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落宫墙
夜已三更,凤仪殿外狂风大作,檐角铜铃乱撞,殿内烛火尽灭,唯剩一盏青釉宫灯搁在榻侧,焰火被风压得极低。
桓武帝萧启跪于在榻前,只着绛紫织金常服,他素来挺拔的脊背此刻微颤。
榻上,宁德皇后容宁面色惨白,唇色透着病态的苍白,唯有额角细汗不断渗出,染湿了鸦青鬓发。
“昭昭……”
帝王的声音低哑喊着容宁的乳名,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不敢惊扰的颤。
他单膝跪地,掌心覆上皇后冰凉的手背,那手曾执卷为他读过《诗经》,也曾拿起绣花针为他绣过剑穗,如今却冰凉得像快融化的雪。
皇后睫羽微颤,缓缓睁眼,那双眼仍如初见时澄澈,只是此刻尽是早产而显露的痛色,她吃力地动了动指尖,在帝王掌心划出一道极轻的弧线,这是他们少时定下的暗语,意为“莫怕”。
“别离开朕…”
桓武帝俯身贴近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散了她的魂魄,“太医就在外头,朕让他们再煎一帖药……”
皇后却微微摇头,雪色中衣被汗水浸透,一对双生子无论如何被稳婆拍打此刻都没发出啼哭。
她紧紧抓住帝王的衣襟,指尖用尽全力,金线绣的盘龙纹在她指下扭曲成褶皱。
“临儿和玄儿……”孩子的名字早在新婚燕尔那天早已定好,本以为仅有一胎男婴,但随着肚子的隆起程度,竟然是一对双生子。
可在这世间,怀上双生子是不祥之兆。
她气若游丝,却固执地望向殿外,“让他们……都好好活着……”
帝王喉结滚动,眼底血丝如蛛网般裂开,他猛地转头,对屏风后压抑的啜泣声厉声喝道:“继续传药来,皇儿与皇后都要给朕保住!”话音未落,自己却先哽住。
太医院正使伏首在地,额头都撞得青紫:“皇后先天不足,又遇早产,纵是大罗金仙亦无力回天啊陛下。”
暴雨骤降,狂风忽地撞开窗檐扑进殿内,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皇后在这瞬息的明暗里,忽然弯了弯唇角,像是想起了什么极遥远的旧事,她指尖艰难地攀上帝王的脸,抚过那道少年时为她挡剑留下的旧疤。
“那年……你跪在雪里求我回头……”她声音轻得像雪落,“如今……换我求你……”
帝王终于崩溃,低头将额头抵在她腕间,滚烫的泪砸在她消瘦的手背上,烫得惊人,平日一人独尊,似有雷霆万钧之势的桓武帝此刻像个走投无路的少年。
“朕是天子!”
他咬牙,字字带血,“朕能令山河俯首,唯独留不住你……”
皇后指尖忽然在他掌心收紧,留下月牙形的印痕,她望向帐顶悬挂的鎏金香球,那里面还燃着他们不久前共调配的香料余香,一滴泪从她眼角滑入鬓边,与帝王的泪混在一起。
“萧启……”
她如年少那样直唤他的名讳,声音却不似从前婉转悠扬,此刻轻得像被一阵风吹走的枯叶。
“下辈子……再……再做夫妻……”
话音坠地的刹那,殿外传来两声微弱的啼哭,稳婆抱着两个皇儿跌跌撞撞扑进来,血染的双手却紧紧吧两个襁褓护在怀里,哭声却细若游丝,皇后眼中最后一丝光倏然亮起,稳婆把一对双生子放入她的怀中,她颤抖地抬起手倾尽所有力气去抚摸,一下一下,感受着母子之间的连结,随即眸光逐渐暗淡,手臂无力的垂下。
萧启俯身,将脸贴在皇后冰冷的颈侧,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极低的呜咽声,雨丝从窗间细密涌入,浇灭一旁摆放的烛火直至渐渐熄灭。
黑暗中,唯有帝王的哽咽与风雨同悲,殿外,所有宫人跪倒一片低声痛哭,更鼓恰好敲响四更钟,但是雨落声淹没了一切。
“陛下,大皇子和二皇子因早产导致心脉先天受损…怕是命不久矣…”
“混账东西!如此诅咒朕的儿子,怕是活腻了!”
帝王气息暴涨,目光如刀犀利无比,一脚把太医踹翻十米,勃然大怒。
钦天监监正孟达海见状,立刻跪在紫宸殿金砖之上,双手高举托盘,其中放置一柄匕首在夜幕中更见寒光。
电光乍裂雷鸣轰响,照得桓武帝眼底一片冷冽。
“启禀陛下,”他声音颤抖且嘶哑,“昨夜微臣占星数次,卦象显示荧惑守心,双星夺曜,臣以《乾象历》推演,双生之兆则社稷动荡,山河必崩!”
托盘被他猛然前推,匕首“当啷”一声跌在皇帝靴尖,刃尖正指向襁褓中两个啼哭的婴孩。
“请陛下”钦天监以额触地,颤抖的脊背很是虔诚,额间的血珠顺着鼻梁滚落混杂着雨水的冲刷,“择其一。”
殿中死寂。
萧启的龙袍袖口簌簌,他俯身欲拾匕首,眼底一股杀意,想把匍匐在地的那个孟达海给杀了,却见一双战靴狠狠踏住刃身,镇国大将军江樊甲胄未卸,鬓边被雨水肆意的冲刷,因为从宫外紧急赶来,胸膛此起彼伏:“妖言惑众!”
他抬脚将匕首踹出丈远,转身一拳砸在那钦天监腰腹,骨头碎裂声里,孟达海呕出一口血,却仍挣扎着爬向皇帝,爬出一道蜿蜒血痕:“陛下!青州大旱,凉州瘟疫横行……天象示警,万万不可违逆!”
江樊的佩剑“沧浪”出鞘半寸,寒光映出他通红的眼:“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双子脉象虽弱,却绝非灾星!陛下”
“够了。”
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他抱起襁褓中似乎陷入沉睡的萧临和萧玄。
指尖抚过双子胸口那粒朱砂小痣,他忽然想起皇后最后那句“都让他们活下去”的话语,喉间顿时涌上腥甜。
“江樊。”
“玄儿……托付于你。”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千钧,“教他剑,教他仁,教他……别恨。”
江樊单膝跪地:“臣江樊,以江氏满门起誓”他抬眼时,眼底尽是决绝,“若二皇子少一根头发,臣提头来见!”
钦天监在血泊中发出古怪的笑:“天命不可违啊……”萧启反手一剑鞘打在他后颈,世界顿时安静了。
殿外惊雷滚过,襁褓中的萧玄突然微弱地哼了一声,皇帝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那滴泪落在婴孩眉心,萧临似若有感应一般,啼哭骤然响彻,哭得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