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的钟声刚过不久,寺里的小沙弥捧着刚沏好的清茶,忍不住又朝石阶尽头望了望

那里除了随风摇曳的野草,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转头看向坐在石桌旁的住持,僧人一身素色僧袍,指尖捻着串佛珠,目光平静地落在身前的青瓷茶杯上,仿佛完全没察觉日头已渐渐西斜。

小沙弥终究按捺不住,放轻脚步上前:“住持,您要等的人今日真的会来吗?这都已经申时了,今日怕是……”

话没说完,住持便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快到了。”

小沙弥挠了挠头,心里满是不解。

石阶蜿蜒通向山底,一眼能望出去老远,连个衣袂翻飞的影子都没有,哪能“快到了”?

他攥着茶盘的手指紧了紧,想再劝几句,却见住持依旧垂眸捻珠,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夕阳的金辉开始往石阶上爬,小沙弥抬眼瞧了瞧天色,想着再等下去茶该凉了,刚要开口劝住持回殿,却听见住持轻声道:“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便自远处传来

不是香客的急促,也不是僧人的轻快,而是带着几分沉稳的、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的声响。

小沙弥猛地扭头,只见石阶尽头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月白色的衣裙沾了些旅途的轻尘,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子,正是今日刚进京的姜韫兮。

“姜施主来了。”小沙弥连忙迎上去,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的欣喜。

姜韫兮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小沙弥,落在石桌旁的住持身上,声音平静却难掩一丝紧绷:“是。听闻国师要见我,我不敢耽搁,这不是刚进京便直接上山来了。”

住持闻言,缓缓抬眸看向她,眼底无波无澜:“姜施主还是称呼老衲住持吧。自归隐云林寺那日起,我便已不是国师了。”

姜韫兮顺着他的目光走到石桌前,刚要落座,目光却猛地顿住

石桌的面上,正摆放着一张祈福签,牌面上的字迹娟秀,正是她几月前前随母亲来寺里祈福时,亲手写下的祈福签!

她当时明明将签子随其他香客一样,丢在了院中的百年梧桐上,怎么会在这?

疑惑刚爬上眉梢,便听住持开口:“老衲知晓姜施主心中有许多疑惑,不如坐下来,听老衲讲个故事。”

姜韫兮压下心头的诧异,依言在石凳上坐下,指尖轻轻抵着石桌的凉意,轻声应道:“好啊。”

住持拿起茶杯,将微凉的茶水缓缓倒在石缝里,目光飘向远处的山岚,声音轻得像风:“不知姜施主可否听过一个传闻为帝者,身蕴金龙真气,可护国运昌隆,福绵悠长。”

姜韫兮闻言,轻轻摇了摇头。

她自小在京中长大,听过不少皇家秘闻,却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

住持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语气却沉了几分:“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位帝王,得是个为民为国、心怀天下的好皇帝。”

风忽然吹过,卷起几片松针落在石桌上。住持的声音也随之一顿,再开口时,每个字都像带着千钧重量:“可倘若,这个皇帝,要用自己的金龙真气,用自己的福绵悠长,去换一个早已身死之人的性命呢?”

姜韫兮呼吸一滞:“住持这话是什么意思?”

住持倒了杯茶递到姜韫兮眼前,“意思是,楚寒熙拿自己的气运和性命,求来了你的这一世!”

第92章 此情无解,此爱无悔

“国师,您刚刚说求?”

姜韫兮重复着这一字,尾音轻轻上扬,带着几分讥诮,又藏着难掩的涩意。

她指尖捏着茶盏的边缘,青瓷的凉意透过薄瓷传到掌心,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情绪。

“我原以为,是上天看不过我前世的苦,所以可怜我,才让我再活这一世。”她垂眸望着杯中晃动的茶影,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可话锋陡然一转,“我从没有要求过他,要用自己的福运绵长,来换我这今生。”

她往前倾了倾身,目光直直锁着对面的国师,语气里带着几分逼问的意味:“世人都说国师拥有通天之能,能窥过去未来,能断因果轮回。那我想请问国师,你说他耗费心力求来我这一世,到底有何意义呢?”

殿内的香烛燃着,烟丝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眉眼,却遮不住她声音里的颤抖。

是为了再走一遍从前的路,重蹈覆辙,再尝一次生离死别的苦?还是为了……挽回曾经那些被亲手打碎的过往?

“姜施主……”国师双手合十,指尖微微泛白,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是想为那人辩解。

“国师,倘若您今日叫我来,只是为了替他说话,劝我原谅,劝我回头”姜韫兮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得像刀,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道,“那便没有必要了。”

话虽决绝,可国师望着姜韫兮的眼眸,却分明看见她眼角那一点红意,正顺着眼尾悄悄蔓延。

方才那番冷硬的话,像一层薄薄的冰,冰层之下,是滚烫的、藏不住的爱意与委屈,只消轻轻一碰,便会碎得一塌糊涂。

为何最开始相爱的二人,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姜施主,我不为陛下开脱他从前的偏执与亏欠,可我也并不觉得,您在这段因果里无错。”

国师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少了几分方才的退让,字字都带着点醒人的力道,像落在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姜韫兮放在膝上的手猛地一僵,指尖无意识地蜷起,眸子飞快地闪烁了一下

那抹慌乱极淡,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可再抬眼时,她眼底的锐利已弱了几分,只余一丝紧绷的戒备,静静等着下文。

“老衲虽不问朝堂事,却也知晓,姜家最开始能在朝中站稳脚跟,是靠着太后娘娘的扶持,借了皇家的势。”国师缓缓开口,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指责,只有平静的陈述,“后来太后仙逝,这份‘依仗’便换成了您。您成了陛下心尖上的人,姜家也借着您的身份,将权倾朝野的权利紧握手中的地步。”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身前的木鱼,声音又沉了几分:“姜家日益壮大,势力盘根错节,可您却始终控制不住这股势头。您总觉得,您与姜家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对族中子弟的贪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们索要权位、敛收钱财的行为,从未真正阻拦。”

“您以为是在护着姜家,却不知是在一点点养肥他们的胃口!从求个一官半职,到觊觎六部职权,最后连不该有的心思,都敢藏在心里了。”国师的目光终于多了几分郑重,“姜家暗中招兵买马,私藏兵器,甚至与北境逆党有所勾结,想要谋逆夺权,这不是旁人栽赃,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这话像一把钝刀,轻轻落在姜韫兮心上。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方才还泛红的眼角,此刻竟慢慢褪去了血色,只剩一片苍白。

庭院中好似有檀香,可这香味却让她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