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大男人跪在那儿,肩膀微微耸动,平日里再糙再硬的心肠,此刻也软得一塌糊涂。

老太太眼角的泪还没干,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要说多伤心,倒也不全是,儿媳妇们不听招呼是一回事,可这三个儿子要是也跟她离心,那她这一辈子的主心骨就算塌了。刚才那通哭,一半是委屈,一半是要把这三个儿子的心重新攥回来。

她瞅着三个大男人跪在炕前红着眼圈的模样,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抽噎声渐渐歇了,抬手用袖口抹了把脸,声音慢慢放软,带着点刚哭过的沙哑,却透着股子长辈的温和:“唉……妈也不是非要为难你们,就是心里头憋得慌。”她逐个看过去,目光在三个儿子脸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他们攥紧的拳头上,语气松了松,“妈知道,你们仨都是孝顺孩子,打小就懂事。刚才是妈糊涂了,多说了几句,你们别往心里去。”

话里带着台阶,眼神里却藏着掂量只要这三个儿子还认她这个妈,还肯听她的话,那这个家,就还得是她说了算。

三个儿媳妇在堂屋门口和灶房里忙活,屋里老太太的哭喊声、三个儿子的哽咽声,断断续续飘出来,字字都钻进耳朵里。

小荔妈正往灶膛里添柴,听着那话,手里的柴火顿了顿,嘴角往旁边一撇又来这套。大伯娘在一旁擦着碗,余光瞥见弟媳这模样,自己也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里明镜似的:这哭是给儿子们看的,眼泪水一半是真委屈,一半是拿捏人的法子。二伯娘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嘴唇抿得紧紧的,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敢出声。

她们仨对视一眼,眼里都带着股子不服气,可终究谁也没再搭腔。毕竟是公婆和儿子们的场面,这时候进去呛声,反倒落个“搅家精”的名声。灶房里的柴火噼啪响着,把屋里的动静衬得愈发清晰,仨人手里的活没停,心里却跟揣着团乱麻似的,五味杂陈。

老太太攥着老大王有才的手不放,指腹摩挲着他手背上粗糙的纹路,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花,却带着股子缠劲儿:“有才啊,你两个妹妹不易啊……一个农村姑娘嫁进城里,那门槛高得能绊断腿!城里亲家看她们的眼神,都带着三分轻贱。咱做娘家的再不帮衬着点,遇事给她们撑个腰,她们在婆家能抬得起头?受了委屈都没处哭去……”

她絮絮叨叨,翻来覆去都是女儿在城里的难,眼角还挂着泪,语气里的疼惜几乎要溢出来。

三个儿子低着头听着,心里头跟塞了团棉花似的,闷得慌。是,妹妹们或许不易,可谁又容易呢?他们在地里刨食,汗珠砸进土坷垃里,换来的粮食刚够填肚子;农闲时钻进深山老林采山货,踩着露水出门,顶着星星回来,背篓里的蘑菇、榛子能换几个零钱,还得提防着野兽和迷路;盖房子时自己脱坯、和泥、上梁,脊梁压得直打晃……谁不是拼着命往前熬?

可这话堵在嗓子眼,谁也没说出口。只看着母亲那副为女儿揪心的模样,默默叹了口气。

窗外的月亮悄悄爬过墙头,把清辉洒在窗纸上,映出屋里沉默的影子。三个儿子没再跪着,就那么围在炕边站着,或蹲在地上,陪着爹妈。刚才掉的眼泪还在脸颊上留着印子,炕席上那几小块洇湿的痕迹,倒像是把心里的话都浸在了上头。

老太太的絮叨渐渐轻了,只是摩挲着老大的手,指腹反复碾过他手背上的老茧,像在确认什么。灶房里的柴火不知何时熄了,只剩下火星子偶尔噼啪一声,衬得这夜格外静。大伯偷偷抬眼,看见父亲的烟袋锅子又亮了一下,烟圈慢悠悠地裹着屋里的叹息,飘向梁上挂着的那串干辣椒,红得刺眼。

第46章 闲话如风

老太太拉着三个儿子,絮絮叨叨从哥三个小时尿炕、掉河里发烧、偷吃生鸡蛋、爬树开裆露腚,说到供老大念私塾、当上屯会计......桩桩件件,裹着泪花诉说着不易,也浸透了父母的爱。

三个大男人看着老母亲那张沟壑纵横、涕泪横流的脸,心里拧成一团麻,又酸又疼。娘这辈子太苦了!当儿子的,心里那份愧疚和心疼沉甸甸地压着,压得人喘不过气。

回到自家屋里的哥三个,都对自家媳妇产生了点怨气。特别是老大两口子吵了起来:“我妈对咱们这房不薄,没亏待过你和孩子,你就不能顺着她点,这么大岁数了,让她伤心。”

别看大伯母平时温温柔柔的,那也是个厉害的:“我啥时候不孝顺了?你摸着良心说!你妈哭,那是心疼俩闺女没吃上大肘子,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大伯还要讲歪理,大伯娘不耐烦他大半夜不睡觉叽叽歪歪的,用力一脚就给大伯踹地下去了:“我是真惯的你们毛病,天天起早贪黑的伺候一家子,还落不到好。明个我就带着国梁两口子回县里去住,不跟你们掺和。”

东北老娘们急眼了,甭管打不打得过,气势上绝不能输,动手是常事儿,跟自家爷们儿动起手来更是毫不含糊。

小荔住的屋子距离有点远,但还是听到大伯两口子打起来的声音,想出去看看时,就听到国梁哥的声音:“爸、妈你们这是干啥呢?大半夜的赶紧睡觉,别再吵吵了。再大点声满屯子都能听见。”

