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声嘟哝:“人家穆主任都表扬我们剪裁课办得好了!”
“穆主任表扬了,我就不能批评吗?我看就是表扬的太多,让有些同志膨胀了!宣传婚姻法才是我们工作的重点,但是被你们这样一搞,群众全去关注穿衣打扮了!”
叶满枝给彩霞姐使个眼色,让她想想干部编制,千万别冲动!
张勤简是副主任,对小干部的去留有决定权的!
此时顶撞他太不明智了。
叶满枝接话说:“既然张主任觉得剪裁课没必要办了,那我们就听领导的,只不过居民那边要好好解释一下。”
“嗯。”张勤简点点头。
叶满枝笑嘻嘻地问:“主任,您家是不是男主外女主内呀,家里的事都由您爱人说了算吧?”
“这跟咱们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啊,一看您就不当家。其实您所说的,大家做了很多衣服的情况并不存在。咱们每人每年只有十五尺布票,听起来好像挺多的,其实只够给您做一套干部服,冬天再想做件棉袄,就没有布了。”
“我跟彩霞姐利用休息时间组织活动,一方面是向大家宣传婚姻法,另一方面是想给主妇们分享一些节省布料的剪裁方式。要是剪裁得当,您爱人帮您做这套干部服的时候,还能余富出来俩裤头呢!”
张勤简:“……”
刘金宝不厚道地想笑,被叶满枝偷偷瞪了一眼后,又憋了回去。
“至于您说我们的课堂变了味儿,不宣传婚姻法的内容,那可真是冤枉死我俩啦!”
叶满枝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他。
“我们每堂课都要介绍两个与婚姻法有关的案例。我俩还是新人,所以每次上课都要提前备课,这是我们的教案。”
张勤简接过来翻了翻,点头说:“看得出你们下过工夫,但我说的课堂变味不单指这个。小叶,我听说你有几本时装画册,在居民间广为流传,甚至都传到第一居委会那边了!对于这种奢侈的享乐主义,我是极不赞成的。”
“主任,我也不赞成享乐主义!但大家传阅我的画册,还真不是为了享乐。您想想,每人每年才能做一套衣服,谁不想做一套体面好看的!”
“行了行了,这些就不要说了。”张勤简摆手,“那个剪裁课先停一停,你们就专心搞婚姻法宣传吧。还有你那些时装画册也收一收,不要在街坊间传播了,不像样子。”
陈彩霞瞟了眼刘金宝和庄婷,人家搞曲艺演出就行,她们搞剪裁课堂就不行。
做个衣裳而已,还成奢侈享受了!
但是经小叶提醒后,她也意识到不能莽撞,即使心里有再多不满也得忍着。
两人按照张副主任的要求,准备在下节剪裁课上宣布从此停课,那些特种人口里的妇女同志,也不用她们动员了。
与此同时,还要想想其他宣传办法,毕竟这婚姻法宣传月还没结束呢。
自打工作以来,叶满枝每天都早睡早起,特别爱来街道办上班。
连常月娥这个亲妈都不习惯闺女的勤快。
可是工作刚有起色,便被领导叫停,就像运动员刚起跑就被判抢跑似的,再而衰三而竭,非常打击工作积极性。
叶满枝又开始赖床了,常月娥每天早上要三催四请才能把她喊起来出门上班。
到了单位也不爱说话,除了帮居民办业务,就是学凤姨看报纸。
……
这周三的午后又下了场暴雨,外面雷声滚滚,穆主任却冒着大雨,带了一位中年女人回来。
“来,小叶,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周敏同志,家住第一居委会那边,也是656厂的家属。”
有些人来街道办业务,就跟去医院看病似的,非得找个熟人才安心。
叶满枝接待过好几个关系户,习以为常地与对方笑着打了招呼。
周敏坐到她对面,从包里拿出一本有些卷边的画册说:“这本服饰画册是我从居委会那边借来的,听说出自小叶同志之手,而且另外还有好几本,能借我看看吗?”
“是我画的,但不是我的作品,都是依照商店橱窗里的款式临摹的,您看,”叶满枝用食指点了点右下角,“这里还备注了制衣厂的名字呢!”
她从抽屉里翻出另一本画册说:“目前我手头只有这一本,其他的都借出去了,您想做干部服还是布拉吉?我可以帮您参谋参谋。”
周敏笑笑没说话,翻开画册,逐页认真翻看许久后,终于在封底上拍了拍。
“刚才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在省美术出版社工作,专门负责图书出版业务。”
穆主任帮着补充:“老周是出版社编辑一室的主任。”
叶满枝喊了声周主任,心里带着疑惑等待下文。
“你这两本时装画册非常有特色,目前我国的图书市场上还没有这种专门介绍女士时装的图书。”周敏笑着问,“叶满枝同志,你愿意将画册里的内容进行汇编,由我们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吗?”
