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荔爸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夹菜到闺女碗里,那眼神里的肯定和心疼,比说啥都明白。
这时,一直若有所思的大伯清了清嗓子,开了腔。他说话不像女人们那样直白带火气,却透着一股子掌握规则的沉稳劲儿:“胖丫啊,别怕。那张知青要是还不开眼,敢再往你身边凑合……”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大伯就去县里知青办走一趟。把他今天骚扰女社员、思想作风不端正、意图破坏广大贫下中农团结的事儿,好好说道说道。”
他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就凭这几条,够他喝一壶的。轻则记过,档案里留个大污点,这辈子甭想翻身;重则……直接退回原籍发配农场改造!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广阔天地’!”
艾玛呀!坐在角落里闷头扒饭的徐知青,听得手一哆嗦,筷子差点掉桌上,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他偷偷抬眼瞄了瞄岳父岳母那平静的脸,又看了看旁边只知道给自己夹菜、一脸崇拜看着自己的傻媳妇英子,心里那点“软饭硬吃”、拿捏老丈人家的念头,瞬间被碾得粉碎!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东北人的彪悍和护犊子能到什么程度!以前只觉得小姨子嘴皮子利索不饶人,顶多是牙尖嘴利,嘴损。今天亲眼见识了那“镰刀脱手”的精准狠辣,打死他也不信是意外!这哪是小姑娘?分明是披着羊皮的小狼崽子!心够黑,手够狠!想想那血呼啦的场面,徐知青就觉得大腿根儿隐隐作痛。这丫头片子,真下得去手啊!自己以后在她面前,可得把尾巴夹紧了!
他瞬间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能在这家待着,纯粹是傻媳妇稀罕自己。要是哪天英子不“得意”自己了……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碗里的饭都不香了,后背凉飕飕的。
小荔妈这会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甜香四溢的红糖水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闺女面前:“来,胖丫,快喝了,压压惊。瞅瞅这小脸,跑回来时都吓白了。”那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
一直沉默的小荔爸,这时放下筷子,看着闺女,眼眶竟微微有些发红。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顶天立地的东北汉子,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大闺女,听爸的,以后打猪草这活儿,咱不干了!那点工分,咱家不稀罕!你就在家,想干啥干啥,好好玩!”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下翻涌的情绪:“要是想出去溜达,等下工了,让你哥陪着!你一个人……爸这心里头,不踏实。” 铁汉柔情,莫过于此。
一个“不踏实”,道尽了老父亲后怕又深沉的爱护。这模样,看得旁边的爷爷奶奶都忍不住撇了撇嘴,心里嘀咕:至于么?就他家这胖丫,心眼子多得跟莲蓬似的,浑身是刺儿,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哪能吃啥亏?今天这一出之后,别说招惹了,方圆十里八村,哪个小子还敢上门提亲?怕不是要砸手里喽!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小泽,等爸妈和长辈们表态完了,才放下碗,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压低声音对妹妹进行指导教育:“妹啊,哥说两句。”
他神情认真,“今天这事儿,你做得解气,但有个前提:是那张知青自己理亏在先,加上他是外来的,没根没基没人撑腰,咱们才能这么痛快。这要是本屯子、家里人多势众的混不吝,你把人家腿真割坏了,事儿就麻烦了,赔钱是小,结仇是大。”
小荔点点头,她哥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她就是看准了张知青心虚又没靠山,才敢下这个“狠手”。
小泽见妹妹听进去了,继续传授“经验”,声音压得更低,透着点老谋深算的味道:“哥教你点实在的。以后啊,真到必须动手的地步,记住两条:第一,挑地方下手!往衣服能盖住的地方招呼,肋巴扇、大腿根儿、屁股蛋子……这些地方,打狠了外面也看不出来伤,疼不疼只有他自己知道。千万别打脸,目标太明显,容易留把柄。”
他眼神扫了扫四周,确保没外人注意,接着说:“第二,人多的时候,千万别硬刚!好汉不吃眼前亏。瞅准机会,撒丫子就往家跑!只要跑回咱家院子,你就算安全了。剩下的事儿,交给咱爸、咱哥、咱大伯他们。咱们家别的没有,就是人多拳头硬!保证让敢追来的后悔生出来!”
小荔听得眼睛发亮,这简直是实战宝典啊!
小泽最后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记住,最高明的法子是……惹不起,咱躲得起。先认怂,不丢人。等对方放松警惕了,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麻袋一套,棍子一抡……打完就跑,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下手干净利索,让他疼得钻心又找不着人,那才叫本事!” 他做了个套麻袋的动作,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
小荔听得是心服口服,眼睛瞪得溜圆!好家伙!这哪里是老实巴交的哥哥?分明是深谙“厚黑学”精髓的隐藏高手啊!今天这顿饭,吃得值!不仅得到了全家的“免死金牌”,还意外收获了哥哥的江湖生存秘籍!
