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颠簸稍缓,却依然如同置身于永不停歇的浪尖。
林玉漱凝神片刻,指尖在膝上不易察觉地划动。 “黎尔,偏西。”她低声道。
车辕上,黎尔握着缰绳的手腕微动。
埋头拉车的老骡子顺从地微微调整方向,偏离了那条看似更近的小径,朝着西侧一片相对平坦、长满枯黄莎草的荒原奔去。
周铭佑靠在微微晃动的车厢壁上,小口喝着林玉漱递来的竹筒水,水很清,还带着点说不出的甜味。
他看起来是在休息,可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没离开过车厢前头那条细缝,还有缝外那个靛青色、稳得不像话的背影。
这个“黎叔”……太不一般了。
寻常车夫,在这种颠死人的野路上跑这么久,早就累得东倒西歪、汗流浃背了。
可这个人,跑了快两个时辰,背还是挺得笔直,握缰绳的手臂稳得没有一丝抖。
还有他选的路……周铭佑年纪虽小,却能感觉到骡车不是在乱跑,而是在不断调整方向,巧妙地避开那些容易埋伏的低洼地、小树林和狭窄山口。
这种对地形的熟悉程度,绝不是一个普通赶车人该有的!
更别说他救下自己的那一刻……那个黑衣杀手像鬼魅一样可怕。
这个“黎叔”,居然能毫发无伤地把自己抢过来……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像冰冷的藤蔓,缠得周铭佑心里发紧。
他悄悄抬眼,看向对面的林玉漱。
妇人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
她正低着头,拿一块干净布,仔细给荷姐儿擦吃完饼后油乎乎的小手和小脸。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头,眼神温和地看过来:“方佑?是不是颠得难受了?要不要再喝点水?”
可周铭佑的心却跳得更快了。
这个妇人,面对他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富家小少爷,表现得太自然,太沉着了。
他垂下眼,藏住心里翻腾的念头,轻轻摇头:“谢谢婶婶,我……还好。”声音依旧故意装得虚弱。
“娘!快看!爹爹编的!”荷姐儿像献宝一样举起一只新编的草编小鸟,翅膀用细长的草叶巧妙地叠着,一下子打破了车厢里的安静。
周铭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荷姐儿见他看过来,立刻开心地把小鸟递到他面前:“哥哥,给你玩!”
周铭佑的目光从那只翠绿的小鸟,移到荷姐儿毫无心机的笑脸上,心里某个冻得硬邦邦的地方,好像悄悄软了一点。
他伸出手,小心地把那草编鸟儿接过来,拢在手心。
“谢谢妹妹。”他声音压得很低。
荷姐儿立刻心满意足地笑了,凑近些,小嘴叭叭地问起来:“小鸟真的会飞吗?爹爹可厉害啦!爹爹还会用那‘亮闪闪的棍子’敲钉子!哥哥家在京城,是不是有堆成山的绸子?摸起来是不是像……像天上的云那么软?”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周铭佑一时有点愣住,不知该先回答哪个。
可看着荷姐儿那双盛满了好奇、亲昵的眼睛,他那绷得死紧的嘴角,竟牵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试着,用松动了些许的语调,去接荷姐儿那些天马行空的问话。
林玉漱在一旁静静看着。
她不动声色地将一个盛着温水的竹筒和一个油纸包轻轻挪到周铭佑手边:“润润嗓子,饼子也垫垫,路还长。”
周铭佑低声道:“谢婶婶。”这一次,那声“谢”里裹着的硬壳,似乎又被磨薄了那么一丝。
天色沉甸甸地压了下来,灰败的云絮低低地黏在荒原尽头,暮色四合。
“前面,背风处有片石林,可暂歇。”林玉漱观察着天色道。
黎尔没有回应,但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转,老骡车便灵活地拐入了一片巨大的石林之中。
那些石柱历经风霜雨雪,被岁月雕刻得千奇百怪,如同沉默的远古巨兽留下的骸骨,狰狞地矗立着,在愈发黯淡的天光下投下扭曲而浓重的阴影,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压迫感。
骡车在几根尤为粗壮、彼此倚靠形成一小片天然避风处的石柱间停了下来。
车刚停稳,黎尔便跳了下来,动作没有一丝迟疑。
他先是利落地解开老骡子的套具,将它牵到背风的角落,拴好,又从车底拿出草料袋和水囊,仔细喂上。
老骡子疲惫地打了个响鼻,温顺地低下头去,发出窸窣的咀嚼声。
安置好牲口,他立刻从车厢底下拖出几块看起来颇为厚实的木板在周铭佑看来就是普通的木板。
只见黎尔手臂发力,将它们迅速竖起、拼接、卡入石缝,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转眼间,一个半人高、呈半圆形的简易挡风屏障便搭建起来,将骡车和一小片空地妥帖地围护在内。
最后,他在屏障中央清理出一块空地,抱来早已准备好的枯枝,蹲下身,拿出火石。
咔嚓几声脆响,几点火星迸溅而出,落入干燥的引火物中。
他俯身,小心地吹了几口气,橘红色的火苗倏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稍粗的柴枝,很快便燃起了一簇明亮的篝火。
跳跃的火光骤然腾起,毫不客气地驱散了旁晚石林间的阴寒与昏暗,也勾勒出黎尔冷硬沉默的侧脸轮廓。
周铭佑裹紧了身上那件华贵却根本不保暖的锦缎外衫,坐在火堆旁铺着的毡子上,沉默地看着黎尔这一连串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多余动作的忙碌。
那股高效的、近乎本能的野外生存能力,以及那份沉默如山、却又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让周铭佑心底那点疑虑像荒原上的野草,见了风,疯狂地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