第14章 三合一
【三嫂还没出书呢, 我就要出书了?】这是叶满枝听到周敏问话后的第一反应。黄大仙在她心里是个牛人,白天送信消耗那么多体力,晚上居然还有精力写作。虽然不知她具体写了什么, 但叶满枝偶尔能看到她往鼓鼓囊囊的信封上贴邮票, 像是给报社投稿的。人家正经写文章的都没出书, 自己这种画简笔画的,居然要出书啦!望着面前的周敏, 她不好意思道:“周主任, 这些画虽是我画的, 但服装款式可不是我设计的, 这样也可以出版吗?”“当然可以, ”周敏指了指她办公桌上的一本《社论汇编》,“这里面的社论也不是出版社编辑写的,照样能进行汇编出版!”时装画册是她在居民小组长家里看到的。封面平平无奇, 翻开以后却内有乾坤。除了常见的旗袍、衬衫, 还有春季大衣、两用衫、马甲、裙子、裤子、连衫裙等等。尽管例图是用铅笔画的,但式样旁边都标注了详细的面料种类、颜色,标准体型的女同志大概需要几尺布, 有的还写了成衣价格和生产厂家。光是在她手中的这本画册上,就能看到上海造寸、红霞,北京红都, 天津白玫瑰等时下著名服装商标。若不是真心热爱, 一般人很难记录得如此细致详尽。周敏做了半辈子图书出版工作,只翻了几页,便觉得这种画册非常有出版价值。今年初, 共青团中央和全国妇联专门召开过一场有关妇女着装的座谈会,提倡妇女打扮得漂亮一些, 衣服穿得美一些。[1]半年看下来,城里确实有不少女同志响应了号召,但是由于消息闭塞,许多人做的新衣服仍是从前那种宽松肥大的款式,大体上缺乏美感。周敏觉得,无论从政治意义还是实用价值上来看,这本画册都很值得出版。叶满枝尚不清楚自己画册的价值,但这并不妨碍她趁机打小报告。“周主任,有机会出版这些画册,我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但这事恐怕行不通……”“怎么行不通?”穆兰接过话头劝道,“小叶,你可不能犯傻!将时装画册出版,让更多女同志看到,是方便广大妇女同胞的好事!对咱们街道来说,也是一项荣誉!”叶满枝侧过身子,小声跟她解释:“张副主任前几天已经批评过我了,不让我把时装画册借出去。”“怎么回事?这跟老张有什么关系?”“您不知道吗?”叶满枝适当露出惊讶神情,“张副主任说我这些画册是宣扬享乐主义,穿漂亮衣服是追求奢侈享受,不允许这些内容在街坊间传播。我正打算将借出去的画册全都要回来呢。”“胡闹!正常穿衣怎么就成奢侈享受了?省美术出版社是省委的直管单位,也是党的宣传喉舌,什么书能出,什么书不能出,人家比咱们清楚!”穆兰果断道,“老张那边我去解释,图书出版不能耽误,小叶,具体细节你跟周主任好好商量商量。”穆兰与老张共事了三年,对方有些小心思她是清楚的。街道办庙小,有些事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糊涂过去了。但美术出版社是省级单位,自家干部要是能通过省级单位出书,对他们这个小街道办也能起到正面宣传作用。毕竟作者名字前面是可以加上所在单位名称的!……经过一番探讨后,叶满枝这本新书的名字被暂定为《服装款式图汇编:女装XX例》。具体能有多少例,要看叶满枝的画册中能选出多少款式。一些重复的、近似的例图会被删减掉,还有些苏联的布拉吉款式,能否被收录进书里,还要等出版社那边开会讨论。除此之外,叶满枝的画册中大部分是春秋和夏季服饰,冬装较少,最好还能增添一部分冬装例图。三人在办公室里讨论了一下午,散场时,窗外早已风停雨歇,铅云散尽。空气里氤氲着雨后的潮热和花香,叶满枝与二人道别,迫不及待地往军工大院跑去。大院里有几拨人正在树下对弈,落子声噼噼啪啪,此起彼伏,观棋的大爷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常月娥坐在妇女堆里,一边择豆角,一边跟大家拉家常。叶满枝兴奋地跑过去,与街坊们团团打过招呼后,冲常月娥招招手。“妈,我跟你说个事!”“小叶干部,啥事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叶满枝严肃地纠正:“罗姨,你可别喊我小叶干部了,我还在试用期呢,不是正式干部。”“那不是早晚的事吗!”“不行不行,我们张副主任说了,不能搞称呼贿赂!”叶满枝嘻嘻笑,“我们喊他张主任,都被批评了,要喊张副主任。”妇女们:“……”
假正经!叶满枝挥手与大家道别,急三赶四地将妈妈拉上楼。然后当着全家人的面,正式宣布了自己即将出书的大好消息!房间里的空气沉默了下去。等了一会儿,四哥左右瞅瞅,决定当这个出头鸟,替大家发问:“你不会是遇上骗子了吧?”叶来芽画画还行,但绝对达不到出书的水平。老幺若是能出书,那他也行啊!“不是,出版社的同志是由我们穆主任亲自带来的,做不了假!嘿嘿嘿~”叶守信一拍大腿,“我闺女居然真的能出书啊!这事要是成了,咱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了!”他原本还为小女儿的婚事操心,就怕她因为退过婚,高不成低不就,挑不到合心意的姑爷。若是女儿所说是真的,那他甚至敢拿着新书去市长家提亲!常月娥也激动地附和:“对啊!满大院儿找不出第二个能出书的姑娘!”叶满枝膨胀了一下午的虚荣心,立马被爹妈满足了,拉过妈妈的手说:“出版社的周主任让我增加一些秋冬服饰的例图,但我现在白天上班,晚上组织活动,哪有时间往商店跑。妈,你抽空帮我去看看吧。”她画画和做衣服的手艺,都是跟妈妈和二姐学的。常月娥从前的夫家是经营绸缎庄的,光是布料她就认识上百种,若论剪裁、制衣的手艺,不知比女儿强出多少。老叶怕她总做针线活伤眼睛,这才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做衣服。对于女儿的请求,常月娥自然不会拒绝,拍着胸脯保证,“明天我就坐车去妇儿商店,那边秋衣和冬衣上市早,保管帮你把事情办得妥妥的。”“嘿嘿,那我明早去肉摊订俩猪蹄,给你好好补补。”叶满枝搂着妈妈的肩膀说,“等出版社的稿费到账了,咱俩一人一半!”母女俩一唱一和,而黄黎和沈亮妹这对妯娌,则十分难得地生出了同样的想法这叶满枝可真是生了一张巧嘴。除了洗自己的衣服,整天在家啥活不干,单凭一张嘴就把爹妈忽悠得找不着北了!不过,叶满枝能出书,还是给了叶家人很大震撼的,尤其是黄黎,回到他们夫妻的房间后,半天都没回过神来。作为枕边人,叶满堂当然知道她业余时间都在做什么,见状安慰道:“老幺能出书,有运气的成分,也是这些年积累的结果。