖项。所以,咱们原有的工作就不调整了。”副厂长们:“……”

那让朱可海干什么?牛恩久又说:“厂里的宣传和后勤工作,一直没有副厂长来分管,可海同志来了以后,可以把这一块儿的担子挑起来。”朱可海没什么异议,笑着答应了。在座的其他人却都在心里揣摩老牛这番安排的用意。朱可海是后来的,按理说应该像去年上任的叶满枝一样,担任厂党委委员、副厂长。但朱可海一来就是党委副书记、副厂长,显然是冲着党委工作而来的。再往深了想的话,朱可海很可能是上级安排来接替老牛的。牛恩久要是不让他插手党委的工作,就有跟上级对着干的嫌疑。宣传工作一直由党委管着,让朱可海分管宣传工作,既能对上级有个交代,又免于让他插手人事工作了。至于后勤……包括叶满枝在内的副厂长,同时在心里摇头。后勤工作瞧着不难,但目前有个最大的问题是职工要求分房。要想在厂里树立威信,那朱可海得先把家属院给大家建起来。叶满枝暗道,老牛厂长这是给了一颗甜枣又不甘心,所以再给他一棒子?牛恩久喝了口茶,又慢悠悠地说:“咱们厂有副厂长包干车间的传统,去年厂里增设了汽水车间和糯米纸车间,由于其他副厂长的工作已经饱和了,这两个车间一直由我管着。不过,咱们食品厂去年就与市工业局签了合同,在南边那片空地上建汽水厂,因着天气的原因,工厂还没建成,今年开春以后还要重新动工……”“与市工业局的合作非常关键,所以我想让可海同志包干糯米纸车间的同时,帮我跟进一下汽水厂的建设进度。”*离开会议室后,叶满枝无语地想,这场会议真是白白浪费她的时间。除了看戏,其他副厂长就没别的用处了。大家的工作都没变,牛恩久只给朱可海安排了活儿。朱可海不是喊口号说,要尽快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嘛,人家老牛思考了一个春节以后,还真的把他安排去搞建设了。一个汽水厂,一个家属院,那都得实打实地建设。叶满枝拿着笔记本回办公室,换个角度想,朱可海来食品厂上任,对她来说是好事。因为推广《鞍钢宪法》,她跟牛恩久面和心不和,前段时间没少被对方针对。可是,朱可海一来,牛恩久的注意力立即就被转移了。毕竟她只是走群众路线的副厂长,要想当厂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朱可海却是有资格取代老牛的!叶满枝在办公室里哼了两句《太阳出来喜洋洋》,又摆弄了一会儿四哥刚送给她的那盆蟹爪兰,然后往午餐肉车间跑了一趟,让关主任准备准备,去上海出差学习。关多福搓着手,激动地问:“叶厂长,真让我去上海啊?”“那还能有假!”叶满枝笑道,“现在各大厂都流行去上海学习,糕点车间那边要派糕点师傅去上海交流,你也从车间选个技术员,到时候你们一起买车票、一起出发,在路上可以做个伴。”王士虎早就准备安排糕点师傅出去学习交流了,叶满枝将罐头车间的人塞进交流队伍,算是蹭了人家的顺风车。“我给梅林厂的罗副厂长拍了电报,你们到了上海以后,直接去梅林厂参观学习就行。”叶满枝压低声音说,“一定要找出那每吨400块的差距在哪里!”关多福连连点头:“叶厂长,你放心,要是找不到差距,我就不回来了!”他们在罐头车间里自查自纠了十来天,一直没找到拉开差距的关键点。甚至怀疑叶厂长的情报有误。不过,要是能去上海亲自考察,看看人家的生产流程,兴许很快就能找到差距。再说,那可是上海呀!他以前只在附近省市交流学习过,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他真是想也不敢想。一周后,关多福就带着技术员动身前往上海了。而叶满枝也趁着牛恩久关注朱可海的空档,与陈谦一起在糖果车间、面包车间和粮食复制品车间推行了《鞍钢宪法》。有罐头车间的成功经验在前,制度也是现成的,《鞍钢宪法》的落地效果比两人预期的好很多。叶满枝干劲儿十足,感叹春天真是生机勃勃的季节。她最近的工作明显顺当很多!然而,周四去午餐肉车间劳动的时候,车间副主任却跑来告状说,养猪场不肯按照约定的日期让猪出栏,影响了午餐肉的生产进度。不等叶满枝找养猪场的负责人询问情况,戴先花就主动上门了。“叶厂长,刘主任肯定跟你告状了吧?”