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尔稳稳地驾着车,在汹涌的人流车流中,如同磐石般沉稳,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寻找着可以暂时停靠的落脚点。
周铭佑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京城街景,心中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有近乡情怯的酸楚,有对父亲安危的揪心,更有一种陌生的、对身后这辆简陋骡车和车上人的深深眷恋。
“方佑,”林玉漱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清晰地响起,带着一路相伴的温和,“京城到了。你家在哪个坊市?我们送你过去。”
她的语气自然,仿佛只是询问一个寻常的落脚点。
这声询问,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周铭佑心中那层薄薄的、名为“方佑”的伪装气球。
他身体猛地一僵,抓着窗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只剩下外面永不停歇的喧嚣,衬得这小小的空间愈发寂静。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对上林玉漱那双沉静、温和,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眸。
那目光里没有质问,只有等待。
正是这份平静的等待,让周铭佑积蓄了一路的愧疚和不安,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
他猛地低下头,小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路上的挣扎、隐瞒、利用……那些被刻意压下的负罪感,此刻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起黑石峪的血腥,想起荒野中的相依为命,想起荷姐儿那只温暖的草编蚱蜢,想起林玉漱一次次寻亲无果时眼中深藏的悲伤,更想起黎尔那一次次沉默却如山岳般的守护……
而自己,却一直在用谎言回报这份救命之恩和一路的庇护!
“对……对不起!” 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哽咽猛地从他喉咙里冲出,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
他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深切的愧疚,直直地望着林玉漱,“婶婶……黎叔……我……我骗了你们!”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他紧紧攥着的、粗糙的衣襟上。
他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佝偻,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不叫方佑……我……我是镇北侯府的……周铭佑……我爹……我爹是镇北侯世子周镇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黑石峪……那些人是冲我来的……我怕……我怕连累你们……更怕……怕暴露身份引来更多的追杀……呜呜……”
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解释着,语无伦次,却充满了真实的惶恐和悔恨。
他不敢看黎尔的方向,他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要将所有的羞愧都藏起来。
车厢内一片死寂。
荷姐儿被周铭佑突如其来的大哭吓到了,小嘴一瘪,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身子往娘亲怀里钻:“娘……哥哥哭……怕……”
林玉漱轻轻拍抚着女儿的后背,目光落在痛哭失声的周铭佑身上。
她心中早有预料,但此刻看着这孩子崩溃般坦诚的愧疚,那份属于原主林玉漱的柔软心肠还是被触动了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任由那压抑的哭声在车厢里回荡,让那份愧疚和压力充分释放。
直到周铭佑的哭声渐渐变成小声的抽噎,肩膀依旧一耸一耸,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好了,莫哭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着理解与无奈,
“这一路上,你一个小娃娃,担惊受怕,能活着走到这里,已是不易。隐瞒身份,也是情非得已。婶婶……不怪你。”
不怪你。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温度的暖流,瞬间注入了周铭佑冰冷绝望的心田。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林玉漱那张依旧裹着头巾、只露出平静眼眸的脸。
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
“镇北侯府……”林玉漱的声音继续响起,沉稳而清晰,“既是如此,事不宜迟。夫君,去镇北侯府。”
“好。”车辕上传来黎尔低沉平稳、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回应。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车厢内涕泪横流的周铭佑,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地址。
他握紧缰绳,手腕沉稳地一抖。
“驾!”
老骡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指令的变化,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奋力拉动车轮。
黎尔操控着骡车,在汹涌的人潮车流中精准地转向,拐入一条更为宽阔、两旁宅邸明显更加高大气派的街道。
车行的速度陡然加快,将阜成门附近的喧嚣繁华迅速抛在身后。
周铭佑呆呆地坐着,脸上泪痕未干,大脑一片空白。
不怪他……就这样?
没有斥责,没有盘问,只有平静的理解和……立即送他回家?
巨大的冲击和如释重负的虚脱感让他浑身发软,只能茫然地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青石板路更加宽阔平整,行人衣着明显光鲜,两旁的宅邸门楼高大,朱漆大门紧闭,门前蹲踞的石狮子形态各异,无不彰显着主人的显赫身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属于权贵区域的、矜持而疏离的静谧感。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清脆而规律的辘辘声。
不知过了多久,当骡车在一处巨大的、气势恢宏的门楼前缓缓停下时,周铭佑才猛地回过神。
镇北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