你刚来咱家,不知道以前的事。”“她从小就爱鼓捣这些,为了收集布料、花边、纽扣、针线,不知搭进去多少钱。幸好现在买布要用布票了,否则她那点工资,全得花在打扮上。你刚开始写作,还是慢慢来吧,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嘿嘿,到底是发表过文章的大文豪,就是比我有文化。”叶满堂无脑吹。黄黎挖了点雪花膏抹在手上,语带艳羡:“别的倒是没什么,图书出版的稿费应该不会少,我主要是羡慕小妹能赚外快了!”当邮递员只是跳出学校的权宜之计,她穿越一遭,不可能一辈子当邮递员吧?若想往系统内的文职调动,就得时不时展示一下笔杆子。黄黎以前是学体育新闻的,毕业后在体育频道当出镜记者,脚本讲稿都能独立操刀完成,算是同期记者里文字功底比较强的。但两个时空的用语习惯完全不同,她穿来以后,先读了大半年的报纸,只尝试着写过几篇有关工人和基层工作的小品文。目前已有两篇成功发表,收到稿费后,带叶满堂去吃一次俄餐就挥霍得差不多了。报社给的稿费与图书出版的稿酬不能比。据她所知,著作稿最低标准是千字4块钱,一本十万字的图书至少能拿到四百块的稿酬。有的大作家甚至能达到千字15块,出版一本书就能在北京买院子了。叶满枝的书里主要以图样为主,文字较少,不知会如何定价。不过,黄黎出神地想,小姑子出版服装图书这件事,其实也能给自己提供一些新思路吧。*街道办这边,有了省级出版社的背书,叶满枝和陈彩霞又重新抖擞了起来。剪裁课照常上,画册也继续出借传阅。但是,通过这件事,两人也看出来了,张副主任对她们似乎有些意见。具体原因不明。为了不去触碰张勤简的敏感神经,她俩在办公室里沉寂了不少。这天傍晚,叶满枝送走最后一位办业务的街坊,抱着饭盒准备下班时,隔壁派出所的雷涛突然风风火火跑了进来。目光在叶满枝、凤姨和穆兰之间抉择一阵后,对穆兰说:“穆主任,我们那边有个紧急情况需要您帮帮忙,您这会儿有空不?”“什么事?”“有个妇女跑到我们派出所门口,闹着要上吊!”“……”穆兰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你倒是赶快救人啊!跑来这里做什么?”“今天孟姐请假了,”雷涛挠头说,“我们几个男的也不方便动手抱她呀!您去看看吧,顺便帮忙调解一下。”叶满枝放下饭盒,主动请缨,“要不我跟你去吧,我力气大。”谁知这雷涛求人还挑三拣四的,红着脸说:“你不行,你还没结婚呢,不适合参与这个案子!”“我们街道办的干部不分男女,也不分结没结婚,遇事就要迎难而上!”穆兰不再多问,拉上小叶就往外走。至于留在办公室里的凤朝阳同志,则被大家共同忽略了。凤姨是标准的朝九晚五作息,早九点上班,晚五点下班,只做分内工作,五点以后从不加班,不参加任何活动。说也说不通,辞又辞不掉,她本人无欲无求,领导拿她也没办法。叶满枝在心里小小羡慕了一下凤姨,又着急去派出所看热闹,亦步亦趋地跟着穆主任出门了。派出所的大门前,果然如雷涛所说,有个中年女人在往门口的树杈上拴绳子。为上吊做准备。几个片儿警站在旁边,不等她把脑袋套进去,已有人眼疾手快地将绳子扯了下来。女人还要抢,刘所却从派出所里走出来,阴着脸说:“葛红!有事说事,你要是再这样闹,我们可就不客气了!”“你们还能怎么不客气?我来报了三次案,你们每次都推脱不处理!我就是要让大家看看,你们是怎么把人逼死的!”“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哪次报案有证据?我告诉你,葛红,胡搅蛮缠在我们这里行不通!你上吊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闻言,葛红也不去抢绳子了,坐到地上拍起了大腿,用一种大家都耳熟的调调唱着哭诉:“哎呀,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啊啊啊~大盖帽包庇坏人啦~啊啊啊~~~”叶满枝站在人群后排,满眼惊奇地看着她干打雷不下雨,用唱戏的腔调控诉片儿警。要知道,时下的老百姓很敬畏公安,进了派出所的人少有像她这样嚣张的。眼见刘所那张大方脸铁青铁青的,被喊来帮忙的叶满枝赶忙出列,将女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刘所头疼地说:“穆主任,这人还是交给你们街道办吧,她说的事没法立案,主要还得靠调解。”“怎么回事?”穆兰问。“她男人是蹬三轮拉货的,最近两个月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她觉得不对劲,就去合作社打听了,结果发现工钱比别人少了一半。她非说男人把钱给了薛巧儿……”葛红愤然插话:“这位领导,薛巧儿出身柳梢胡同,整条街谁不知道?老李把钱给她能是为了什么好事?那窑姐儿,根本就是重操旧业了!”柳梢胡同是解放前有名的欢场,通俗点讲,就是窑子。叶满枝疑惑道:“虽然他工资少了一半,但合作社给他发多少,他就拿回家多少,跟人家薛巧儿有什么关系呀?”“你这年轻小干部哪能想到他们的龌龊!这拉活儿的工资都是计件的,他俩干了那事以后,老李可以把自己拉的活儿,记到薛巧儿的出工表上。名正言顺,光明正大,谁也挑不出毛病来!”葛红满心窝囊道:“当初她男人瘫在床上,我还可怜过她,让老李送了三千块(旧币,相当于新币三毛)给她家!后来她想加入合作社,大家碍着她的名声,不愿接纳她,我也帮她说过好话。这人咋能忘恩负义,啥钱都赚呢!”“好了好了,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哭什么哭?”穆主任用手背给她擦了擦眼泪。心里也有些后悔让小叶过来了。“怎么没弄清楚!我在街上望见好几次了,他俩一起骑车拉活儿!而且我给老李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长头发,还在他兜里翻出了带香味的手绢,我家哪有过这种东西!”梳着短发的葛红有理有据地说,“我原本还不太确定,可是昨天薛巧儿刚给三轮车搭了一个遮雨棚,就她赚的那点钱,连家里吃喝都紧巴,怎么买得起遮雨棚?”刘所看向穆主任,无奈道:“你听见了吧?全是她主观推断的,一个像样的证据都没有,让我们怎么抓人?”若是小偷小摸,他们还能提前埋伏抓个现行。可是轮到男女关系这方面,那是真不好解决。当下的民风,说淳朴也淳朴,说开放那也是真开放。男女那点事,随便找个隐秘角落就能解决。