叶满枝倒了杯热茶给她暖手,笑着点头说:“确实告了,所以,你们养殖基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元旦就听你说过,这批猪的体重已经能达到190斤了,过了一个春节,大肥猪应该可以出栏了吧?”戴先花说:“厂里给养猪场制定了200斤的出栏标准,但我们这批猪大部分的体重都不到200斤。叶厂长,就算没有刘主任告状这件事,我也想找厂领导反映一下情况了。”“怎么了?”“咱们厂新来的朱副厂长,一直要求养猪场加强思想政治学习,我按照他的要求组织了学习,他又对效果不满意,让我们每天上交一份学习心得。”戴先花无奈道,“叶厂长,我们那是养猪场,职工的文化水平普遍偏低,能认字就不错了,有几个能写学习心得的?朱副厂长让大家坚持学习,不会的字就查字典。现在大家都按照他的要求学习,严重耽误日常工作。肥猪不长膘,与喂养不及时有很大关系!”养猪场原本只养了70头猪,但是随着罐头车间对猪肉的需求提高,他们又多养了两百多头。加上培育的猪崽,总共将近350头猪。但养猪场的正式职工只有五人,其他人都是从生产队招来兼职的临时工。大家的时间有限,按照朱可海的要求写了学习心得,就没时间干活。干了活就没时间学习。与干活相比,人家当然愿意写学习心得混日子了!叶满枝皱眉问:“朱厂长是什么时候要求你们写学习心得的?”“早就要求了。他上任的第二天就来养猪场调研过,当时就要求我们组织学习,春节期间又来了几次,让大家写学习心得,还给职工们讲过一次课。”戴先花是养猪场的党支部书记,受食品厂党委领导。而朱可海是食品厂党委副书记,算是她的顶头上司。加强思想政治学习的要求,她只能表示支持。刚开始还行,自打要写学习心得以后,职工们就开始懈怠工作了。叶满枝思忖片刻说:“组织学习算是党委的工作,你去跟牛厂长汇报一下,看看他的态度。”戴先花依言去找牛恩久汇报了。牛厂长的态度很明确,学习是必需的,但生产也不能耽误。临时工在养猪场干完活以后,还得回生产队上工,他们的思想政治教育应该交还给生产队负责。而养猪场要在不影响生产的情况下,组织正式职工学习,提高思想政治觉悟。也就是说,让五个正式工学习一下就行,其他人该干啥干啥。养猪场的大肥猪提前出栏,支持罐头车间的生产。叶满枝以为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可是,没几天,职工之间便传出了一个新话题朱可海朱副厂长,来食品厂上班的第一天,就领了厂里的过年福利!“朱厂长真领年货了?他脸咋那么大呢?”四哥义愤填膺道,“啥也没干就好意思领厂里的东西?”“人家在原单位没领,来食品厂领一份也说得通。”叶满枝瞪他一眼说,“你顾好自己就得了,人家领没领年货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没关系?我现在可是咱们厂的正式职工!他什么都没贡献,就领厂里的东西,那不就是占我的便宜吗?”四哥刚因为当叉车司机有了正式编制,过年前又拿了比老叶那份还丰厚的年货回家,最近对食品厂的归属感噌噌上升。以前他只将656厂喊作“咱们厂”,现在食品厂也成“咱们厂”了。叶满枝不想对他解释太多,又怕他跟其他人一起嘀咕朱可海,只好小声说:“这件事比较复杂,并没有你听到的那么简单。大家都知道你是我亲哥,要是有人跟你谈论这件事,你别插话……”朱可海没与牛恩久汇报,就要求养猪场党支部开展思想政治学习。这事肯定会犯老牛的忌讳。领年货的事过了一个月才爆出来,兴许就是老牛用来敲打朱可海的。大家知道了朱可海的作为以后,再看他要求职工提高思想政治觉悟这件事,难免让人觉得虚伪。这是书记与副书记之间的角力,叶满枝可不想掺和进去。她去年来厂里上任的时候,其实也做了不少大动作,但她工作方式比较温和,也很尊重牛恩久这个老班长,所以牛恩久并没用什么手段针对她。今年新来的朱可海似乎是个刺头,这待遇明显就不一样了。不过,朱可海是上级派来的副书记,老牛应该不会做得太过分。果然,在流言愈演愈烈的时候,牛恩久站出来说,朱副厂长上任匆忙,没有领原单位的福利,为了照顾班子新成员,他将自己的那份年货给了朱副厂长,并没有额外占用厂里的份额。