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无功而返
进驻县邮局的第三天,也是原定计划里检查组的最后一天。按总局安排,他们将于周四下午踏上返程的火车。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高静内心的焦灼如同野火燎原,只有她和心腹肖大海深知其中煎熬。那份“关键物证”无论是足以致命的小型电台,还是写满名字的联络名单都是悬在无数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钟福生父子两代人深耕于此,他们知道得太多,太深!从线报和钟、李二人初审的碎片信息拼凑,那东西,极大概率就藏匿在邮局内部某个角落,只是具体位置成了谜。
蠢货!有些东西是能白纸黑字写下来的吗?!高静在心里狠狠咒骂着钟福生。如今多少人因为这未知的名单而寝食难安,却不敢轻举妄动贸然转移或撤退,无异于自我暴露。
但她们近乎偏执地相信:东西还在邮局!自钟福生落网、电台与名单的消息走漏,她们的人便像钉子一样楔在邮局周围,严密监视每一个下班带走物品的人。办公室职员都被排查过,随身不过一个小包,绝无可能夹带。外勤邮递员行踪虽难完全掌控,但初步评估,电台这种体积的东西,应该还在邮局内。可她们翻遍了!角角落落,掘地三尺,线索却如同蒸发。
白天,肖大海以“检查安全隐患”为名,再次将仓库、办公室的犄角旮旯细细筛过。他经验老道,敲击墙壁倾听回音是否空洞,检查地板缝隙有无松动,甚至挪开沉重的文件柜探查其后,动作隐蔽却滴水不漏。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高静亲自带队,与肖大海再次潜入邮局。手电筒昏黄的光束刺破黑暗,重点聚焦在那个刚刚粉刷一新的杂物间。
她们哪里知道,命运的嘲弄就藏在那新抹的水泥之下。请来的泥瓦匠老师傅是个实诚人,发现墙砖破损处露出一个空洞,只道是当年砌墙的工匠偷工减料,便默默用新砖仔细填实,又用水泥抹得平平整整。其他剥落的墙皮处也一并修缮完好。浑然不觉间,他抹平了最后一丝可能被发现的痕迹。
空荡荡的新货架立在房间中央,墙壁洁白得刺眼。高静的手指带着近乎神经质的执拗,一寸寸抚过冰冷坚硬的墙面,眼神锐利如鹰隼。笃、笃、笃……敲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试图捕捉任何一丝空洞的回响;手电光几乎贴住新抹的水泥缝,寻找任何仓促修补的破绽;肖大海甚至动用了特制的薄片工具,小心探测着墙壁内部的结构……结果,依旧是冰冷的石壁,一无所有!
地面被反复审视,没有新土翻动的痕迹。屋顶的椽木、角落的蛛网积尘都未能幸免,干干净净,仿佛这个房间自诞生之日起便如此清白无辜。
“不可能!”高静站在杂物间中央,压抑的低吼带着一丝濒临崩溃的烦躁,手电光映着她因熬夜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平日里温和的面具碎裂,露出底下阴鸷的底色,“线报不可能全是错的!钟福生昏迷前最后的活动核心就在这里!那份东西……一定存在过!”
肖大海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压得极低:“组长,能想到的地方都查遍了。除非……”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那个最不愿承认的结论,“除非在我们抵达之前,东西就已经被转移了。”
“转移?!”高静猛地扭头,目光如刀锋般刮过肖大海,“不可能!我们的人二十四小时轮班盯着!那东西不是小物件,带出去不可能毫无痕迹!”