等民警搜过去时,人家早就没了踪影。派出所警力有限,哪能整天盯着这种狗屁倒灶的事?穆兰拉了下叶满枝,“我记得你去家里找过薛巧儿,她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去过两次,都没见到人。不过,”叶满枝靠近她耳语,“我后来还去运输合作社找过她,虽然仍没见到人,但我在办公室门口的光荣墙上看到了她的名字。排名是按照出工次数和单月收入计算的,薛巧儿在第十名。”运输队里有几十号工人,薛巧儿作为唯一的女师傅,能排在第十名,还是很厉害的。听了叶满枝的描述,一直保持中立的穆兰皱起了眉毛。她思考片刻,对葛红说:“你拿不出证据,派出所是不可能帮你抓人的。这事转到我们街道办来吧。”葛红怀疑地问:“转过去以后呢?”“卖X嫖X是国家明令禁止的,如果咱们光明街上又有了暗娼,我们肯定要大力整顿。若是证明薛巧儿是被冤枉的,你男人就不是嫖|客,对你来说也是好事一桩。我说得对不对?”“嗯。”“那你先回去等消息吧。我们要组织人手调查一下,会尽快给你答复的。”葛红不依不饶:“公安同志也是这么说的。”“要是不满意,”穆兰从小片儿警那里接过绳子,塞进葛红手中,“你就带着这根绳子,来我们街道办门口上吊!”众人:“……”
还得是穆主任啊!霸气!葛红被穆主任成功劝退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叶满枝追上葛红,小声叮嘱:“事情没查明之前,你可别出去宣扬薛巧儿和你男人的事,这对两人的名声都不好。”尤其薛巧儿身份敏感,一旦又跟这种话题扯上关系,哪怕真是被冤枉的,污名也很难洗清了。葛红斜她一眼,气冲冲地哼了一声:“先让他俩快活几天,如果查实了,我不怕丢人,非得让李三炮和薛巧儿的名声臭大街不可!”叶满枝:“……”*
时间尚早,穆兰决定下班后先去薛巧儿家查看情况。在路边买了两个芝麻烧饼当晚饭,与叶满枝边走边吃。“小叶,薛巧儿的事,你怎么看?”“您指哪方面啊?我至今还没见过她本人,暂时不好说。”“就说说她在光荣榜上排名第十吧,你是怎么想的?”叶满枝其实挺矛盾的。一方面觉得薛巧儿能把那么多男同志比下去,真是厉害。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葛红的话有些道理。蹬三轮对体力的要求很高,她见过一顿饭吃七张发面饼的车夫。五哥之所以会将三轮换成马车,就是因为身体不如其他车夫强壮,抢不到生意。这薛巧儿得强成什么样才能挤进前十名啊!穆兰听后笑道:“柳梢胡同里的女人要保持身段,不被允许吃饱饭。薛巧儿不但不强壮,还很纤弱。她这个第十名的问题恐怕不小。”要么是负责排榜的人给她放水了,要么是她找到了赚钱的法子。具体情况还得问问薛巧儿本人。两人今天的运气不错,来到月牙胡同时,不但薛巧儿在家,她那辆刚装了遮雨棚的三轮车也在院儿里停着。她们进门时,四个孩子挤在后车厢里玩闹,被郑东妹用笤帚疙瘩赶了下去。穆主任见了便爽朗笑道:“三轮车都装上雨棚啦?看到你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我也就放心了。”郑大爷连忙迎上来,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家能把日子对付着过下去,多亏了有街道领导的关心。”“能把日子过好,靠的是你们自己的努力,”穆主任笑道,“你家薛巧儿同志功不可没。”“那是当然,”郑大娘抹着眼角说,“我家东子不中用了,要不是有巧儿支应着,我们这一大家子都得喝西北风。我常跟老头子说,肯定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才能娶到巧儿这样的好媳妇!”听了婆婆的夸赞,薛巧儿用带着老茧的手指理了下头发,腼腆道:“妈,你别这么说,你跟爸对我像亲闺女一样,东子哥也对我好,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你是个好孩子,都是我们这些没用的拖累了你,哎……”郑家人相亲相爱,和和睦睦,旁观的叶满枝却冷漠地想,人家亲闺女可不用蹬三轮。许是第一次登门时,意外听到了郑大娘那番“倚门卖笑”的指桑骂槐,她总觉得郑家这对公婆假模假式的,瞧着别扭。薛巧儿招呼客人在院子里歇脚,略显紧张地问:“穆主任,您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啊?”“哈哈,我来这边办事的,顺路邀请你去咱们街道组织的免费剪裁班学习,你想去我就帮你报个名。”听说不交钱就能去上课,薛巧儿眼前一亮,很想答应下来。不料郑大娘却一脸心疼地说:“领导,巧儿的情况你是清楚的,这些年没少被人嚼舌头。那剪裁班里全是妇女,巧儿去了肯定会被人说小话。外面毕竟不是家里,我不舍得她去受委屈。”郑大爷也说:“反正衣裳还够穿,我家一年也做不上一件,就别让巧儿去受人白眼了。”听了公婆的话,薛巧儿眼里的光渐渐淡去,坐在那里不吱声了。让人免费学本事的好事,从这俩人嘴里说出来,反倒成了受委屈。穆兰作势就要起身离开,“那行,上课是自愿的,我们不强求。”“哎,领导,”郑大娘追问,“上次不是说好了让我家当救济户嘛,救济钱什么时候能发下来啊?”街道干部出来做群众工作,通常要安排一个红脸和一个白脸。穆主任已经唱了红脸,那叶满枝自然要把白脸唱起来。她严肃道:“郑大娘,国家现在正是积累资金的时候,我们要替国家精打细算,对救济户的审查非常严格。你家这种生活水平,哪里需要救济呀?”郑大娘急了,“怎么不用救济?我们一家八口人,只有巧儿一个壮劳力!”“但你家这一个劳力就能顶别家两三个了,”收到领导赞许眼神的叶满枝往三轮车上一指,“那不是连遮雨棚都装上了嘛,我还听说薛巧儿在运输队工作非常出色,都上了光荣榜了!”薛巧儿嘴唇翕动,想要解释些什么,却被婆婆攥住了手腕。“领导,女人的体力跟男人可不能比,巧儿能上一次光荣榜,已经是拼了命了……”郑大娘搜肠刮肚寻找理由,想为自家争取救济款,然而,小院儿的另一端却突然传来郑东妹的一声怒吼。“谁那么缺德把我家的山楂树锯了?”随着一截树枝重重落地,一墙之隔的胡同里立即响起了男人们的呼喝声。郑东妹怒目圆瞪,从梯子上爬下来,抄起墙边的铁锹就往外冲。胡同里站着七八个高壮男人,有二十多的,也有四五十岁的,手臂和大腿上全是结实的腱子肉。被这么多身强力壮的男人包围,郑东妹似乎也有些发怵,所以她提着铁锹,直接选了一个看上去最白净文弱的男人对峙。“怎么又是你!