这番解释过后,立即有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部分人觉得牛厂长有人情味、讲原则,另一部分人认为这是牛厂长为了维护朱可海的面子,故意这么说的。反正都是夸牛恩久的,职工们对新来的朱副厂长没啥好印象。叶满枝觉得这出戏唱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不承想,她去市里开了一个安全生产会议,再次返回厂里时,事情又有了反转!“酱菜车间的老徐师傅,还有锅炉房的刘师傅,都替朱副厂长说话了,”周如意汇报道,“据说朱副厂长领了年货以后,就转送给了这两位老师傅。”徐师傅有个残疾儿子,还有个瘫痪的老娘。而刘师傅自己就身有残疾。两家生活都很拮据,全家人指望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是厂里很有名的困难户。这两人现身说法,帮朱厂长做证,算是彻底扭转了朱可海在厂里的口碑。至于这俩人为什么不早点站出来替朱副厂长说话,那就不得而知了。叶满枝暗忖,要是没有牛恩久那番解释,有些人肯定会说朱可海拿厂里的东西做人情。如今牛恩久出面解释了,那份年货原本是他的,朱可海不是用大家的东西做人情,于是就变成了有情有义。叶满枝私下复盘了一下这两人的交锋,感叹着说,精彩啊精彩!朱可海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老牛的下马威没给成,反而还被人利用了一把!对于老牛和小朱之间的事,几个副厂长都隔岸观火,谁也没掺和。在新一周的班子会议上,朱可海又提议说,全市各单位都在学主席著作,市里还选拔了学著作积极分子,所以,食品厂也应该组织职工深入学习,不但要写学习心得,还得选拔积极分子!他这个提议,没人能反对,哪怕牛恩久不待见他,也得点头表示支持。因此,朱可海又攻下一城,在全厂刮起了一阵学著作的热潮。*叶满枝站在窗边向外张望,皱眉问:“如意,今天来厂里进货的垛子怎么这么多?”过完年以后,糖葫芦的生产又延续了一个月,每天都有不少人骑着三轮车或自行车,来食品厂进货。车上插着印有“滨江第一食品厂”字样的垛子。周如意说:“我刚才就问过了,听说是车间那边的生产进度太慢,大家拿不到货,都在门口排队呢。”叶满枝观望了一阵,眼见三轮车越聚越多,她穿上棉袄说:“走,咱们去车间看看。”两人快步赶去了罐头车间,结果刚进门就看见了让她无语的一幕。朱可海竟然在车间里给工人们上思想政治课!朱副厂长正面临着当初与叶满枝一样的处境手下无人可用。尽管牛恩久同意了他的提议,可是他不主动推动工作的话,朱可海这个刚上任的外来户根本使唤不动厂里那些小领导。所以,朱可海就想了一个土办法,亲自给工人们上课!听了他的课以后,职工还得写学习心得。目前他已经在好几个车间,开展过宣传教育工作了。叶满枝前两天就听王士虎抱怨过,新来的这个厂长瞎胡闹,在上班时间跑去车间给工人上课,耽误生产进度。但是提高思想政治觉悟又是正事,谁也不敢出面阻挠他。王士虎嘟囔几句也就算了。没想到,这个朱可海竟然这么快就转移到罐头车间来了!“刘师傅!”叶满枝提高音量说,“外面等着拿货的三轮车都排成长龙了,咱们今天的糖葫芦什么时候能做好出货?”刘师傅是糖葫芦组的组长,闻言就为难地看看朱可海,嗫嚅道:“叶厂长,那什么,朱厂长正给大家上课呢,我们糖葫芦组暂时走不开。”他也不想坐在这搞什么思想政治学习,可是副厂长要求大家听他讲课,谁敢不听啊?叶满枝看向朱可海,好声好气地商量:“朱厂长,外面那么多人等着拿货呢,学习的事能不能往后推一推,先让糖葫芦组的工人回去生产?”“叶厂长,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现在正是大家学习劲头最足的时候,要是中途打断……”叶满枝直接打断说:“朱厂长,主席同志也说过,五年看三年,三年看头年,头年看今春。现在正是一年的生产旺季,咱们既要督促大家提高思想政治觉悟,又不能耽误生产进度,必须按照主席同志的教导,合理安排时间。”对于这种动不动就喊口号的人,叶满枝有自己的应对办法。