大伯是个要脸面的,觉得是村干部,不能打架丢人。国梁哥是会拿捏他爸的。

二伯家,二伯娘是啥事不过心的主,正呼呼睡得香,呼噜声不绝于耳。二伯摇摇头,叹口气,也躺下睡了。

小荔爸也是耷拉个脸色进屋的,小荔妈马上就不干了:“你耷拉个脸上给谁看了?”小荔爸没吭声。

“别以为你不吱声我就不知道你想啥,我可没亏待过你爸妈,但让我孝敬你两个姐姐门儿都没有,她们都不把我的两个孩子当回事,还想从我这拿东西,想都别想。”然后揪着小荔爸的耳朵让他们表态,小荔爸反抗几下,耳朵越拽越用力,也是妥协了。

“我没埋怨你,就是看着我妈哭,心里难受,我妈怪不容易的。”

“你凭啥埋怨我,你妈哭是我造成的吗?那是她闺女造成了,结婚二十多年了,年年回来讨饭,两个白眼狼。”

小荔妈这个暴脾气,越想越气,照着小荔爸腰上掐了两把,才让怒火平息。也不搭理人,就自己睡下了。

这个夜晚,注定是不安生的。

第二天,国梁才想起来,自己回来前,去县高中把小泽和小荔的成绩单拿回来了。他看到成绩是都挺惊讶的,小泽年级第一,小荔比她哥少5分,年级第二。他都不知道堂弟堂妹如此优秀。

小荔爸妈接过儿女的成绩单,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小荔妈笑着说:“没想到咱家胖丫脑袋开了窍,考得这么好。”

小荔爸乐得合不拢嘴:“那可不!咱家胖丫多用功啊,天天捧着书本,一看就是一整天,能学不好嘛!”

小荔听爸妈这么说,心里有些惭愧。其实自己就是实在无聊,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些闲书打发这漫长的冬日。

小泽一直以来都很优秀,父母早已习以为常。如今小荔突然也变得这么出色,父母心里格外自豪。

小荔爸得意地说:“这俩孩子随我,学啥都快,一学就会。”“你可拉倒吧!还随你呢!咱家年底的工分,你算来算去,到最后都没整明白到底是多少。肯定像我,当年我跟我爸学认字,就特别快,比我那四个哥哥学得都好。”小荔妈打心底觉得孩子随了自己。

两口子匆忙吃完早饭,带着孩子的成绩单炫耀去了。这事儿必须得好好宣扬,务必让全屯子都得知道,小荔妈甚至都想借大队部的喇叭广播一下。路上碰到的大黄狗,她都不放过,非得唠叨几句。

屯子里的老娘们、老爷们最近都不太爱搭理这两口子。一见面,他俩就开始说:“我家小泽和小荔期末考了全县第一和第二……”刚开始,大家还会附和着夸几句,可听多了,难免心生厌烦。谁家还没几个笨丫头,淘小子的,这么一对比,自家孩子简直没法看了,能愿意搭理他们才怪呢!

背地里,凑一块儿纳鞋底、搓苞米的老娘们儿就开始嚼舌头根子:

“学习好顶啥用?大学都关门了!”

“可不咋地!念再多书,不还得回来刨地?”

“丫头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啥?早晚是人家的人!”

“就他俩能显摆!庄稼人不教孩子干活,光啃书本,往后有罪受!”……

他俩这一通显摆,效果倒是立竿见影小泽和小荔在屯子里“出名”了。那些看自家孩子不顺眼的爹妈,抄起笤帚疙瘩打孩子时,也有了新词儿:“看看人家老王家那俩!人家咋学的?冰天雪地在家用功,考试都是第一第二!再看看你!缺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考那点分,都不够丢人的!看我不削你!” 屯里挨揍的孩子,算是把这兄妹俩“记恨”上了。这名声,也说不清是好是赖。

和小荔同龄的张小花,是大队长家的姑娘,最近走哪儿都能听到夸小荔学习好,乖巧......她觉得小荔抢了她在王家屯的风头,很是不服气,她才应该是最受欢迎的姑娘。她爸是大队长,自己长得漂亮,干活也勤快,现在看小荔愈发不顺眼。

在一次出门,赶巧两人相遇了。沉不住气的张小花双手抱胸,下巴微微扬起,眼神里满是不屑:“胖丫,你不就是考了个第二名嘛,有什么好显摆的。也就你爸妈,天天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到处嚷嚷,也不嫌丢人。”

小荔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回应:“哟,我爸妈乐意显摆,那是因为我争气。不像某些人,仗着自己爸是大队长,就觉得了不起,也不看看自己的成绩,还好意思在这说风凉话。”

“哼,成绩好有什么用?在屯子里,会干活才是本事。你看看你,会干啥活,一天割那点猪草,还跟六七岁的孩子混在一起挣工分,也不嫌害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以后能有啥出息?”小花鼻子一哼,语气里尽是嘲讽。

小荔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小花说:“我以后咋样,用不着你操心。倒是你,”她顿了顿,呼出一口白气,“当个记分员人名字都认不全,工分都给记差了,多亏村干部公正,没让你在继续祸害大家。以后还是认几个字吧,别出门都分不清男女厕所。”

“王小荔!你寒碜谁呢!”小花气得直跺脚,雪沫子溅起来,“我小学毕了业!念书那会儿也不比你差!是我不想念了!念书有啥用?能当革命闯将?”

小荔扯了扯嘴角:“不想念?怕是念着费劲,念不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