叶满林!上次的打还没挨够是吧?”“你这人能不能讲讲道理?”不等铁锹砸到身上,叶满林就一把抓住了木柄,“这树是我们花钱买的,我们想砍就能砍。”郑东妹呸道:“谁收你钱了?你们来我家砍树还有理了!”见到砍树的人竟然是五哥,叶满枝压下心中讶异,先跑上前拦腰抱住了郑东妹。“东妹,有话好好说,你要是把人打伤了,还得赔他们医药费呢!”郑东妹不听劝,武器被收缴了,就抬腿踹人,“我哥不中用了,还有我呢!想欺负到我家头上,门儿都没有!”胡同里闹闹哄哄,下班回家的人全被堵在了路两头,索性踮着脚往包围圈里看热闹。穆兰站出来调停:“都不许动手,老胡你来说,你们一群人砍人家的山楂树做什么?”老胡返回自家院子,将骡子牵了出来,“穆主任,这棵树已经成了我们胡同的祸害了!你看我这骡子被树枝刮的!”郑家的院墙矮,山楂树的枝丫已经伸展到了院外来,经常剐蹭行人和车辆。这条胡同的院子大、房租便宜,住着七八户赶马车、驴车和骡车的。凡是从郑家门前经过的牲口无一幸免,全被树枝刮伤过。叶满林附和道:“胡哥的骡子被蹭掉毛了,我家红枣也被刮伤了眼睛,这树真不能留了!我们只砍墙外的这些枝丫,院儿里那部分不动。”买这匹马花了他全部家当,还跟姥爷和继父借了一些钱。马受伤比他自己受伤还让人难受呢。叶满枝问出围观群众的心声:“砍树要跟主家商量,哪有你们这样上来就动手的?”“怎么没商量?之前大家和和气气来商量,他家老郑头说这棵树值八块钱,不许我们砍。我们就每人出一块,凑了八块钱给他,让他自己砍树。结果这家人收了钱不办事,半个多月没动静,导致又有两匹马受了伤,我们只能自己砍了!”郑东妹不忿道:“放你娘的屁!谁收你钱了?”“钱是你爸收的,整整八块钱!收钱的时候,居民小组长也在场!”大家这才想起收钱的郑家老头来,家门口闹翻了天,他这个当家的却不见踪影。郑东妹却昂着头不肯承认:“这棵山楂树是我家的风水树,我爸不可能收你们的钱!”山楂籽儿多,像石榴一样寓意着多子多福,许多人家在院儿里种山楂树,就是为了讨个好彩头。但是,事情发展至此,已经不是一棵树的事情了。郑东妹觉得胡同里这些人打心眼里瞧不起她家。她哥瘫了,爹妈老了,嫂子是个从良的妓|女,任谁从她家门前经过都能唾上一口。这不就是欺负她家没人吗?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鄙夷、哂笑,更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和屈辱。薛巧儿又在此时拉过她的手说:“东妹,大家都在一条胡同里住着,这棵树碍了他们的眼,即使现在不砍,也可能在半夜偷偷砍,早晚要被砍掉的。他们人多势众,咱家惹不起,还是算了吧!”嫂子的话就像一勺滚烫的热油,泼到郑东妹熊熊燃烧的怒火上。“算什么算!这是咱家风水树,谁也不许动!”车夫们才不管她怎么想,理直气壮道:“要么砍树,要么还钱,要是牲口又被树枝刮伤了,你家也要赔钱!”他们带着工具来,是想把这棵祸害树彻底解决的,伸出来的枝丫才锯掉一半,另一半肯定也要锯掉。老胡招呼大伙儿快点干活,锯完了树还得回家吃饭呢!车夫们齐声响应,叶满林也撸胳膊挽袖子,打算出一份力。黄黎远远看到这边围着人,心里就直觉不妙,将车骑到近前,果然看到叶老五正爬上梯子准备锯树呢!她扔下自行车挤进人群,想把梯子上的叶老五拽下来却根本凑不到前面。黄黎拉过距离自己最近的叶满枝说:“不能让你五哥欺负人,赶紧把他喊下来!没事锯人家的树做什么?”她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脏话。两家隔着半个胡同,居然还是产生了邻里纠纷!“嫂子,我哥他们交钱了!郑大爷也收钱同意砍树了。”“那也不行,人家现在不同意砍树,这么多人一起上,不是欺负人吗?”【你哥敢砍人家的树,郑东妹就敢要你哥的命!那是个豁得出去的疯子!不但你哥会被她寻仇砍死,在场这些人也没几个能活得下来!】【到时候整条街都会被烧成灰烬,数百人葬身火海。连她自己的亲爹亲妈亲哥都被一起烧死了!这样的疯子,你们跟她犟什么?】【……】【……】【哪怕她最后偿命了,被枪决了,可是,为了一棵树,值吗?】【……】【……】望着面前快速闪现的一行行字幕,叶满枝只觉双眸刺痛无比,有什么东西即将汹涌而出。这些小字金光熠熠,明明颜色比阳光还温暖,却让她通身生寒。她嘴唇翕翕,尝试着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跟堵了团棉花似的,没能发出半点声音。黄黎不知她在发什么呆,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焦急道:“别愣着了,赶紧过来帮忙把这些人劝下来!”叶满枝脑袋木木胀胀地跟在黄黎身后。看她想方设法劝五哥下来,五哥又浑不在意地摆手拒绝。完全想象不到砍掉眼前这棵不起眼的山楂树,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厄运。此前发生的种种,让叶满枝对黄大仙透露的信息不敢掉以轻心。她攥紧手心,憋住一口气,大喊一声:“五哥”声音尖利,几近破音。那些忙忙碌碌准备锯树的车夫都被她吓了一跳。五哥揉揉耳朵问:“怎么了?你喊什么呢?”“哥,我肚子疼!”叶满枝开口的声音还有点哑,清了清嗓子说,“你赶紧送我回家去!”五哥从梯子上爬下来,皱着眉毛问:“怎么突然就肚子疼了?”穆主任怕车夫锯树引发冲突,接话说:“我俩来的路上,吃了一个芝麻烧饼,边走边吃可能戗风了。肚子疼可大可小,你带她回家观察一下,实在不行就送医院吧!”见她嘴唇泛白,额头还有豆大的汗珠滚落,叶满林信以为真,“那快走吧,去我那躺躺。”“我不去你那,那两头老母猪哼哼得我头疼,你送我回军工大院去!”叶满枝不敢让五哥继续待在这里,坐上三嫂的自行车,强硬地要求五哥推她回去。临走前还不忘对穆主任说:“主任,我觉得这么多人跑来郑家砍树,影响太恶劣了,这不是以多欺少吗!那八块钱是否真的给了郑家,咱也不能确定,先别让他们砍树了!还是报公安吧!”穆兰没料到这小叶还挺正直的。要知道她五哥也是参与砍树的车夫之一,这算是大义灭亲了吧?“这边我会处理,你赶紧回去养病吧。”*叶满枝这次是真的病了,当晚回家便发起了高烧。烧到最糊涂时,还在嘟嘟囔囔流眼泪。要是黄大仙所“说”是真的,那她五哥这辈子也太苦了。刚出生就因天生残疾被亲爷爷和亲爹视作不祥,亲妈为了保他一条小命,跟夫家决裂回了娘家。等他稍稍长大点,刚懂点事,又要跟着常月娥改嫁到继父家里适应新生活。