“咱们让大家提高思想政治觉悟的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吗?”她往车间外面指了指,“外面有那么多群众站在寒风里,从早上等到中午,只是为了领走今天的糖葫芦。咱们坐在温暖的车间里上课,却让那么多群众在外面挨冻,朱厂长,你不觉得这是本末倒置吗?”朱可海:“……”他给不少车间上过课,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跟他唱反调的。叶满枝缓和了神色说:“朱厂长,你亲自来给大家上思想政治课,我肯定举双手支持。但是咱们上课的时间能不能调整一下?罐头车间接到了大量的出口订单,承担着为国家出口创汇的重要任务,生产计划是不能被打断的。如果能将上课时间改在下班以后,那我愿意跟你一起为大家上课!”朱可海往听课的人群里望一眼说:“我听说冬天是罐头生产淡季,很多工人都停工了,所以才来车间讲课的。”叶满枝笑着点头,“那挺好的,我全力支持朱厂长为大家开课,不过,咱们车间里分出了一个糖葫芦小组,他们有生产任务在身。先让他们去参与生产吧,今天没有任务的同志继续留在这里听朱厂长讲课。”眼见叶厂长说服了朱可海,刘师傅赶忙喊上糖葫芦小组的人回去上班。课堂一下子就空了一半。叶满枝没走,坐在后面跟大家一起将这节课听完,才离开了车间。*朱可海的讲课水平其实挺高,内容深入浅出,即使有个别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也能听懂。但叶满枝并不想让他经常来罐头车间讲课,这样实在太耽误生产进度了。他这种行为,也算变相破坏了《鞍钢宪法》的推进。工人们全去上课,那生产任务由谁来完成?朱可海自己的工作倒是做出成绩了,但他打乱了全厂的工作节奏,耽误所有车间的生产进度!所以,观察了半个月以后,叶满枝选了一个周日,带自家小崽去了一趟奋斗公园。“妈妈,这个公园咱们之前没来过呀?”能探索一个新公园,吴玉琢还挺兴奋的。“嗯,这个公园离咱家有点远,咱平时不常来,不过今天有革命歌曲联唱活动,一会儿咱们可以听听。”奋斗公园是距离食品厂家属院最近的一个公园,听说老牛厂长经常带小孙女来这个公园玩。叶满枝想跟牛恩久谈谈,有些话又不方便在办公室里说,于是就带着孩子来公园碰碰运气。按照她的经验,小孩子们最常去的地方一定是滑梯。她牵着闺女找到游乐区,果真在滑梯旁边见到了牛恩久。老牛厂长正看着孙女滑滑梯呢。叶满枝上前打招呼,“厂长,这么巧啊?”“不巧吧,”牛恩久笑望着她说,“我每周都来这个小公园,倒是从没碰见过叶厂长。”叶满枝点点头,“确实有事想跟你聊聊。”牛恩久让孙女自己玩,顺便将小矮子吴玉琢也交给了自家孙女,然后走远几步,回身问:“叶厂长有什么急事?”“厂长,我想跟你反应一些情况。党委要开展思想政治工作,我肯定全力支持。但是朱厂长总在工作时间给大家讲课,严重干扰了工人工作,耽误了车间的生产进度。这么长时间了,其他人都不敢吱声,但我那天在罐头车间里跟朱厂长争论了几句。”牛恩久背着手“嗯”了一声。那天的情况,秘书已经跟他汇报过了。他对朱可海这个刺头也挺心烦的。见他有赞同的意思,叶满枝继续说:“我能阻止他一次,却不能次次都阻止,毕竟思想教育工作确实是正事,这也是副书记的主要工作。厂长,现在罐头车间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多,生产设备少,以今年的任务量来看,其实只用一半的人就能完成生产任务。”要是有人闲下来,肯定会被朱可海拉去听课。牛恩久也清楚这一点。“厂长,咱们的罐头车间有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大部分产品是用于出口创汇的,某种程度来说算是政治任务,这种任务决不能耽搁!所以,我建议厂里继续给罐头车间购入生产设备,提高咱们的生产能力。今年的罐头生产任务比较少,我想亲自去一趟今年的春季广交会,给厂里多拉一些出口订单。”有了生产设备和出口任务,车间里的所有工人都必须开足马力搞生产。即使朱可海想给工人上课,也得掂量一下后果。

第175章 买设备啦!

