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映被崔煜斩钉截铁的“不行”彻底封死了退路。
她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
崔煜看着她憋屈又可怜的模样,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带着近乎哄劝的口吻说道:“阿映,少壮不努力,长大卖苦力,现在多读书,总归没坏处。”
这道理江映不知听母亲念叨过多少遍,她吸了吸鼻子,伶牙俐齿地反驳起来:“可我不是少壮,是少女!就算我大字不识,爹也能养我一辈子,他才不会嫌弃我!”
崔煜被她的歪理噎了一下,随即失笑。
这丫头,倒是深谙“啃爹”之道。
他耐着性子,继续劝道:“傻丫头,书里有山河辽阔,有人间星河。脚步丈量不到的地方,你都可以从书里了解,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书也会带着你领略,这是何等奇妙之事!”
然而,江映那双被泪水洗过的黑眸异常明亮,歪着头争辩:“如果我读了许多书,心里装下了日月山河,看到了人间万象,一生却只能活在皇城一隅,连宫门都出不去,岂不是更憋屈?更难受?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懂,傻乎乎地过,反而更开心。”
顿了顿,她似乎觉得还不够,又祭出父亲劝母亲时的“金玉良言”,“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只需识文断字便可,又不用考状元,为什么要整日上课?”
顾清等一众翰林被皇后直指核心的反驳弄得面面相觑。
是啊……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皆然。
皇后娘娘只需管理后宫,相夫教子,那些经史子集、天文地理、治国之道于她似乎并无大用……
崔煜看着江映异常执拗的眼睛,没有马上回答,反而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儿子,“此事,太子怎么看?”
崔君尧小脸上没什么表情,抬起头,迎上江映满是质疑的目光,认真回答:“父皇,儿臣请母后一同读书,并非只为识文断字。”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超越年龄的理智,“儿臣所愿,是母后能够拥有明辨是非之能。”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顾清等人,继续道:“世人常言‘女子无才便是德’,然此语前,尚有‘男子有德便是才’。此二句,实为互文,其意思是:男子品德高尚方显才华可贵,女子有才学而不自矜更显高洁。此处‘无才’,非指愚昧无知,而是有才而不炫耀,有学而能内敛谦逊。”
这番话,条理分明,解构出了新的高度,令顾清等老学究眼前一亮,纷纷颔首。
崔君尧的目光重新落回江映身上,语气更加郑重:“母后身份尊贵,肩负母仪天下之责。后宫之地,看似平静,实则人心如渊。唯有善读书,明事理,方能鉴人真伪,辨事曲折,明白天地伦常之道,增长处事应变之识。即便遇到困难,也能不被谗言所惑,不为表象所迷,真正立于不败之地,护佑自身,亦福泽宫闱。”
崔煜听着儿子的阐述,眼中掠过一丝欣慰。
他点了点头,接过话头,“太子所言极是。读书所求不过三知,知理,明晓天地伦常、立身处世之根本;知人,洞察人心幽微、识得忠奸善恶;知事,通晓古今兴替、世事运转之机。唯有这三知皆明,胸中有丘壑,腹内藏乾坤,方能行稳致远。阿映,你年纪尚小,觉得无知懵懂是福。然待日后,将人心鬼蜮、世情冷暖尝遍,如胸中无点墨,脑中无经纬,那时再悔悟蹉跎光阴,才叫悔不当初。”
父子二人的话没有疾言厉色,却如重锤,一下下敲打在江映心上。
她缓缓低下了头,看着绣鞋上精致的珍珠,回想起母亲曾经的话。
“映儿,识字读书不是为了与众不同,而是为护住自己的一颗心,不为世道所欺。”
只是那时,总有爹爹心疼地把她护在身后,嚷嚷着“我的宝贝女儿快快乐乐就好,读那些劳什子作甚!”
原来有爹爹纵容,现在她却只身一人……
看着小姑娘沉默不语,肩膀微微耷拉着,崔煜知道火候已到,他话锋一转,再次放柔了声音:“崇贤堂散学后,你还可以学骑马射箭。”
“骑马射箭”四字瞬间让给江映精神振奋,惊喜地重复道:“我还可以骑马?”
她可是将军的女儿,纵马驰骋,弯弓搭箭,那才是她真正喜欢的东西!
以往爹爹常夸她有天赋,只是入宫后……她以为再没机会了。
崔煜看着她被点亮的眼睛,心中一软,笑着回答:“自然,君尧习的,你都可以跟着学。” 他顺势抛出更大的诱惑,“时辰尚早,朕带你去箭亭看看,可好?”
江映瞬间忘了刚才的委屈,小脸马上绽开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声音清脆响亮:“好,我们去箭亭!”
崔君尧看着江映被父皇三言两语就哄得破涕为笑,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真是个傻姑娘。
帝王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能信吗?
第14章 驯服烈马
奉先殿以南便是箭亭。
开阔的平地上铺着细密的黄沙,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干燥的金光。
四周是高耸的宫墙,将这方天地严密的框住。
江映环视一圈,只见场地洁净,箭靶林立,马厩中几匹膘肥体壮的御马安静地嚼着草料,一切都井然有序。
就如同皇宫,精致、规整,却也……死气沉沉。
江映跟在崔煜身侧,目光掠过隔绝了远方风景的高墙,又落回脚下被精心打理过的沙地,一股难以掩饰的失望爬上眉梢,最终化作轻不可闻的叹息。
比起边城天地相接的辽阔草场,这里,不过是一个华丽的囚笼,一个放大的院子罢了。
崔君尧敏锐地捕捉到她瞬间低落下去的情绪,不动声色地靠近,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满意?”
江映没有看他,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朱红的宫墙,声音带着浓重的憋闷:“我觉得……自己就像宫里养的宠物。”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形容,“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浆玉液,穿的是绫罗绸缎……可脖子上的链子,却拴得死死的,只能在方寸之地打转。”
她下意识地扯了扯华贵却沉重的皇后常服,丝滑的料子在阳光下闪着矜贵的光,却也像无形的枷锁。
“穿着这身衣服,连跑都跑不起来。”
崔君尧沉默了片刻,同样叹了口气,“你才来第二天,我已经在这堵墙里活了整整十年,或许未来的几十年,也要在这里度过。华服锦簇之下,哪有什么自由洒脱,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江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温柔似水的堂姐,带着求证的语气问道:“那……柔姐姐一直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吗?”
提到母亲,崔君尧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垂下眼睫,努力遮住眸中的痛楚,声音低哑了几分:“母后自小便是江家嫡长女,一言一行皆按世家大族最严苛的规矩教导。成为太子妃后,日日谨言慎行,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待入主椒房,执掌六宫,更是夙兴夜寐,不敢有半日懈怠。” 他顿了顿,抬起头,望向宫墙上方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声音带着无尽的怅惘,“她这一生,从未见过京城以外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