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李秋菊那边也没闲着。她一路小跑着回了家,进门就直奔她妈李婆子那屋,迫不及待地问:“妈!知青点那个张知青,你知道他啥底细不?”
李婆子正在纳鞋底,闻言立刻警惕地抬起头,三角眼一瞪:“你打听他干啥?我可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知青有啥好?一个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光会耍嘴皮子!你看看隔壁老王家那英子,嫁个知青,累得跟头驴似的,那男的倒像个甩手掌柜,纯属吃软饭的!咱可不能往火坑里跳!”
秋菊赶紧把从小荔那儿听来的话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重点强调了“供应粮”、“住楼房”、“冬天不穿棉鞋”这些对她极具诱惑力的词儿。
李婆子听完,嗤笑一声,手里的针线活都没停:“那姓张的家倒是南边儿的,冬天是不像咱这儿冻掉下巴颏。可那小子人品忒次!仗着有张白净脸,在屯子里骗了好几个姑娘的零花钱和吃食,让人家爹妈堵着门差点打断腿!胖丫那丫头片子懂个啥?她的话你也信?咱说啥也不能找知青!” 她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秋菊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胜在听话,尤其听她妈的话。听老娘这么一说,她那点刚刚燃起的小火苗“噗”地就灭了。她撅着嘴,有点委屈:“妈,你说找个城里的好小伙儿咋就这么难呢?我条件也不差啊,要样儿有样儿,要身板有身板,她还捏了捏自己厚实的胳膊,咋就没人相中我呢?”
这话深得李婆子之心。在她眼里,自家闺女那是千好万好,顶顶拔尖儿的!她放下鞋底,凑近闺女,压低声音传授“真经”:“菊啊,咱得把眼光放长远!宁做凤尾,不做鸡头!城里头,但凡有份正经工作,吃国家粮的,年纪大点怕啥?只要能养得起你,让你不用下地风吹日晒吃苦受累,那就是好姻缘!”
秋菊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嗯!妈你说得对!我都听你的!” 她眼珠一转,想起另一个指望,“妈,要不咱明儿个再去县里找我姐?让她再帮我寻摸寻摸?”
李婆子盘算了一下,觉得可行:“行!明儿个妈带你去县里,咱在你姐家住两天,好好相看相看!县里机会总比屯子多!”
中午,小荔爸妈顶着寒风从外面回来。一家人围着炕桌吃饭时,小荔就把英子“强行邀请”她去杭市的事当闲话说了。
小荔爸第一个放下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闺女,不行!那老远的地界儿,可不能去!外头人贩子多着呢,花花肠子也多!万一我闺女有个闪失,可咋整?听话啊,咱不去!等猫冬了,地里没活了,爸带你去市里逛逛百货大楼,咱不跟着去!” 小荔妈也一脸担忧地附和:“就是啊胖丫,太远了,妈不放心!咱不去!”
小荔心里暖暖的,赶紧表态:“爸,妈,你们放心!我也不想去!坐那么老长时间的火车,骨头架子都得颠散了!再说了,我可舍不得离开你们俩!” 这话哄得两口子眉开眼笑,心里那点担忧也化成了欣慰。
饭后,小荔妈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她寻思着英子那丫头虽然虎,但主动让小荔陪着去婆家,怕是心里也打怵。她收拾完碗筷,就溜达着去了隔壁二伯娘家。
“二嫂,英子让小荔陪她去杭市,你说这孩子是不是自己个儿跑那么远心里没底,害怕呀?” 小荔妈试探着问,“要不,你跟二哥也跟着去一趟?正好也认认亲家门儿?”
二伯娘正在腌咸菜,头都没抬,瓮声瓮气地说:“她有啥好怕的?小徐那户口本还在咱大队部压着呢,他能跑哪儿去?我看她就是瞎寻思!甭搭理她!”
她心疼的可是实实在在的钱,“再说了,去那么多人干啥?那车票是纸片子啊?不要钱?来回一趟,够买多少斤盐巴了!”
小荔妈一听就明白了,人家亲爹亲妈都不操心,她一个当婶子的更没必要上赶着。她顺势接话:“也是这个理儿。主要是胖丫太小了,出那么远的门,我这当妈的实在是不放心。让她陪着去这事儿,我看是够呛了。”
二伯娘巴不得如此,立刻说:“就是!去恁多人干啥?还不够添乱的!不用小荔陪!让她安心在家待着吧!” 心里还补了一句:省得还得管她饭钱路费!
小荔妈得了准话,心里也松了口气。不用去最好,那么远的路,谁爱折腾谁折腾去!