叶满枝与牛恩久在小公园里聊了很长时间, 具体聊了什么,其他人不得而知。但是,“其他人”里, 并不包括耳报神吴玉琢, 以及耳报神她爹。次日去幼儿园的路上, 吴玉琢就把两个厂长的密谋全盘抖落给了吴博士。对于叶来芽找机会与牛恩久合作,吴峥嵘心里没有半分惊讶。罐头车间的设备不足, 是她的一块心病。上任一年一直没能妥善解决。这一年间, 吴峥嵘已经记不清在半夜被她摇醒过多少次了, 十次有八次跟罐头车间有关系。最近牛恩久和朱可海斗得厉害, 小叶厂长能从中看到买设备的机会, 必然要趁机出手的。吴峥嵘安静听完耳报神的告密,垂眸瞟她一眼说:“你怎么一点保密意识都没有?不但偷听大人讲话,还把机密转告他人。”“你不是我爸爸吗?告诉你也不行?”吴玉琢觉得亲爹有点不讲道理, 把秘密分享给他居然还要挨批评!“那我以后不告诉你了!”“你可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 但是不要随意讲别人的秘密。”吴峥嵘又给吴会计复习了一遍保密条例。吴玉琢高高兴兴地跟亲爹分享秘密,结果大清早就被训了一顿!她有点生气,把毛线帽子扣下来遮住眼睛, 闷头快走几步。拒绝交流的意思很明显了。吴峥嵘跟在小崽身后,经过居委会开的便民服务站时,提高音量说:“今天有糖三角!”吴玉琢气不过三秒, 又没啥原则地跑回来, “那我要吃两个!”“你刚吃过早饭,哪有肚子吃两个?”吴峥嵘交了两个糖三角的钱和粮票。“我要分给伊伊一个!她上次给我吃了半个麻团!”吴玉琢掏出自己的专属圆饭盒,将糖三角放进去盖好盖子。她心里还没完全消气, 对爸爸说:“我昨天问过妈妈了,她说可以跟你讲。我忍了一晚上才告诉你的!”“知道了。”吴峥嵘帮她提了一下帽檐, 让眼睛完全露出来,“下次再多忍几天。”有言正是分享欲旺盛的年纪,让她完全保守秘密不太现实,能多忍几天就算有进步了。短短一刻钟的上学路,父女俩经历了一次快速决裂,又快速和好。而被告密的小叶厂长,已经脚步轻快地走进办公室了。“如意,你把罐头车间和糖果车间《鞍钢宪法》的落地情况整理一下。整理好以后给牛厂长送过去。”周如意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以后连忙答应。牛厂长似乎不太支持推行《鞍钢宪法》,怎么突然就让她给牛厂长送材料了?叶满枝没解释太多,笑着进了办公室。形势比人强,她昨天跟老牛厂长开诚布公地恳谈了一次。老牛厂长对食品厂有大功,可以说没有牛恩久,就没有今天的滨江第一食品厂。其他人未必能把食品厂扩大到如今的规模。但是时代已经变了,风向也在不断变换,他要是继续按照原来的路子发展,其实是跟不上形势的。而跟不上形势就很可能被人顶替。新来的朱可海就是证明。叶满枝原本不想掺和人家的交锋,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像其他副厂长一样隔岸观火。可她已经试过了,隔岸观火也不安全。大家都放任不管,就会让朱可海愈发得寸进尺,自己包干的车间不够他折腾的,非得去其他车间找存在感,搞什么学习班。相较于朱可海这种光说不练的,她更倾向于与老牛厂长那样干实事的人共事。叶满枝又复盘了一下昨天与老牛厂长的那场谈话。然后,拉开办公室的门问:“如意,关主任从上海回来没有?”“上周六晚上就回来了,今早还让我帮他安排个时间,他想汇报工作。”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那让他现在就过来吧。”关多福在车间接到了电话便立马赶来了厂部,一进门就说:“叶厂长,我们这次去上海真是大有收获啊!”“找到差距了吗?”叶满枝期待地问,“差距到底在哪里,快说说!”“哈哈,刚去的前两天,罗厂长安排我们去参观了生产午餐肉的车间。他们那生产设备跟咱们的差不多,但是我数了一下,整套流程走下来,比咱们少用七个工人。”叶满枝没吭声,七个工人的人力成本,每月顶多三百多块钱,而他们车间里一天的产量就能高达一两吨,每吨400的差距必然不在人力成本上。“看了两天,除了工人比咱们的少,我还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后来我俩软磨硬泡要来了梅林厂与南京厂搞生产竞赛时的数据,对照着数据找差距。我发现他们空罐车间的效率很高,每个工人每小时能制罐820个,而且产生的废料很少,在制罐这个步骤上,人家每吨至少能节约40块。