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人看着跪在地上的二儿子儿媳,老太太也跟着抹起了眼泪。老头子心里也像打翻了五味瓶,好好一个家,怎么就闹成这样?他重重叹了口气,终于发话:“老二,你们起来吧。我知道,你家是吃亏了。”他转向小儿子,“老三,你去,把村长和支书请来。咱们今儿晚上,就把这家分了!”

大伯一听,急得连忙阻止:“爸!这可使不得!因为这点小事就分家,我这当大哥的,以后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他更担心的是,自家两个孩子能有出息,都是靠兄弟几个一起供出来的,现在翅膀硬了就闹分家,传出去名声太难听。

可小荔爸(老三)哪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吃亏占便宜他不在乎,一心就想分出去单过,好给自家儿女奔个前程。他应了一声“哎”,脚步飞快地就出了门,对老大的阻拦充耳不闻。

没多一会儿,村长和支书就被请来了。小荔爷爷强打起精神,客气地把人往屋里让:“两位老弟,辛苦辛苦!累了一天,还得为我家这点糟心事操心。”

村长和支书摆摆手:“老哥,客气啥。真要分家?一家子热热乎乎地过,多好哇。”

“树大分枝,人大分家。”小荔爷爷摇摇头,“孩子们都大了,我们也老了,管不了下一辈的事了。分了,都清净。”

小荔妈这时显出了几分眼力见儿,手脚麻利地冲了几杯糖水端上来,说道:“爸,您几位先说着话,我去把饭拾掇一下,一会儿就好。”村长支书连说不用麻烦,小荔爷爷看着三儿媳这懂事的样子,心里总算舒坦了点,点点头让她去忙活。

晚饭其实国梁媳妇已经做好了。小荔妈又快手快脚地炒了个大酱鸡蛋,用家里的咸肉炒了盘辣椒,还拌了一碟花生米。凑齐了八个菜,分量都足,诚意满满地留两位村干部吃饭。

饭后,分家正式开始。老头清了清嗓子:“家里的房子,就按现在住的来。东厢房归老二家,西厢房归老三家。这正房,是老大家的。我们老两口,跟着老大过。”他看看几个儿子,都没吭声,接着说:“圈里的猪,年底杀了,三家平分。鸡,一家抓两只。”

最后,他让老太太拿出家里的积蓄。老太太从炕柜深处摸出个旧手绢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零零碎碎的毛票和块票,一共二百二十块钱。老头对着老伴说:“老大家,供出了一个高中生(国梁),一个初中生(国栋);老三家,小荔也上了初中,小泽再上高中;老二家……”他顿了顿,“老二家,没一个正经上学的孩子。”这话虽有些绝对,但此刻说出来,份量极重。“你拿出一百块钱来,给老二家。这算是补给金宝,从小学到高中学费的份子钱。”

他目光扫向老大和老三。老三立刻表态:“爸,我没意见!”

老大也只能沉重地点点头。此刻他如坐针毡,像是被公开处刑。现实摆在眼前:他家孩子个个“出息”,老二家孩子却“没一个读书的”,尽管有金宝年幼、英子自己不愿读的原因,但这表面上的巨大落差,足以让他脸上火辣辣的,抬不起头。

小荔爷爷继续说:“国梁结婚,家里出了三百块,其中一百是家里借给他的,要还给家里。那么现在,家里现钱一百二十元,实际账面上是二百二十元,分三份,一家七十块。剩下十块,留给我和你妈傍身。至于粮食,秋收后队里按工分分粮,各家自己去领。家里的存粮,秋收前先一起吃,过后三家平分。”

众人都点头,没有异议。剩下的锅碗瓢盆、坛坛罐罐,各家自己拿。往后,各家都在自己屋前垒灶台,开伙做饭。

这个家,就这么利索地分完了。送走村长支书,老头老太太默默回了自己屋,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唉……儿大不由娘啊!”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

“早分晚分,总得分。”老头也满嘴苦涩,“等到兄弟间为了点家当撕破脸皮,情分都磨没了,那才真叫难看。不如现在分,还留点余地。”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老太太点点头,随即又愤愤道,“可这国梁媳妇,真不是个东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老二家没脸。城里来的,心思就是多!”

二房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二伯娘喜滋滋地数着手里的钱分得的七十块,加上补给金宝的一百块,整整一百七十块!二伯躺在炕上,语气疲惫却带着解脱:“早点睡吧,明天还得起早秋收。以后离老大媳妇和国梁家的远点,都不是省油的灯!”