从小到大,因为好看的容貌和残缺的腿脚,不知被多少人摇头惋惜过。好不容易长到成年,攒了些钱,买了马车,生活稍有起色了,又被人寻仇报复,葬送进了火海。只是想想五哥的遭遇,叶满枝就心酸得控制不住眼泪。五哥还没谈过对象,没结婚生娃呢!如果真就这样没了,她妈常月娥肯定要恨死老叶了!当初两人再婚时,常月娥没要一分钱彩礼,对老叶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把她的两个儿女当成亲生的看待。二姐三哥四哥有什么,大姐和五哥也必须有。原本老叶一直做得很好。但是,去年656厂给建厂的第一批职工分房,且是楼房。以老叶的职级只能分到一室半,是三哥放弃了以后的分房机会,才给自家争取了一套两室一厅,勉强把这一大家子都装下了。说到底,这房子其实是老叶和三哥的,连四哥夫妻都得睡客厅。所以,当五哥提出租个院子方便养马时,常月娥没反对,让他直接从以前的老平房搬去了月牙胡同。可是,让她眼睁睁看着三哥娶妻生子、留苏、当工程师,风光无限,而五哥却年纪轻轻就断送了性命,当妈的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呀!叶满枝几乎已经预见了自家四分五裂的场景,在梦里伤心地哭了起来。她断断续续发高烧,还一直说胡话,足足躺了三天才彻底清醒。刚睁开眼就哑着嗓子问:“我五哥呢?”“赶车拉货去了,”常月娥给她额头上换了条毛巾,“管好你自己得了!”叶满枝放心地躺回去,在心里琢磨郑家和五哥的事情。因为一棵树就害人性命,很匪夷所思,但是放到郑家那种背景下,也不是没可能的。长期自卑、屈辱、受气,确实容易让人心理扭曲。也许这次砍树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叶满枝心里已经开始害怕那个郑东妹了,自认短期内无法改变她。那就只能先把五哥支开,让他暂时远离月牙胡同。家里帮她跟单位请了四天病假,正式销假前,叶满枝打算再去一趟五哥那里,劝他回家住几天。进入胡同要先经过郑家。斑驳的木门半掩着,孩子的哭声和嬉闹声飘出很远。逆着耀目的阳光,叶满枝眺向那棵山楂树,仍有很多枝丫向外延展,霸道地占据着胡同的公共通道。“妈,东妹,我去上工了!”随着薛巧儿温柔的声音从院中传出,三轮车前轮也探出了半个脑袋。叶满枝这会儿并不想与郑家人打照面,疾走几步越过了郑家大门。身后还能听到郑大娘追出来,对儿媳妇的温声叮嘱。“巧儿,天热出汗多,我用点滴瓶子灌了两瓶凉白开,你记得喝啊。”“嗯,谢谢妈。”“你这孩子,谢啥,要是蹬不动了,就请车队的人搭把手,大家看你一个女人不容易,肯定会帮你的!还有啊,饿了就在外面买个饼子吃,别不舍得花钱!”听着身后的对话,叶满枝在心里轻嗤。合着在郑大娘这里,白开水管够,干粮没有。蹬三轮是苦力,一趟也挣不了几个钱,哪个车夫舍得花钱买饼吃?若是真的心疼媳妇,怎么不给她带饭?这郑大娘动动嘴皮子,就让薛巧儿心甘情愿养活他们全家,真是厉害。叶满枝在心里嘟嘟囔囔,听到身后木门上栓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薛巧儿站在三轮车旁,调整着刚安装的遮雨棚,不知想起什么,偏头望向那棵被人砍了一半的山楂树,蓦地牵起唇角笑了一下。叶满枝转身快步离开,反复回味薛巧儿唇边的那抹嘲讽,心底竟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寒意。
第15章 吴峥嵘:就是你,跟我过来。
黄黎有句话说得没错, 叶满枝这个人一向是比较自我的,以自我为中心、自我感觉良好。除此之外,她还护短。郑家人和薛巧儿的本质如何, 与她不相干, 确保五哥这个“受害者”的人身安全才是迫在眉睫的。“哥, 我要去陪青梅住几天,最近不在家, 你回家陪陪咱妈行不?”“咱妈那么大的人了, 哪还需要我陪?”五哥闲不住, 蹲在菜畦里给南瓜捉虫。“哎, 你们这些臭小子就是不如我们当女儿的贴心!”“……”叶满枝用树枝扒拉下来一只菜青虫, 啧道:“以前嘛,虽然大姐出嫁了,你也搬出来逍遥了, 但我留在家里一个顶仨!一旦我不在家, 咱妈身边可就一个亲生儿女都没有了,那她得多么的势单力薄啊!”五哥哭笑不得道:“就算咱们都不在家,咱妈也照样过日子。”常月娥跟老叶结婚近二十年, 早就融入大家庭了,财政大权都由她把控着。话从叶来芽口中说出来,自家妈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那不一样, 以前只有咱们六个, 现在不是有嫂子了嘛。”叶满枝彰显搅家精本色,“你根本就不懂婆媳关系,咱妈那是把苦往肚子里咽呢!”被她这样一说, 五哥还真有些不确定了。因着天生有身体缺陷,他对旁人的情绪比较敏感, 他感觉常月娥好像不太喜欢三嫂。“我这边每天还得喂猪喂鸡,菜地也需要打理,离不开太久。你要去陪林青梅几天啊?”叶满枝也不知需要几天,“你晚上回家陪陪咱妈就行,白天该干嘛干嘛,不耽误你喂猪。”她把挑出的虫子扔进鸡窝里,看着鸡仔们扑棱棱跑来抢食吃。“哥,你以后就一直住月牙胡同呀?”她想给五哥换个地方住,但这事还得他本人点头同意才行。“嗯,又大又便宜,这不是挺好么。”“月牙胡同人员太杂了,一般姑娘要是听说你住在这里,都不乐意跟你谈对象!还有那天,你跟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在郑家门口砍树,吆五喝六的,看着多吓人啊,我怕你跟他们学坏了。”五哥:“……”