另外,还有一项最关键的,我发现他们的生猪出肉率非常高!”叶满枝问:“具体是什么情况?”“他们那个出肉率,咋说呢!我刚看见数据的时候还不太相信,”关多福笑着摇头说,“当时就要求去他们的剔骨车间看一看,这个车间我们之前是没参观过的。那天进去一看,好家伙,人家那骨头剔得比狗啃得都干净,骨头上基本就见不到红肉!”“真这么厉害?咱们能达到人家那种水平吗?”叶满枝对自家的剔骨水平心中有数。春节发的过年福利里,有一斤排骨。那排骨比市场上的肉少,但还是能吃到肉的。关多福摇摇头说:“咱们剔骨师傅的技术有限,达不到人家那种水平。我这些年参观学习过好几个附近省市的罐头厂,大家的剔骨技术都差不多。我还从没见过能把骨头剔得那么干净的!”“要是把骨头剔得像梅林厂那么干净,每头猪能多出几斤肉?”叶满枝问。“至少能多出六七斤!”关多福说,“他们把猪蹄子和猪头也剔下来了!生产午餐肉用的是猪肉糜,在肉糜里加点猪皮和蹄筋反而更能增加口感。”食品厂的生猪在排酸进厂之前就会去掉猪蹄、猪头、猪尾巴,跟猪下水一起卖给商业部门。滨江这边整猪的收购价是每斤4毛7分5,而猪下水、猪蹄、排骨之类的价格远低于整猪收购价,厂里卖给商业部门时只收三毛。猪肉是派养派购的,食品厂没有批发和零售鲜猪肉的资格,即使收购价很低,也得卖给商业部门销售。要是猪头、猪蹄的肉也能利用上,那可比低价卖给商店划算多了。叶满枝一拍手说:“关主任,你先按照在上海找出的差距,调整咱们车间的工作,我去跟牛厂长商量一下生猪的问题。”牛恩久昨天就听她提过罐头车间在找差距的事。这会儿听说关多福从上海带回了先进经验,便立即拍板决定,以后生猪在屠宰场排酸后,只去除猪下水,其他部位都完好地送来罐头车间。另外还要让关多福准备一下,在罐头车间开一个经验分享会。叶满枝安排好之后的工作,带着剔骨组的组长和一个最有经验的剔骨师傅,去了一趟大舅所在的灌肠厂。“大舅,你说的那位赵师傅,今天在厂里吧?”常大舅与两位师傅握了手,笑着说:“在是在,但是那剔骨手艺是人家练了一辈子的,即使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徒弟,也没他厉害,你们只随便看几眼的话,根本学不会。”“先看看再说。”几人一起去了灌肠厂的剔骨车间,观摩了人家的工作。其实灌肠厂剔骨组的整体水平与食品厂差不多,只有赵师傅和徒弟的手艺与众不同,骨头剔得特别干净,基本看不到红肉。而赵师傅的手法比两个徒弟利落多了,工作效率特别高。叶满枝观察一阵就心里有数了,看来这门手艺确实不好学,否则不至于整个车间只有三个人剔骨剔得干净。她与灌肠厂的厂长,以及赵师傅本人商量了一下,想邀请赵师傅去食品厂罐头车间指点交流两个月。在此期间,赵师傅的工资、奖金、差旅补助,甚至是烟酒,都由食品厂承担。这年头,技术工人去各单位交流学习是很常见的,能被交流出去的,都是各单位的技术大拿。这不但是对个人能力的肯定,也是对其所在单位的肯定。食品厂的待遇不错,赵师傅没啥不愿意的,灌肠厂厂长被叶满枝奉承得挺有面子,也愿意放人。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叶满枝当天就把赵师傅请去食品厂进行指导了。安顿好赵师傅以后,剔骨组的组长私下跟叶满枝说:“咱们车间要是想找那剔骨干净的师傅,其实也能找出来,就是没有赵师傅的手法利落,需要慢工出细活。但咱们的生产任务重,生产线上催得急,哪能慢得下来?”叶满枝笑道:“这事好解决啊,让有手艺的师傅慢工出细活,尽量跟赵师傅多学几手。而手艺还没练成的人,就按照原来的速度剔骨。咱们可以给剔骨组多调几个人过来,甚至还可以安排人手,将没剔干净的骨头再剔一遍。”节省下来的猪肉,可比工人的工资高多了。再者,现在罐头车间有不少工人是干领工资不干活的。与其让大家听朱可海讲课,还不如都行动起来搞生产。*叶满枝还有更重要的工作,不想在剔骨的事上耗费太多精力。她将找差距的工作交给关多福,让他按照在上海找到的差距,尽快在车间里落实。然后她就请来了设备副厂长蒋文明,召集技术科长、供销科长,以及几位车间主任,大家一起商量采购罐头生产设备的事宜。陈桂兰激动地问:“叶厂长,厂里真的要给我们采购设备了?”火灾过后,厂领导一直说给罐头车间买设备,但是说了一年也没见新设备落地。这回终于见到曙光了!“真的,”叶满枝笑着说,“而且这次能一次性采购两套半!”