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中,桑弧洗了一遍又一遍。水气都带酒香。少杨在岸上等。捡来的圆石,被她握在手里,也忘了扔。桑弧一唤,她立刻把石头给他。

“傻妹妹,让阿兄吃石头解酒。”桑弧点湿少杨的手背。

少杨羞愧极了,以棎子叶换回石头,抱膝坐不远处,看桑弧嚼叶子,看到洁白的、淌水的肩背,就转过头。

“王卿大宴很好,过道都铺满珠宝,不过,阿兄要凭双眼射箭,要给少杨带黄金,可不能被珠宝花了眼。”桑弧仰头吞咽,叶子苦涩,让他舒畅,身后的呼吸一起一伏,他一边留意,一边讲见闻,“宴上人也好,贵族长发及踵,优人和乐师都穿织绣,叫人难忘,还有新来的俳优,是个漂亮男子……” 身后呼吸紧了,桑弧才回头:“阿兄把你送给邻居的妇人蛾罗,再去管王卿主人求个别的什么来养。”

少杨一下哭了。

桑弧凝视她,许久才哄人回去,睡前抚摸被褥:“阿兄是你努力争取到的,不会离开你。”少杨躲在被子里,直到太阳高悬、渐生出虹,也不闭眼。

桑弧始终恨少杨。少杨知道。所以她的努力比太阳高,比虹长远。十二岁时,她被少桑救下,一块逃离蒌乡,出乡三百步,少桑就要杀她,她怕疼,但那时不得不抓住刀刃,句句阿兄的哀求。

得了性命,却不得阿兄的好,少桑不想挨她,过河时,只做一个筏,把少杨丢上去,自己便另择路。少杨不会水,硬着头皮跳了筏,不呼救,只呼阿兄,一声一声尖叫,将附近的渔人都吓跑。后来她被咽喉血呛了口鼻,渐渐下沉,少桑这才捞她上来,用匕首抵住她下巴,说不是她阿兄:“下士之女,与我一个杀人者称兄,侮辱了你。我给你找一个好人,你向他示好。”

他真去提了个渔人,付些钱,将少杨一推。渔人害怕,问这是怎么回事,少桑便说这是为活命而失了自尊、乱认亲人的女子,要渔人领去照顾。渔人战战兢兢,少杨更是摇头垂泪,给渔人道歉,之后一水一水,一坳一坳,追到了少桑,就抱住他腿不放,被他撇下,就继续追……两兄妹在许多国家辗转,穿过大泽,走过沙漠,最后才来到徐国。

徐国是外服之国的边缘,国野杂糅,不排斥外地人,且国之卿相长陵君正好收客。少桑才算找到了落脚地。异国的第一夜,他和少杨谈话,让少杨走。少杨伏在他腿边,不住地摇头少杨也十五岁了,褴褛和苦楚不能没过她的美貌。少桑看着,觉得刺眼他让少杨远些,又抬她的脸:“那好,你不走,我们就一直在一起。”这句话勾住了少杨。

水萍由水转,她由阿兄定夺。昨夜听玩笑,她才想到,已是桑弧的少桑,每天看贵族,见宝货,喜欢上什么,就会把她扔掉……日上三竿,她钻出被子,迎面撞上桑弧的弓。

这张弓是长陵君送的,弓纹是九位龙子,由于弓长,不方便带,桑弧便把它收藏在家。

“醒了?”弓旁是桑弧。

今天居家,他换常服,洗衣做饭,休息时,倚在铺边拭弓。少杨赖床,他不催,盯着隆起的被子想事情。

醒了……少杨依依地在桑弧面前,终于鼓起勇气:“阿兄不要养别人”

“怪我,昨夜喝多了,忘记告诉你,主人设宴,是为了挑选门客,陪他去尾山打猎,”少桑打断她,“尾山离家远,阿兄好几天回不来。”

少杨张口结舌。

桑弧挂弓走了。少杨一点一点吃净饭菜,收拾食具去洗,碰上蛾罗。

蛾罗做了咸肉,要越篱笆,和少杨对半分。少杨看着她,突然后怕,推说不能吃咸,躲回了家。

第0007章 尾山拐杖头

尾山在两国交界。徐国的贵族去猎,成国的贵族必定也去。双方在山前相见,摆开仪仗,一边通礼,一边暗暗地比较。

成国三公子、时任司空的芒君率先问候:“小国多雨,出了一些好泥巴。知道长陵君过生日,我特意塑了五百陶人当贺礼,指为君门下五百客人。如何,还喜欢吗?”