他都二十好几了,哪是说学坏就能学坏的。“我帮你另外寻个房子咋样?我现在好歹是个街道试用小干部,在房管所有熟人,能请人家帮忙找找好地段的便宜房子。”妹妹比亲妈还能操心,叶满林有些想笑,随口道:“好啊,我的干部妹妹要是能帮我找到好房子,那我就想办法找个对象。”“行,你就等着娶媳妇吧。”叶满枝可没说大话,她在房管所确实有个熟人,也是剪裁班的学员。出勤率特别高,几乎场场必到,有时还会拿着布料来街道办请她帮忙剪裁。“赵姐,你手头有没有那种既宽敞又便宜的院子?”赵姐翻出登记簿问:“几口人住啊?要什么地段的?”“暂时只有一口人,房间不用太多,但是需要一个大院子,我哥要养马、养猪、养鸡。对了,月牙胡同就不考虑了。”“你哥养的东西不少啊,月牙胡同是最便宜的,其他地段肯定要贵一些。”赵姐在一个地址上点了点,“这个院子挺大,两间屋子加一个厨房,每月七块。”“还有更便宜的不?”五哥是个貔貅,赚的钱只进不出。否则也不会在院子里养鸡种菜自给自足了。月牙胡同的院子才五块,五哥绝不可能拖家带口去住七块的房子。“七块已经很便宜了,小叶,咱们街道的公房,跟单位分房可不一样,单位分房都是福利性的,每个月收两三块意思一下就行。街道公房普遍都要贵一些,七块钱的院子能住一大家子,其实也很划算了!”“赵姐,就没有更便宜的了?”赵姐唉声叹气地去翻找其他登记簿,“少于五块钱的房子,除了月牙胡同,只有三个地方有,一个是紧挨着陈家屯的,快到坟场了,四块钱一个月,但一般人不乐意住,我也不推荐。”“第二个是歪脖子胡同的一套老房子。解放后的无主房,好几年没人住了,咱们房管所也暂时没钱维修,那房子比较破败。五块钱一个月,需要你们自己维修。但是地段很好,出了胡同就是粮站和菜市场。”叶满枝心想,地段那么好都没能租出去,想来维修费用不菲。“那第三个呢?”“第三个就是军工大院东门对面的一排平房,每月五块钱。”叶满枝仔细想了想东门的平房,“那么好的房子才五块钱?”赵姐笑道:“那里原来是一个废弃的大车店,租给656厂后,人家厂里自己维修了,但咱还得按照每月5块的价格收人家的房租。”叶满枝异想天开地问:“那656厂现在是退租了吗?”“哈哈哈,怎么可能!那一排六套房,全都被占着呢。以前是给厂里安置马车骡车的地方,后来人家厂里的汽车越来越多,就把畜力车淘汰了。车淘汰了,但房不能空着呀,其中四套房转租了出去,”赵姐神神秘秘地说,“都是关系户。”叶满枝心知这种房子与自家无缘,但这并不影响她继续跟人扯闲篇儿,反正都是聊天嘛。于是,她也小小声地说:“厂里那么多领导,关系户也不少,这几套房子哪够分啊?”“哈哈,可不是嘛。”赵姐不是656厂的,说起别家单位的八卦半点不留情,“一共六套房,四套被转租了出去,剩下的两套,一套是军代表室的周转房,还有一套闲置着。”“这么抢手的房还能闲置着?”赵姐凑近她,低声分享:“去年有人打那套房的主意,他们厂的刘副厂长已经批了转租条子,我这里差点就帮着办手续了,却被新来的军代表突然叫停了!”“哇!”没想到还有熟人出场,叶满枝连忙向她确认,“是那个吴团长吗?”“对对,就是姓吴的,去年来的那个。”赵姐语带兴奋,“听说那个军代表直接在厂领导会议上说,刘副厂长无权处置军代表室的任何资产,他的签字不好使。”“转租的不是闲置房吗?怎么又成军代室的了?”“原本两套都是军代表室的周转房,但其实一套就够用,另一套很长时间都空置着。”赵姐摇头感慨,“那吴团长真是个怪人,白白闲置一套房,宁可每月交房租也不让别人住,你说他图啥?这对他名声也不好啊!”“……”叶满枝腹诽,还能图啥,立威呗!她听老叶讲过,吴峥嵘刚来驻厂的时候,给厂里很多军用品挑过毛病。但总工和技术副厂长习惯了原来那个守规矩的军代表,觉得新来的这个是瞎指挥,双方闹得很不愉快。而刘副厂长就是656的技术副厂长。吴峥嵘敢公然在会议上不给刘副厂长面子,不是立威还能是什么?总不能是吃饱了撑的,故意得罪人吧?不过,这立威效果好像过于显著了,大半年过去,不但刘副厂长的关系户没能租到这套房,其他人也不敢冒头。叶满枝坏心眼地想,房子用不上,还要按月交租金,不知吴团长后悔了没有?*尽管换房的事没有着落,但叶满枝很快就找到了把五哥支出家门的机会。次日上班时,她接到了一个任务代表光明街道办,去市商业局开会!与她同行的还有妇女之友刘金宝。他俩平时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光明街,连区里的会议都没参加过,突然被穆主任指派来市里开会,心里都是激动又紧张的。“小叶,你说穆主任为啥点名让咱们来开会?是不是格外重视咱俩?”叶满枝没想那么多,很实际地说:“可能是因为咱俩长得最好看吧!”“哈哈,你说得对!让咱俩来开会,给光明街长脸!”两人从郊区进城,走进市商业局二楼会议室时,大部分座位都被坐满了。由于座位不是指定的,叶满枝主动选择了第一排仅有的两个正对着主席台的空位。“咱俩往后面坐吧?”刘金宝不想坐到领导眼皮子底下。“坐前面多好啊!”土包子小叶低声劝,“难得来市里开一次会,下次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坐在第一排能看清领导长相,听清领导讲话,回去后还能多些谈资!”刘金宝觉得她说得有些歪理,只好跟着她坐进了第一排。主席台上方的横幅写着“市商业局型煤推广介绍会”。刘金宝小声问:“啥是型煤啊?”“没听说过,既然是推广介绍会,这型煤肯定是新产品,咱们不认识也很正常。”“咳咳,”主席台上的张副局长轻咳一声,示意会议正式开始,“第一排这两位年轻同志说得很对啊,型煤是咱们市煤炭公司生产的新产品,现在要响应中央节约煤炭的号召,向广大市民推广普及。”张副局长从盒子里拿出两块蜂窝煤,正式向大家介绍起使用这种成型煤的好处。巴拉巴拉讲了半个小时。叶满枝在笔记本上帮他归纳总结了以下几点:省煤,省柴,省运力,省事,清洁卫生。反正就是比散煤好用。叶满枝心想,难怪穆主任把他俩派来了,这会议内容还真不是什么要紧事。现在还是夏天,老百姓用煤主要就是生火做饭,用量只有冬天的一半,这时候推广蜂窝煤,恐怕效果不大。张副局长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她的想法。“由于型煤刚刚投入生产,产量不大,咱们从这个月起,在市里设立三个试点煤站,大家回去后可以组织动员辖区居民,到这三个试点购买蜂窝煤进行试用。”刘金宝嘟哝:“完了,但凡有什么新事物新政策,最先被推广的都是咱们这些基层干部。你看着吧,咱们街道办要想动员大家使用蜂窝煤,那自家就必须先用上蜂窝煤!”领导用词是有些学问的,如果只是“动员”居民,那他们回去宣传一下就行了。可是既然还要求“组织”,那就是带着具体任务的!叶满枝上班不到一个月,还没学会听领导的潜台词,经他提醒后总算明白了过来。看来老叶家十之八九也要改用这种蜂窝煤了。因此,在领导询问大家是否还有疑问时,叶满枝主动举手提问了。“张局长,请问蜂窝煤的损耗怎么样啊?用火烧水、煮饭、煮菜的话,每个月大概需要多少蜂窝煤?”“这位同志问得很好啊,咱们局里和煤炭公司提前找职工家庭做了试点,一般7-8口人的家庭,每月的蜂窝煤消耗在100-110块左右,咱们蜂窝煤的零售价是35元/千块。算下来一个月的花费不超过4块钱。”叶满枝在心里快速合计了一下,她家八口人,每月买煤要花四块五左右,还要搭配柴火混着烧才够用。如果张副局所说是真的,那么用蜂窝煤代替散煤以后,每月应该能节省一块钱的煤火费。