第31章 远行与留守
车轮碾过冻得梆硬的土路,发出单调的咯吱声,打破冬日黎明前的沉寂。最终,英子还是和徐知青坐上了开往婆家的火车。二伯娘张罗着,恨不得把半个家都给他们带上鼓鼓囊囊一大麻袋,塞满了东北特产:晒得干爽的榛蘑散发着山林的气息,饱满的榛子和松子裹着泥土香,还有自家精心晾晒的各色菜干,码得整整齐齐。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分量着实不轻,光是搬上牛车就费了好一番力气。英子望着这沉甸甸的麻袋,心里既暖又愁,这一路千里迢迢,两人拖着这么多东西,怕是真要累坏了。
临行前的夜晚,小荔找到英子,塞给她五十块钱。那厚厚一沓,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有分量。小荔眼睛亮晶晶的,欢快的说:“英子姐到了杭市,帮我买几件丝绸衣服和裙子,听说那边这时丝绸卖的贼便宜,记住多买几件,把钱都花了。”她特意加重语气,带着点不放心叮嘱:“别挑大红大绿带大花儿的,要那种素净的,最好是啥图案都没有的,就光面儿的!”她撇撇嘴,显然对英子那“红配绿赛狗屁”的审美标准深表怀疑。
英子捏着那叠钱,心里直咂舌,羡慕道:“三婶可真惯着你,拿这么多钱给你买衣裳。”这数目,顶得上好些人家几个月嚼用了。
“羡慕啥呀!”小荔扬扬下巴,目光扫向一旁正收拾行李的徐知青,声音清脆地拔高了几分,“等你到了婆家,你婆婆不得给你买几件新衣裳当见面礼呀?新媳妇登门,哪有不给点表示的?就是不给东西,也得给个红包压压兜吧!姐夫,我没说错吧?”她笑吟吟地将话头抛过去,眼神里带着点促狭的笃定。
徐知青脸上堆着笑,连声应和:“对对对!胖丫说得在理!我爸妈对英子满意得很,肯定有的,肯定有的!”然而心里却像被小石子硌了一下,暗自嘀咕:这小姨子,嘴皮子真利索,心眼子比筛子眼儿还多!管得真宽,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哼!他赶紧把后面不吉利的念头按下去,继续低头捆扎行李。
天还没亮透,墨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残星。二伯借了生产队的牛车,和二伯娘一起,顶着料峭寒风,将英子和徐知青送到了公社那个小小的火车站。简陋的站台,几间低矮的砖房,昏黄的灯光映着寥寥几个同样早起的赶路人。告别的话说了又说,二伯娘的眼圈红红的,二伯则沉默地帮他们把那个沉甸甸的麻袋搬到站台上。几个人在冰冷的站台上跺着脚等那趟慢悠悠的绿皮火车。这个年代,出趟远门,尤其是在这偏远农村,真真是件顶顶遭罪的苦差事。
英子和徐知青一走,家里顿时显得空旷冷清了许多。本来家里孩子就不多,如今就剩小荔和金宝两个孩子。金宝又是个野马驹子似的性子,成天不着家。只有小荔这个“大孩子”,像只慵懒的猫,天天“猫”在屋子里,不是看书就是琢磨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金宝可不管天气多冷,照样天天呼朋引伴,在外面疯跑疯玩。冻得清鼻涕流到嘴边,吸溜一下又跑远了,小脸蛋皴得通红也拦不住他往外冲的劲儿。每天回来,棉袄棉裤上必定沾满了尘土草屑,袖口膝盖蹭得油光发亮,活脱脱一个小泥猴。二伯娘气不过,逮住他狠揍了几次屁股,啪啪作响。可这小子是典型的“记吃不记打”,屁股上的巴掌印还没消呢,第二天回来照旧一身埋汰(脏)。
不过自打小荔那次给了他一块稀罕的大白兔奶糖后,金宝看她的眼神就彻底变了。这小子鬼精鬼精的,知道谁有好东西。从此,他俨然成了小荔的“小跟班”,出门回来有点啥“好玩意儿”,总要巴巴地给小荔留一份。
这天傍晚,金宝又是灰头土脸地冲进小荔屋里,小胸脯还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他神秘兮兮地凑到小荔跟前,带着一身冷气和泥土味儿,小手在脏兮兮的衣兜里掏摸了半天,献宝似的捧出个黑黢黢、焦乎乎的东西递过来,小脸上满是期待:“小荔姐!给你!”
小荔正看书,被这突然闯入的“小炮弹”和那可疑物体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嫌弃地皱起鼻子:“这啥玩意儿?都烤成炭了!你从哪儿扒拉来的?”
金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亮得惊人,努力推销:“烤麻雀腿!可香了!我特意给你留的!你快尝尝!”他往前又递了递,那焦黑的“腿”几乎要碰到小荔的袖子。
小荔看着那团面目全非、散发着可疑焦糊味的东西,胃里一阵翻腾,实在下不去口。她赶紧摆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了不了!你自己吃吧,姐不爱吃这个。”看他那馋样,又忍不住好奇,“你们从哪儿弄的麻雀?还烤上了?”