按照原计划,厂里只打算在今年给他们添一套生产线,再想采购更多,就需要罐头车间自己想办法了。但她与牛恩久恳谈过后,牛厂长也认可她的观点争取出口订单,能在一定程度上压制朱可海。毕竟出口创汇算是政治任务,而且出口订单有交付期限,绝对不能耽搁生产、影响交付。所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跟上级争取更多订单,就必须增加生产设备。原计划的1套,变成了现在的2.5套。“厂里这次能拿出15万采购设备,要我说,既然要买新设备,那咱们就买最先进最好的。”叶满枝环视众人说,“这次把大家聚到一起,就是想商量一下买哪种设备……”供销科长刘胜率先说:“采购新设备还是要根据市场行情来看,哪种罐头的订单最多,咱们就添置哪种生产设备!咱们厂这两年接到最多的订单就是黄桃罐头和午餐肉罐头。”叶满枝点点头,对他的观点表示认可。蒋文明接着说:“午餐肉的生产不受季节影响,可以全年开工。咱们采购一条午餐肉生产线是可行的,不过,国外有个销售和使用习惯是,猪肉适装方型罐。咱们现有的这条生产线和被烧毁的两条生产线,生产的都是圆形罐。我看这次不如就直接买一条方形罐的生产线。”“蒋厂长这个提议好!”叶满枝将蒋文明所说的记到本子上。……一群人在会议室里讨论了两个小时,最终决定采购一条方形肉罐头生产线,一条自动化水果罐头生产线。这两套购买最先进的。另外半套要与现有的半套设备适配,单独采购小型机器即可。叶满枝将开会讨论的结果汇报给牛恩久,老牛厂长没啥异议,只要求他们节省开支,能省则省。这次的采购工作有牛恩久支持,供销科的工作效率很高,第二天就给叶满枝介绍了几个能提供罐头设备的机械厂。“叶厂长,要想买整套生产线的话,咱们省内只有跃进动力机械厂和滨江机械厂可供选择,咱们之前与这两家企业合作过。”全国的罐头厂只有五十多家,而且很多罐头厂的生产设备都是进口的。国内能制造这种大型生产线的机械厂并不多。“15万的采购费,要是能留在咱们本省,那是最好的,而且设备的运输和安装费用也能节省不少。”叶满枝拿上那张产品介绍,打算去实地考察一下。这种大设备,除了在专业的展销会上看看,就只能去厂里考察了。叶满枝喊上技术科的齐科长,三人一起往跃进厂跑了一趟。采购生产线对食品厂是大事,但对人家这种大型重工厂来说,卖一条生产线,就跟他们卖一箱罐头差不多。所以,出面接待三人的,是跃进厂的供销科长。“叶厂长,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李科长热情地说,“惠城罐头厂跟我们订了一套肉罐头生产线,结果合同刚签了一个月,人家又不要了。你们要是想采购肉罐头生产线,正好可以把这套直接带走。”刘胜递了支烟给他,笑着说:“李科长,我们厂这次打算购置一条方形罐的生产线,咱跃进厂能给我们定制一套不?”“怎么要方罐的呢?那是异形罐啊,”李科长的热情减退,摇头说,“不好弄。”跃进厂的主营业务是发动机和发电机组设备,罐头生产线只能算是副业,一年也卖不出一两套。厂里不可能为了一条生产线,增派工程师和技术员研制新设备。别看只是把圆罐改成方罐,应用到生产设备上,那改动可就大了去了。刘胜呵呵笑:“跃进厂这么大的规模,有什么不好弄的!咱们都是滨江的兄弟单位,你们要是能制造方形罐生产线,那另一条自动化水果罐头生产线的订单也可以交给你们。”李科长再次摇头。两条生产线最起码报价7万-10万,确实不是小数目了。但是与他们的主营业务相比,这还真不算啥。厂里忙着交付任务设备,未必有空搞副业生产。叶满枝和技术科长全程没怎么开口,任凭刘胜这个老供销去谈。从跃进厂离开后,叶满枝不满地皱眉:“咱们是甲方,是花钱采购的,到了他们厂里怎么像求着他们似的?”“嗐,没办法。”刘胜出门就将烟头掐灭了,“国内基本没有专门制造罐头生产线的企业,罐头生产线一般都是大型机械厂的副业。能否接单,接什么样的单,得看人家厂里的生产计划安排。”叶满枝问:“其他机械厂也是这种情况吗?”“差不多,”刘胜习以为常道,“咱们厂前几年断断续续采购过六七套罐头设备,基本都是这样过来的,小额订单得跟着人家的计划走。”技术科的齐科长咋舌道:“五六万的设备还算小订单啊?”“呵呵,跟人家的主营业务相比,可不就是小订单嘛。”刘胜说,“跃进厂这边希望不大,明天我再去滨江机械厂问问情况。”*叶满枝在外跑了半天,没跑出任何结果。