确实挺划算的。叶满枝和刘金宝将会议精神带回了光明街,果然如刘金宝所说,在动员居民购买蜂窝煤之前,穆主任先号召所有干部起带头作用。叶满枝二话没说,举手支持了领导工作。当天下班后,她连晚饭都没吃,先去歪脖子胡同附近,找到正在排队等活儿的五哥。“我正想找你,”五哥扔下马鞭,跳下车问,“你还要在林青梅家住多久啊?”月牙胡同那边没人守着,他总怕鸡窝里的鸡被人偷了。“先别管你那些鸡啊鸭的,我这有个挺赚钱的活,你想不想接?”叶满枝直奔主题。五哥是个大财迷,她不信对方会无动于衷。闻言,五哥果真有了兴趣:“什么活?”叶满枝把她去市里开会的情况讲了一遍,“我们街道办、派出所,还有粮站、卫生站、房管所、邮政所,都要订购蜂窝煤,根据大家手头的煤票,先订三个月的量,按照每户需要350块计算,要拉上万块蜂窝煤回来。”“咱们附近的煤站没有这个蜂窝煤吗?”“没有,要去市里的试点煤站购买。零售价是一千块蜂窝煤35元,但大家一起买就可以按照批发价31元来算,比买散煤还便宜。”五哥以为这只是个拉煤的运输生意,笑着说:“行啊,我多喊几个人,大家一起出车,一趟就能拉回来了。”叶满枝想把他支出去一段时间,哪能让他一趟就干完。“你可别找那么多人!三个试点煤站,两个在城里,另一个在城东郊区,虽然路程最远,但是郊区菜农买煤,可以在批发价的基础上优惠4%!我跟穆主任说好了,你去郊区那个站点拉煤,这4%就归你,大家不再另外给你车马费和劳务费。毕竟搬运一万块蜂窝煤不是轻巧活,咱们两厢便宜。”五哥在算账方面相当有天赋,四五岁就会扒拉算盘珠子,简单计算在心里过一遍就能出结果。所以,老幺刚报了数,他就算出1万块蜂窝煤能赚12.4元了。几天就能赚12块,哪怕还要给合作社报账,也绝对是笔大买卖呀!见他动了心,叶满枝故作无奈道:“至于郊区菜农的介绍信从哪来,就得由你自己想办法了,我们是没辙的。”五哥的人面广,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他都认识。在郊区找个菜农应该不是难事。五哥点头说:“我在大阳沟那边认识两个老乡,我养的这批鸡仔就是人家帮我孵的。”“……”叶满枝不想管他那些小鸡仔和老母猪,切入正题说,“这蜂窝煤是抢手货,你大清早就得去排队。所以,最好傍晚出发,去咱奶家住一宿,第二天早上去煤站排队买煤。这批煤只是街道任务,大家不着急用,你每天拉一趟就行,别把红枣累坏了。”叶家老家在农村,距离大阳沟不远,从那边出发确实更近便。五哥惦记着赚钱,又心疼红枣,欣然接受了妹妹的提议。*因着想让五哥在老家寄宿一段时间,叶满枝这个叶家亲生崽决定亲自陪他走一趟,周六傍晚出发,周日下午再跟车回来,还能在农村玩一天。然而,他们这边正准备出发,光明街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因为656厂扩建征地,且地皮覆盖了很多人家的祖坟,有几十个抗议居民与值守工人起了冲突,继而演变成械斗,造成五名工人重伤,十余人轻伤。五名重伤工人正在医院抢救。械斗发生在傍晚,穆主任和张副主任已经赶往医院了,连凤姨这个从不加班的特殊分子,都破天荒地出面安抚起家属来。而叶满枝等四个新手,则被张副主任安排了更为艰巨的任务。以防有人热血上头,相互寻仇,发生第二次械斗,街道办与派出所要组织两支联合巡逻队。巡逻地点就在坟场附近!叶满枝当时正在准备路上的吃喝,欢天喜地等着坐马车野游,在家听到张副主任的传话时,只觉眼前一黑。“???”这些人可真是的,选在什么地方不好,干嘛要在坟地旁边打架!也不怕扰了先人清静!她像拉磨的驴子似的,在家里兜兜转转好几圈,最终只能让五哥先走,她则留下参加巡逻。如今城里和农村都在搞男女同工同酬,男同志能干的活,女同志也能干。哪怕她心里怕得要死,也得硬着头皮,忍着惧意跟上!巡逻队分成两组,叶满枝所在的这一组由三个街道干部和三个片儿警组成。由于人数太少,显得过于不堪一击,出发时每人又带了一样趁手的防身工具。叶满枝选择了轻便又实用的炉灰钩子,庄婷提着扫帚,而刘金宝则惜命地扛了把铁锹。一行人带着防身武器,浩浩荡荡向坟场进发。刘金宝的铁锹最初是扛在肩上的,走到半路扛不动了,就放到地上拖着。铁锹与石子摩擦,不时有火花闪现,噼里乓啷的噪音,配合坟场附近荒凉的气氛,显得格外可怖。“刘金宝儿,能让你那铁锹闭嘴不?”派出所的雷涛实在受不了了。刘金宝振振有词:“走在坟地旁边,就得弄出点动静,否则静悄悄的多渗人啊!”大家被铁锹弄得烦不胜烦,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只好由着他继续制造噪音。即将走到坟场外围时,对面突然传来一阵犬吠,紧接着照过来三四道手电筒的白光。“什么人?立即停止前进!”闻言,雷涛也晃了晃手上的手电筒,喊道:“巡逻队的,你们是干嘛的?”“什么巡逻队?这里被管制了,请你们立即后退!”雷涛扭头问另两名民警:“这儿被管制了吗?我怎么没听说?”“要是被管制了,所长还能让咱巡逻吗?还是过去看看吧,小心被人钻了空子。”于是一行六人不听警告继续向前,走了不到二十米,就被几个穿绿军装的人团团围住了。手电筒的光束从六人脸上一一划过,晃到叶满枝时停了片刻,又继续向右移。穿着军装的小秦暗自嘀咕:“老远就看到有三道白影叮呤咣啷地飘过来,搞了半天是公安制服,真是吓死个人!”他跟身旁人交代两句,就撒丫子往坟场的西面跑去,向领导通报逮到一个熟人。不多时,吴峥嵘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光明街巡逻队的,傍晚不是发生械斗了嘛,领导让我们来守卫械斗现场,以防被人钻空子。”“守卫?”吴峥嵘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手中的炉灰钩子、铁锹和扫帚,神色微妙地问:“你们谁是负责人?”巡逻队的六个人相互瞅瞅,没人应声。他们是临时组建的队伍,除了试岗干部,就是年轻片儿警,两个单位的人,谁也负不了责,谁也管不着谁。见他们没人愿意出面,吴峥嵘直接点名。“站在最前面的那位同志,请出列!”叶满枝环顾左右,发现只有她的位置最靠前。原本她与刘金宝站在一起,结果刘金宝那个狡诈的娃娃脸,在被人包围时偷偷向后撤了一步!她反手指了指自己,语气略显犹疑:“您找我吗?”吴峥嵘一身军装,暮色下的神情清肃威严,颔首说:“就是你,跟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