第17章 心大者安眠,做死者破财
为了让小荔爸安心,小荔下午连猪草都没去割,在家结结实实睡了一大觉。小荔爸心里还是不踏实,生怕闺女被白天那张知青血糊糊的样子吓着了,夜里做噩梦。他不但拘着金宝不让出去玩,还破天荒地从柜子底摸出一把珍藏的水果糖,塞进金宝手里,连哄带唬:“金宝,今儿个就在家待着,陪着你姐!哪儿也别去!万一你姐惊着了,你就跑去地里找小叔叔,糖给你,记得别出门!”
全家人都偷偷翻白眼。王老三这担心劲儿,简直没眼看!就小荔那性子,心黑手狠的劲儿,屯子里多少大老爷们都不如他闺女敢下狠手。也不知道他担心个屁。
小荔妈可没闲着。她下午一头扎进了“王家屯情报中心”也就是村头大树下、井台边那群消息灵通的妇女堆里。凭着“八卦天团”七嘴八舌贡献的内部消息,她很快就把张知青那点破事摸了个门儿清:勾搭了哪几家的大姑娘,吃了谁家的鸡蛋,拿了谁家的布头,哄了谁家姑娘的零花钱……桩桩件件,证据确凿,人品那是真不咋地!
摸清了底细,小荔妈立刻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她挨家挨户登门,专找那些被蒙骗了闺女的爹妈。话里话外把张知青贬得一文不值:“老哥/嫂子,你家闺女心善,可架不住有人心眼子坏透腔啊!那姓张的知青,就是个专门祸害姑娘的!瞧这名单,东家西家,一个没落下!吃拿卡要,作风大大的有问题!” 她义愤填膺地鼓动着,“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吃了咱的,用了咱的,都得让他吐出来!还得加倍赔!这叫精神损失费!咱得找干部,举报他!作风不正派,这是要坏咱王家屯的风气!他要是不认账不赔钱,咱就告上去,让他去劳改农场啃窝头!”
这主意够损,也够绝!不知道小荔妈这脑袋瓜子是怎么转出来的,但效果立竿见影。
天刚擦黑,原本还算消停的知青点,瞬间又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回比白天打架那阵势还大,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看热闹的村民。知青点里其他人弄明白原委后,看张知青的眼神简直是一言难尽这人是猪油蒙了心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下子招惹这么多家姑娘,没被愤怒的村民们当场打死,真是托了他白天刚挨过揍、身上还带着伤的“福气”!
村长、支书、大队长、会计……屯子里能说得上话的领导全被惊动了,齐齐聚到了知青院。原因无他:有人实名举报知青张某某生活作风严重不正派!这顶帽子在当下可是能压死人的,弄不好真得上纲上线,送去劳改!
屋里的张知青,冷汗像小溪似的顺着鬓角往下淌。比起白天挨的拳脚,此刻他心头涌起的恐惧才是真的刺骨冰凉。这要是坐实了,前途尽毁不说,下半辈子可就完了!他缩在炕角,打死也不敢露头。
知青点的老大哥郑明站了出来。他是第一批来王家屯的老知青,在屯子里待得久,深知这里的村民虽然对他们这些外来户不算热络,但只要你不主动招惹是非,大家基本也能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他实在想不通张知青哪来的胆子敢这么作死。
看着门外群情激愤的村民,郑明心里叹了口气:王家屯其实算不错的了,队干部没特意给他们穿小鞋派重活,也没怎么刁难,更没听说有女知青被欺负的事。多少人羡慕他们呢!怎么就不能踏踏实实过日子,非要走这种歪门邪道?这下好了,路彻底堵死了!
郑明硬着头皮跟村长交涉,姿态放得极低:“村长,各位乡亲!张知青他……他年轻糊涂,犯了严重错误!我们知青点保证以后一定严加管教,绝不再犯!恳请乡亲们看在他已经受了教训,也给咱们知青点一个面子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们保证看好他!”
村民们的主要诉求很实际:赔钱!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定了下来:被张知青骗吃骗喝过的五户人家,一家赔偿十块钱!这五十块钱掏出来,张知青的心简直在滴血,但他此刻哪敢有半分反抗?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新来的几个知青,特别是那个叫秦志刚的,这几天目睹了身边接二连三的风波,行事越发谨慎小心,夹着尾巴做人。
秦志刚心里装着事,他的目标是秋收后名正言顺地上山。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采摘山货的人,他混在其中,才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寻找那传说中的宝藏。眼前这些知青和村民的纠葛,他压根没兴趣理会。他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只盼着秋收的号角早日吹响。
张知青缩在炕角,看着郑明替他垫出去的五十块钱,心里那叫一个百爪挠心。这钱,郑明说了,算他借的,以后得从口粮里扣,一分都不能少!想想未来勒紧裤腰带的日子,再看看身上白天被打的淤青,张知青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他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早知道就不该贪那点小便宜,更不该去招惹老王家那个丫头片子,这下可好,便宜没占着,挨了顿狠揍,名声臭了,还背了一屁股债!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恨不得直接闷死算了,省得以后没脸见人。
知青点终于恢复了安静,可屋里的气氛却比白天打架时还凝重。新来的几个知青大气不敢出,各自缩在自己的铺位,连洗漱都轻手轻脚,生怕弄出点动静惹人注意。只有郑明沉着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拿着个小本本,一笔一划地给张知青记着账。那“沙沙”的写字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听得张知青头皮发麻。
另一边,王家也准备歇下了。小荔睡得饱饱的,精神头十足,正盘腿坐在炕上,津津有味地啃着个生萝卜,嘎嘣脆。小荔爸却还在炕沿边转悠,时不时瞅瞅闺女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闺女,真没事儿?没做啥吓人的梦吧?要不晚上让你妈来陪着你睡?”