长陵君摩梭扶手:“我收到的是狗,以为芒君故意为之,便让我的客人杀了上使,还请你原谅。”

芒君高呼不知,又是找人责骂,又是夸长陵君杀得好,长陵君客气劝解,芒君说那便罢,双方掉转车头,各走各的路;又过几里,在山麓对上,旗手们纷纷扬旗,准备围圈,长陵君说“为王斥候”,芒君立刻说“屏我王家”,表完忠心,便在这片既非徐国、也非成国的土地上猎杀野兽。

尾山有鸩,人人想要。长陵君来,就是为了这种能制毒的小鸟。

可芒君一个劲地追着他的猎队跑,还招呼武士,把兔子松鼠之类的动物往长陵君的圈内赶,又对长陵君亲热:“吾子笑纳!”扰乱长陵君行猎。

长陵君掰弯了车扶手,忍耐着问:“这是?”芒君立刻解释:“长陵君喜多。兔子松鼠数量可观,请收下吧。而我嘛,宁缺毋滥,收不下那么多小物,只收最珍奇的尾山禽鸩。”

芒君大笑,舌头直摇,忽遇一支长箭。

四脚朝天的芒君,由人抬下车,口里流出线一样的血丝。他才回神,望那支箭,又望射箭的人:是个年轻人,乌黑眉毛,雌雄不辨,正对他笑,长发结成一股,扬在徐国旗旄之前。芒君哪有心情再笑,切齿欲骂,却发现自己的舌头被箭剽下一片,指甲一样薄,慢慢地脱落在嘴。

他呸地吐掉,转头又得了小臣捡来的箭:“主人,箭头有猎物。”原来一箭穿三,伤了芒君,贯了车,还在车后定住一只鸟:猫头鹰一般大的鸟,黑羽毛,红嘴巴,正是一只鸩。

远处有长陵君的慷慨声:“吾子笑纳。”

芒君忘乎所以,连鸟都扔了:“神射手!”彼有神射,难道我没有?他恨恨地想,吩咐小臣,把乌号叫来。

乌号是第一射手,游历西方诸位分封,近年在成国落脚。芒君为了买他,遣散所有宾客,出门即携带,得意扬扬、状似无敌。不过,乌号很有性格,比如这次,他陪妻子踏青去了,并没有随从打猎。小臣白跑一趟,回来复命。芒君有气没处发,顾及颜面,勉强地转回队前:“好少年,叫什么名,谋什么事?”

“我给名为桑弧,我给事为宾客。这是我的第一射手。”长陵君抢答,得意扬扬、状似无敌。

桑弧收弓,退回长陵君身后,微笑耳语。长陵君随即补充:“性格也十分温顺,在宾客当中,素有小白兔、小松鼠之别名。”

芒君“哦哦”地应着,让人把鸩捡起来:“那么多谢白兔君帮我猎得珍禽。”他咬穿两腮,将不愉快放在心里,也不道别,便指挥猎队离去。

徐国占上风。大家都高兴,满载猎物,到山阴处歇马,把芒君当笑话讲。长陵君单独慰劳桑弧,主客两个傍着一口泉吃水果。

泉水如钟,桑弧多看两眼。

“这泉名为上泉。尾山过去是安置前朝前代贵族的地方,那些遗民不自由,整天内斗,有的时候,就为争这一口泉水。”

桑弧凝视水纹,想起过去的事。

“后来王官得了天子令,找别的地方安置他们,或编成师,分散至诸国诸邑,尾山也就空出来,成了野地……”长陵君感叹旧事,发现桑弧没听,便换话,“今天向芒君示威很好,真解恨。可惜那只鸩。”

“主人从来都能得到更好的。”桑弧微微笑着。

饮马的小侍望着上泉,以为是天然水源,所以青绿,但越看,越觉得奇怪。他踯躅,喊来同伴。大家一块望水。

“怎么?”水边,长陵君也在留意。

“主人,泉里有东西。”有人指示,有人去取,将水底的某样东西举出来。

正午的阳光失色。人们围观,叫喊“古物”“宝玉”,又转身祝贺长陵君获得珍奇。

长陵君喜得拍桑弧肩膀:“说得对,总有更好的。”

从上泉带回的圆形美石,放在徐国祭坛,由诸史考察。徐国大王来看过一次,王弟、公子们来看过几次,百忙在身的太宰丕、足不出户的舜华夫人、诸小臣、工人、寺人、大小宾客,纷纷来看,都说没见过这样的石头。石头大不过两个拳头,方不方,圆不圆,很不规整,然而手感好,颜色奇异,放在水里一池绿,举在空中无数光彩。

大家都被唬住,史官尤甚,没日没夜探讨:“尾山原本住了遗民,迁走时,说不定留下什么好东西。这是其一!”立刻有人赞成,说见过三代以前的玉,就是这种形状。某小臣进言:“等到大祭,请主人把玉交给大王。”

哼,风由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