金宝一听小荔不吃,半点不失落,立刻把那宝贝塞进自己嘴里,鼓着腮帮子用力嚼着,含混不清地说:“石头哥!他有弹弓子!瞄得可准了,‘啪’一下就打下来!今儿打了十多只呢!”他咽下嘴里的东西,小脸上满是崇拜,随即又换上渴望的表情,眼巴巴望着小荔,“小荔姐,我也想要个弹弓子……”
小荔看他满嘴黑灰还一脸向往的样子,有点好笑,摊开手表示爱莫能助:“我也不会做那玩意儿啊。找你爸去,让你爸给你做一个。”
金宝一听,小肩膀立刻垮了下来,学着大人的样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我爸才不理我呢!我说了,他就瞪我一眼,‘去去去!一边玩儿去!别在这儿耽误我干活!’”他模仿着二伯那不耐烦的语气,惟妙惟肖,小眉头还拧着。
这副小大人似的愁苦模样,一下子把小荔逗乐了。她噗嗤一笑,眼睛转了转,给他支招:“傻小子,找你爸干嘛?去找咱爷呀!咱爷手最巧了,做个弹弓还不是小菜一碟?你去缠缠他,保管行!”
“真的吗?”金宝那双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像两颗小星星,一眨不眨地盯着小荔,充满了希冀。
小荔十分笃定地点点头,给他吃定心丸:“那当然!姐啥时候骗过你?”
“太好啦!”小家伙欢呼一声,脸上的愁云瞬间消散无踪。他像得了圣旨,也顾不上嘴上的黑灰,转身就往外跑,小短腿迈得飞快,哒哒哒的脚步声急促地穿过堂屋,一路嚷嚷着“找爷去喽!”冲向了爷爷的房间,留下小荔在屋里摇头失笑,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烤焦麻雀的烟火气。
第32章 陌路归途(上)
棚子里的柴禾越垒越高,玉米杆在墙边堆得越发瓷实,初冬的太阳一天比一天斜得更低,光也显得稀薄无力。刚觉得眼下的麻雀飞得沉甸甸,日历就悄无声息地撕到了十月下旬。
十月底的风裹挟着刀片似的寒意,小荔在炕上翻了个身,鼻尖蹭到冰凉的被沿,猛地一个激灵,彻底醒了。窗外天色刚透出蟹壳青,伸手一摸炕,那点残存的温热也快散尽了。
“嘶……这东北的冬天可真不是盖的,”她嘟囔着把被子裹得更紧,“才十月底就冻得骨头缝都发酸。” 忽然,她眯着的眼睛捕捉到窗外有什么细碎的东西悠悠飘落。小荔一个骨碌爬起来,脸几乎贴到冰凉的窗户纸上下雪了!是今年冬天的头一场雪!
她心头一热,什么寒冷都顾不上了,手忙脚乱地套上厚棉袄,蹬上棉靰鞡鞋就往外冲。屋门一开,凛冽的寒风像无数小冰针迎面扎来,割得脸皮生疼,她下意识缩紧了脖子。可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如同被无形的手从苍穹深处筛落,轻盈、密集、无声无息地覆盖着目之所及的一切。小荔忍不住伸出冻得微红的手去接,雪花瓣一触到温热的掌心,瞬间便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沁凉的触感直钻心底。
院子里很快铺上了薄薄一层银白,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小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仰起头,天空是混沌的灰白,雪片无穷无尽地落下。远处的山峦轮廓变得柔和,披上了蓬松的绒毯;平日里熟悉的田野、篱笆、柴垛,此刻都被雪温柔地包裹,显出一种陌生而圣洁的静谧。
“下雪啦!下雪啦!”小荔兴奋地在院子里转着圈儿喊,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响亮。屋里立刻传来小荔妈带着睡意的斥责:“死丫头!作死呢!大冷天的不赶紧进屋,在外头瞎折腾啥?冻出毛病来有你受的!”
小荔咯咯笑着回喊:“妈!你快出来看啊!可好看啦!”小荔妈的声音透着无奈:“年年都下,有啥稀罕?等会儿冻成冰棍儿,我看你还乐!”
金宝听见动静也穿戴整齐跑了出来,一大一小两人像撒了欢的小狗,在越来越厚的雪地里追逐打滚,笑声惊飞了枝头觅食的麻雀。直到鞋袜都湿透冰凉,两人才被各自的娘吼回了屋。小荔钻进被窝,冻得牙齿打颤,小荔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姜味浓郁的姜丝红糖水,逼着她灌下去驱寒,又板着脸训斥:“姑娘家家的,身子骨金贵,再敢这么疯,看我不收拾你!”
这头一场雪,像一道无声的宣告,整个屯子正式进入了“猫冬”时节。忙碌了一年的筋骨终于可以松弛下来,在热炕头上慢慢熨帖春种秋收积攒下的疲惫。
而千里之外的南方杭市,此刻只需一件夹衣便足以御寒。英子和徐知青在哐当作响的绿皮火车上辗转了五天多,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了杭市火车站湿漉漉的水泥月台。两人都长长吁了一口气,旅途的疲惫刻在脸上,蓬头垢面,衣裳皱巴,真跟逃难归来的难民没什么两样。徐知青熟门熟路地带着英子挤上公交车,车身在狭窄的街道上晃晃悠悠。阔别一年半,望着车窗外熟悉的街景,梧桐树荫下的洋楼,穿城而过的运河,徐知青心头涌起一阵近乡情怯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