她们一直高度怀疑杂物间是藏匿点。但偏偏,这个杂物间的改造是集体行为:左秋生提议,田万里批准。清理出的杂物由后勤组统一处理,左秋生、张美丽、王小荔三人共同搬运……似乎谁都没有单独接触和处理那些“垃圾”的机会与时间。
找不到东西,一切怀疑都成了无根浮萍。这成了横亘在高静面前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无法向上峰交代,更无法揭开笼罩在冰城邮局上那层令人窒息的迷雾。
招待所房间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高静烦躁地来回踱步,烟灰缸里早已堆满了小山似的烟头这是她缓解巨大压力的唯一方式。
终于,她猛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辛辣的烟气,强行将翻腾的怒火与挫败感摁回心底。不能再拖了!没有实质性进展,如此大规模、长时间的驻点检查本身就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更何况她还动用了夜间秘密搜查的手段。
“准备撤离。”高静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通知田万里,检查组工作基本结束,感谢邮局同志配合。明天上午进行最后一次汇总交流,下午返回省城。”她顿了顿,补充道,“让外围的人继续盯紧邮局,尤其是……那三个外勤邮递员。”这是她们最后,也是最无奈的目标锁定。
翌日上午,邮局会议室。
气氛与之前判若云泥。田万里主任脸上洋溢着如释重负的红光,笑容几乎要溢出来。检查组终于要走了!这尊压在头顶的大佛总算要送走了!
高静的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做了最后的总结发言:“感谢冰城县邮局全体同志近一周以来的积极配合和辛勤付出!通过这次检查,我们看到了一个在困境中勇于改进、积极向上的集体!账目清晰规范,工作流程有序,同志们精神面貌积极向上!虽然过去经历了一些风雨波折,但我们坚信,在田主任的坚强领导下,邮局一定能够走出阴霾,再创佳绩!总局对大家的工作是充分肯定的!希望同志们再接再厉,再立新功!”
她的话音刚落,立刻赢得了(主要是田万里带头,左秋生等人积极响应的)一片热烈掌声。每个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轻松感。
小荔跟着众人鼓掌,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内心却一片冷寂的湖面。高静这番冠冕堂皇的陈词,在她听来空洞乏味。她敏锐地捕捉到高静笑容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审视,尤其是当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邮递员时,那眼神锐利如针,仿佛要将人刺穿。
下午,高静一行五人终于离开了邮局,踏上了回省城的火车。杨晓雪甚至还有些依依不舍地和小荔挥手告别。
邮局大门前,众人笑容满面地挥手相送,场面一片和谐。
随着送检查组的车影消失在街角,邮局上空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温柔而轻快。胡甜甜长长舒了一口气,凑近小荔小声抱怨:“老天爷啊,这几天我干活压力大得要死!生怕出错!没顾客的时候更难受,闲着都像犯罪,简直是折磨!”
小荔深表同感地点点头:“谁说不是呢,不是被叫去谈话就是被问东问西,我也心惊胆战的,就怕哪里工作没做好。这下总算能喘口气了。”
整个邮局的工作人员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喜色。这尊催命符般的检查组,终于走了!紧绷的弓弦骤然松开,每个人心中都只剩下一个念头:终于能让自己停下来,喘口气,好好歇一歇了。
第99章 夏夜归家