回到厂里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见她回来,周如意赶忙将提前打好的饭菜送进来,顺便汇报道:“厂长,刚才党委办公室下发通知了,党委提倡在全厂推行《鞍钢宪法》!所有车间都要向罐头车间看齐,学习罐头车间的先进经验!”叶满枝故作惊讶地问:“真的啊?”“真的真的!”周如意一脸喜色。她是叶厂长的秘书,叶厂长的工作出了成绩,在厂里站稳了脚跟,她也能跟着沾光!叶满枝打开饭盒盖子,玩笑道:“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应该让食堂加个肉菜!”老牛厂长转过弯以后,反应还是很迅速的。厂里已经没有他搞一言堂的土壤了。以前大家和平相处,没人认真搜集过他的材料,也没人向上告过状。如今来了一个有条件上位的朱可海,怎么可能放过他的小辫子?牛恩久主动大力推行《鞍钢宪法》,无论对食品厂,还是对他个人,都有好处。叶满枝心里高兴,从抽屉里翻出一罐午餐肉罐头,给自己的午餐加个肉菜。她瞅瞅罐头盒子,肉菜都有了,要不再加瓶汽水吧?于是她又将手伸进下面的柜子,掏了一瓶橘子汽水出来。小叶厂长一边看报纸上的连环画找乐子,一边美美地享用午餐。下午正式上班时,她给宣传科长打了一个内线电话,请对方过来一趟。宣传科的喻静来得很快,进门就笑呵呵地问:“叶厂长,有何指示?”“没啥指示,”叶满枝给她倒了杯茶,“就是跟你打听点情况。”她指了指桌上的那份报纸。“咱们厂在报纸上打过广告吗?”“没有,咱们厂的产品供不应求,没有打广告的必要呀!”喻静问,“叶厂长,你想给哪个产品打广告?”“不是给产品打广告,只是想在报纸上刊登一则求购信息。”叶满枝向她简单介绍了今天上午的经历。甲方拿着钱上门采购,反而像求人的,这让她挺无法理解的。“哈哈,叶厂长,你代入一下来咱们厂求购糕点面包的供销社采购员,就能理解了。”人家供销社和副食商店也是拿着钱上门采购的,还不是得看供销科那些人的脸色?叶满枝很不讲理地笑说:“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咱可是拿着小十万上门的!那能一样吗?”“那你想在报纸上刊登一份什么样的求购信息啊?”叶满枝想了一会儿,“就说咱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欲购五套罐头生产线,设备款在25万元左右,有该项业务的企业请与本厂联系。”她可不想一家一家地去那些大型机械厂求购设备。在报纸上刊登一个求购信息,让有生产能力的厂家主动上门,那效率多高啊!喻静也觉得叶厂长这个办法不错,应承道:“咱们宣传科在报社有熟人,我跟报社联系一下,争取尽快刊登。”叶满枝叮嘱道:“找那种全省发行的大报啊!”“没问题!”喻科长的效率很高,从叶满枝这里接到任务后,当天便联系了报社的熟人。然后,叶满枝那则求购信息,就在三天后的省报中缝处出现了!尽管只是中缝的位置,但是这年头没啥单位打广告,她这条求购信息与一则寻人启事,占据了中缝的上下两端,还算是比较醒目的。广告连打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厂里终于接到了打听详情的电话,甚至还有一个业务员从德化专区赶了过来,上门洽谈业务。牛恩久这几天在忙《鞍钢宪法》,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广告已经打了三天了。“怎么是求购5套设备?25万设备款?”牛恩久盯着报纸蹙眉,之前明明说好了,今年先买两套半的设备,其他的等明年再说。这怎么一个没注意就翻倍了?设备款也从15万变成25万了?他被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喊来秘书说:“你去把叶厂长和供销科的刘胜请来!”秘书不敢吱声,默默推门出去了。而刘胜这会儿正坐在叶满枝的办公室里。“叶厂长,现在已经有省内的五家机械厂与咱们联系了,你打算怎么办啊?”“先不急,咱们再等等。”叶满枝叮嘱道,“刘科长,你先把咱们的采购要求告知这几家工厂,如果能接受的话,就让他们等通知吧。咱们厂要开一个招标会,将这五套设备一起打包招标。”

第176章 吴玉琢:非礼勿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