“知道了!”二伯娘把钱小心收好,应道,“以后咱俩就管好自己,好好上工挣工分,不搭理她们!”

小荔爸妈的屋里,也弥漫着轻松的气氛。终于分家了!钱多钱少无所谓,能分开单过就是好事。两口子盘算着,等忙完这阵子秋收,就去县里跑跑,给小荔寻摸个工作。

而老大家的屋里,气氛却异常沉闷。虽然如愿分家了,可这名声算是臭大街了。国梁心里憋着一股气,忍不住埋怨起自己那多嘴惹祸的媳妇来。

这一夜,月光照着同一个院子,几家欢喜,几家愁肠。

第22章 田埂闲话

昨儿个老王家分家的热闹,成了今早大伙儿上工路上嚼不完的舌根。日头刚在东边露脸,土路上便三三两两聚着人。上了年纪的,多半摇头咂嘴,念叨着“父母在不分家”的老理儿,总觉得拆了伙儿,心气儿就散了。而那些年轻的小媳妇们,脚步轻快,眼神里却藏不住羡慕的光。谁不盼着自个儿当家作主,过几天松快日子?守着公婆的脸色,一大家子十几口人挤在一个锅里搅马勺,锅沿碰着碗边儿,真心实意乐意的能有几个?

李木匠媳妇紧挨着小荔妈走着,瞅瞅前后没人太近,便压低了嗓子,那羡慕劲儿几乎要溢出来:“哎!我真是眼热你啊,早早儿就单过了,省多少心!你说我家啥时候能分家呀?”

小荔妈听了,嘴角一撇,带着几分了然和讥诮:“你呀,趁早甭做那梦!就你家那婆婆,心都偏到胳肢窝去了,能舍得把你们这摇钱树放出去?还指望着你们几个家当牛做马,好给她那宝贝疙瘩小姑子攒份体面嫁妆呢!”

“可不咋地!”李木匠媳妇一拍大腿,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就秋菊那丫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长得也就那样,心思倒野得很,一门心思要往城里钻,咱屯里的小伙子,她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小荔妈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凑近了些:“哦?真攀上城里的门路了?”

李木匠媳妇左右飞快扫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飞了树上的鸟:“嗐!还不是我城里那个大姑姐给张罗的!介绍个啥人?四十岁!比我公公也小不了几岁!老婆病没了,撇下仨半大不小的拖油瓶!说是在粮站扛麻袋的临时工?”她撇撇嘴,一脸的不屑,“就这,听说人家还挑拣呢!嫌咱家秋菊又黑又胖,身板子不利索!”

“啧啧啧!”小荔妈连声咋舌,脸上满是难以置信,“我的老天爷!这岁数,再往上够够,都能跟你公公称兄道弟了!还带着仨张嘴!你家那大姑姐,可真够‘疼’她妹子的,这缺德主意也想得出来?”

“谁说不是呢!”李木匠媳妇恨恨道,“就这,人秋菊还觉着委屈呢!在家更是祖宗奶奶一样供着了,横草不拈竖草不拿,连裤衩子都排着班儿让我们妯娌四个轮流给她洗!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小荔妈看着李木匠媳妇憋屈的样子,忍不住支招:“你们妯娌四个也太老实!要我说,就该硬气点,联合起来给她点颜色看看!二十啷当岁的大姑娘了,工分不挣一个,天天窝在家里孵蛋呢?下个金蛋还是银蛋了?”

正说着,路那头李木匠的娘,也就是秋菊她妈李婆子,扭着腰走了过来。老远看见小荔妈,那脸上就堆起了笑:“哎哟,国梁他三婶子!正找你呢!听说你们家大儿媳妇是城里来的文化人?人面广!帮咱家秋菊留留心呗?看看城里有没有那合适的、有出息的小伙子给牵牵线?咱秋菊啊,模样周正,性子也好!”李婆子说着,下巴微微扬起,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小荔妈脸上立刻绽开热情的笑,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行啊,李婶子!这有啥难的!就凭咱家秋菊妹子这人才品貌,水葱似的,那好人家还不是排着队等着?您放心,我回去就跟国梁媳妇提提这事!”

这话简直说到了李婆子心坎里,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拍着小荔妈的胳膊:“那是!咱家秋菊啊,打小就聪明伶俐,手脚麻利,招人稀罕着呢!”