小荔嚼着萝卜,含糊不清地翻了个白眼:“爸,您烦不烦呐?那张知青算个啥?流那点血还没咱家过年杀猪时溅的多呢!我睡得可香了,梦里全是好吃的!” 她嫌弃地挥挥手,“您赶紧歇着去吧,别在这儿瞎操心,吵得我吃萝卜都不香了!”
小荔爸被闺女噎得直瞪眼,又没法反驳。旁边的小荔妈一边利索地铺着被褥,一边“噗嗤”笑出声:“听见没?老三!我就说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咱闺女没把这事放心上?用得着你在这儿神神叨叨的?”
小荔爸再看看闺女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最终只能悻悻地摸摸鼻子,和媳妇回自己屋了。得,白瞎了他一下午的担心和那几块珍藏的糖!这闺女,胆子也太肥了点儿……
窗外的月亮升得老高,清辉洒进小院。屯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偶尔几声狗吠和虫鸣。知青点里,有人辗转反侧,有人鼾声渐起;王家炕头上,小荔爸的担忧最终败给了闺女的心大,一家人沉入了梦乡。
而此刻,知青点炕头额另一边,秦志刚却睁着眼睛,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窗外月光明亮,清晰地勾勒出远处大山的轮廓。他安慰自己得再耐心点,再谨慎点。至于身边这些鸡飞狗跳的破事?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噪音罢了。他翻了个身,闭上眼,嘴角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冷意的弧度。
第18章 喜字映秋光
日子在蝉鸣聒噪和日渐浓郁的谷物香气中滑到初七。一场酣畅的夜雨洗刷了连日的闷热,天空湛蓝高远,阳光亮得晃眼。老王家院里却比伏天还火热国梁哥明天要娶媳妇了!
大房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都带着风。二伯娘李来睇看着直撇嘴,再想到那三百块换来的县里房契,眼里的火星子滋滋作响,背地里没少跟小荔妈张芳芳咬耳朵:“秋收完就得勒紧裤腰带喽!金宝以后可咋整?”张芳芳则用那惯常的凉飕飕调子回敬:“勒呗,谁让人家是长子长孙,命里带金呢。”眼神瞟向老太太空落落的手腕,意思不言自明。
二伯娘心里不得劲的说:“这嫁姑娘和娶媳妇可真不一样的待遇。”
县里的新房早拾掇好了。红砖墙透着新气,窗户敞亮,贴着鲜艳的红“囍”字。正屋墙上,崭新的毛主席像下面是“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新打的炕柜散发着木头和油漆的味道。大伯娘里外张罗,脸上喜气洋洋,新房里面小两口锅里的东西准备的全全的。
赵家送来的嫁妆在秋阳下格外精神:一对红双喜搪瓷脸盆、两个竹壳暖水瓶、四床厚薄适中的新被褥,大红大绿被面,棉花暄软。还有两套新衣裳,一套是新娘子赵红梅的,是件水红的的确良衬衫;另一套是国梁是白衬衫配蓝布裤。东西实用体面,堵住了看热闹的闲嘴。
老王家院里人声鼎沸。借来的桌椅板凳散放在树荫下。临时盘起的灶台火舌舔着大铁锅,锅里熬着猪油的浓香混着新麦粉的清香。请来的大厨“张勺头”满头大汗,吆喝着帮厨的媳妇们择豆角、刮土豆、洗刚从园子里摘下来的水灵黄瓜和西红柿。炖肉的浓香、新鲜蔬菜的清气混杂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
二伯娘李来睇和小荔妈张芳芳在灶房忙活。李来睇“嚓嚓”地切着土豆块,嘴里不闲着:“哎呦喂,这阵仗!炖磨面,园子里的菜都薅秃了吧?咱家英子结婚,家里啥酒席没有。男方就简单两桌,没法比呀!你家小泽娶媳妇能有这排场?咱们也就梦里想想!”
小荔妈在一边掰着豆角,眼皮不抬:“排场?那是拿秋收的口粮堆出来的!三百块房钱不算,这吃食得糟践多少?人家是长子长孙,心尖肉呗。”两人眼神一碰,尽是心照不宣的酸涩。小荔被派去看着别让村里孩子进厨房捣乱,耳朵却竖着听她妈和二伯娘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