检查组撤离的风波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后,日子又恢复了它不紧不慢的步调。邮局里一切如常,风平浪静。陆怀瑾那边也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如同石沉大海,这平静反而让小荔心中那根弦松了下来,却又隐隐悬着一丝未落地的尘埃。
省城的杨晓雪真是个实诚姑娘,回去后就把小荔托付的事放在了心上。她跑了几趟百货大楼,打听锁边机的消息,得到的答复都差不多:这是生产设备,不对个人出售。最后还是她妈托了关系,在服装厂的旧设备堆里翻找,才寻摸到一台淘汰下来的二手机器。
机器送到小荔手上时,看着竟有七八成新,只是边角有些使用痕迹。杨妈妈托人带话说:“别看是旧的,厂里管库的说了,性能好着呢,要不是看老姐妹的面子,这个价可拿不下来。”整整两百块!小荔付钱时,心里也抽了一下,比崭新的缝纫机还贵。在这个工业品匮乏、物资凭票的年代,许多后世看来不起眼的东西,价格都高得令人咋舌,且常常有价无市。
这感觉,就像供销社新到的那批塑料凉鞋。夏天一到,花花绿绿的凉鞋一摆上柜台,立刻成了大姑娘小媳妇们眼里的稀罕物,刚上架就被抢购一空。
小荔私下里跟胡甜甜嘀咕:“那玩意儿穿着烧脚丫子,哪有咱自家纳的千层底舒服透气?”可在这相对闭塞的小县城或者更大的省城,这就是顶顶的“时髦”和“潮流”。
胡甜甜就是这潮流的引领者之一。她穿着小荔亲手做的水蓝色“的确良”布拉吉,裙摆轻盈,同色系的发带束起乌黑的辫子,再配上抢购来的白色塑料凉鞋,走在县城街头,那回头率蹭蹭地往上涨。
不少姑娘都悄悄打听:这漂亮裙子哪儿做的?那别致的发带哪儿买的?无形之中,王小荔的手艺和胡甜甜的穿搭,竟成了县城年轻女同志悄悄模仿的风向标。
为感谢杨晓雪的帮忙,小荔特意给杨晓雪和她妈妈各做了一套时兴的布拉吉,还附赠了不少精巧的发带和头绳。
家里有了缝纫机和锁边机这两样“大件”,做衣服的效率简直上了天。“哒哒哒”的机器声连绵不断,布料在针尖下飞速成型,比手工快了何止几十倍。
又是一个周六傍晚,夕阳熔金。小荔和她爸王有田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踏上了回屯子的路。包袱里塞满了小荔给妈妈做的新衣裳,还有小荔爸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几斤珍贵挂面。
紧赶慢赶,到家时天已擦黑,快八点了。夏夜的屯子,暑气未消,不少人家都在屋外纳凉。
远远地,就看见自家院门口那棵老榆树下,聚着几个摇蒲扇的身影,其中就有小荔妈爽朗的笑声。李木匠媳妇眼尖,捅了捅小荔妈:“老三家的,快瞅瞅,道口那边,像不像你家老三领着胖丫回来了?”
小荔妈眯眼一瞧,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可不就是他们爷俩嘛!”她忙不迭地起身迎过去,离老远就亮开了嗓门:“老三!胖丫!咋这么晚还往回赶?也不怕走夜路!”
小荔爸紧走几步,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回家的松快:“寻思着能在家多待一宿!”
小荔也甜甜地挨个叫了一圈“婶子”、“大娘”,礼数周全。屯子里人情往来,这点招呼不能少,否则明天闲话就能满天飞“进城了,眼睛长头顶了”、“越大越没规矩”……
小荔妈跟姐妹们打了声招呼:“你们接着唠,我得回去给这爷俩弄口热乎饭去。”说罢,一家三口的身影融进了院门的阴影里。
树下的闲话风向立刻转了。王麻子媳妇咂咂嘴,语气里满是艳羡:“啧啧,瞅瞅人家王老三家,真是出息了!老三穿着公家发的制服,精神!胖丫那衣裳,一看就是城里货!手里提溜的,指不定又是啥好东西。”
旁边一个新进门不久的小媳妇撇了撇嘴,酸溜溜地接茬:“出息有啥用?老三媳妇不还得在屯子里土里刨食?男人在城里见多了世面,心野了,指不定……”
“你懂个啥!”李木匠媳妇是王老三家的好姐妹,听不得这话,立刻呛声打断,“人家老三早八百年就想接媳妇进城享福!是她自个儿舍不得圈里那两头猪、院里那群鸡鸭鹅!等入了冬,牲口都料理了,你看她去不去城里当太太!”她狠狠剜了那多嘴的小媳妇一眼。
另一个也爱嚼舌根的小媳妇跟着帮腔:“就是傻!家里俩工人挣工资,还差那点猪肉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