旁边的李木匠媳妇听了,心里头“呸”了一声,暗自腹诽:招人稀罕?招苍蝇稀罕吧!这老虔婆,真会自卖自夸!

小荔妈眼珠一转,又笑着给李婆子指了条“明路”:“李婶子,这事儿啊,您最好再跟我大嫂言语一声。国梁和他媳妇都在学校教书,那接触的可都是文化人!要是有合适的男老师,那多好!工作体面,吃公家粮,跟秋菊妹子正般配!”

李婆子一听,眼睛“噌”地亮了,一拍大腿:“哎哟!这话在理儿!在理儿!我这就去寻你大嫂说道说道!”话音未落,人已经扭着身子,风风火火地朝王老大媳妇家方向疾步而去。

看着李婆子那匆忙又带着几分喜气的背影,小荔妈和李木匠媳妇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嘴角都撇了撇,露出心照不宣的嘲讽。

李木匠媳妇想起什么,又说:“对了老三媳妇,秋收前我回娘家张家坝子,那边村长媳妇还特意跟我打听你家小荔呢!听那意思,她家小子跟小荔好像是同学?”

小荔妈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摆摆手:“同学多了去了,哪个屯子的都有,我可记不清。再说,我家小荔还小着呢,我可舍不得她这么早就出门子。怎么着也得在身边再留几年,多享享福。”

“那家条件是真不赖,”李木匠媳妇补充道,“爹是村长,娘是妇女主任,家里就一根独苗苗儿子,房子还是红砖房......”

小荔妈心里头早已有了计较,坚定地摇摇头,没接话。她家小荔,那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可舍不得闺女嫁到农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受那份风吹日晒的苦。她的闺女,得奔更好的前程去。

说着话,两人已走到了地头。晨雾尚未散尽,田野里已是一片忙碌景象。金色的阳光洒在望不到边的庄稼地上,也洒在弯腰劳作的农人背上。她们收起闲话,各自抄起家伙,汇入了这片金色的海洋,开始了又一天的辛苦劳作。

整个屯子,就这样在贪黑起早的连轴转中忙碌起来。先是沉甸甸的玉米棒子被掰下,堆成小山;接着是金黄的麦浪被镰刀割倒,捆扎成束;然后是水田里金灿灿的稻穗,在“唰唰”的割禾声中纷纷倒下。玉米、小麦、水稻刚收完入库,地里的黄豆、黑豆又熟了,豆荚饱满,等着人去敲打收获。最后是地里壮实的大白菜,一棵棵砍下,码放整齐。大队部的晒场上到处都是晾晒的粮食,空气里弥漫着粮食和泥土混合的、特有的干燥香气。吆喝声、牲口叫声、农具碰撞声、孩子们的嬉闹声,交织成秋收特有的交响曲,足足喧腾了二十多天,这场关乎一年生计的大仗才算落下帷幕。

秋收总算落下了帷幕。人人都累脱了形,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走起路来脚步都打着飘。可当目光落在那晒得金灿灿、堆得小山似的粮食上,或是手指摩挲着饱满鼓胀的谷粒豆荚时,那份沉甸甸的踏实和从心底里漫上来的喜悦,便像温热的泉水,悄悄熨帖了所有酸痛的筋骨。空气里,仿佛都浮动着一种微甜的、满足的气息。

第23章 秋天山里采摘

秋收的尾声,老天爷仿佛格外开恩,一连多日都是明晃晃的碧空,一丝云彩也无。毒辣的日头悬在天上,将铺晒在晒场里的粮食晒得干透透、金灿灿,颗颗饱满结实,捏在手里硬邦邦的,几乎能听到彼此摩擦的脆响。

望着堆积如小山的金黄谷粒,大队长脸上笑开了花,提前跟公社借来了两台拖拉机。屯子离公社粮站近,拖拉机“突突突”地吼叫着,喷着黑烟,一趟趟往返于村子和粮站之间,沉甸甸的粮袋把车斗压得吱呀作响。忙碌了整整一天,汗珠子摔八瓣,总算把公粮都送进了粮站那高大的粮仓。验收员捏起一把麦粒,放在嘴里嘎嘣一咬,满意地点点头。随着那一声“合格”落下,压在村民们心头一整年的公粮任务,终于像卸下的重担,“哐当”一声落了地。空气里都弥漫着松快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