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散朝出来便是与他谈论婚事,如此急切的作风着实异于寻常。解寅心思何等缜密,闻他言辞间压着一许近乎请托的韵调,不免折眉。
“老师,可是朝中有何动静?”
沈璿目光微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是、也不是。”
他撩开车帘往外扫视一晌,直等马车驶入半泉巷,行人渐歇,这才罢手倚回来,压声道:“昨日三殿下来府上寻我,称他有意求娶韫儿。他很直截,是希望我将江南丝案的祸水引至东宫。”
丝事一案是太子殿下特意嘱托,他好不容易将人弄回京城,哪想却叫林琮惨死牢狱,非但一个字没审出来,还有遭人毒杀之嫌。三殿下的意图十足昭彰,是想让他指摘太子殿下。
解寅显然未料及此,眸光微深,“老师……您……”
沈璿摇头,“此等谤君之举,我自不会答应,但三殿下已将他的野心明火执仗地摆在我面前,我若刚硬地回绝了,那往后在朝中可就是真刀真枪的对上了。如此一来,于我、于太子殿下无利。”
两相联系一处,解寅逐渐理出头绪,几不可察地握了握掌心,“所以老师与三殿下说阿韫已有婚约,且是从前便定下的。”
他的音色笃定,绰约绕着一层复杂的什么,眉峰微紧。沈璿未予置评,过了半会儿才重新启唇。
“你是我的学生,你的人品学识我很了解,韫儿嫁给你,算是替她寻了一个安稳的前程。至于公事,我身边可用之人不少,你却是我最信任的一个。于公于私,这桩婚事都是我乐见的。”
他与解寅的师生之情,朝中之人有目共睹。以他来拒三殿下,最稳妥,也最可信。再者,他一向满意解寅,眼瞧年纪到了,替他谋划一番亦非坏事。
见解寅未言声,他倒不愿强迫,低眉正了正身形,语气一时温和两分,“我不欲用姻亲来疏拢你,倘你对韫儿无意,不必勉强,毕竟这也是你的终身大事。”
外间金乌已悬,从帘外透进游丝熠亮,堪堪映在男子眼梢,使他的踯躅一览无余。
他从未想过要以这种方式与沈家结亲,他很明白这样的婚事,沈韫不会喜欢。可是私心里,他的确不想等了,自从上回在广成殿看见柳伏钦牵着沈韫,他便大约清楚柳伏钦在她心中份量几何。面对沈韫,他一贯厌弃自己的愚钝守礼,但让他真正打破,还是太难……
解寅浓眉紧锁,将自己的私欲与其本性百般争斗,兴许也有三殿下的推波助澜,他岑寂良久,终是碾过种种矛盾,郑重地回复沈璿。
“老师的体恤,锐之明白。但我对阿韫不觉半分勉强,如若必要,锐之明日便去府上下聘。”
? 第 64 章
说是明日, 实则在向沈璿证明他的诚心,该有的礼节规矩, 他一样都不舍少了沈韫。
是以几番周折, 斡旋应付完三殿下后,解寅在一日休沐过到沈府,聘礼与媒人一并临至。
恰逢沈韫收了曹知肴的请帖, 正欲出门去往湘月楼。前半路风平浪静,将达前院时,不断有下人面庞掬笑, 见了她便喜气洋洋地道声恭喜小姐。
喜从何来,沈韫一无所知。听得多了, 额心的蹙痕便愈发浓重,心底隐约还有些可笑, 打发洺宋上前, 指了指刚刚走过去的婆子。
“去问问,恭喜我什么?”
不一会儿, 洺宋辄返, 眸中和他们一样捎着点点豫色, 微弯唇角道:“姑娘,解公子来府上提亲了。”
“你说谁?”沈韫眉梢轻挑,注目满是迟疑。
看得洺宋有些把握不定,一厘厘将唇角平复下来,垂了垂睫, “……是解公子。”
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金箔,是个难得一见的好日头。沈璿刚与夫人论完和解家议婚一事, 随后唤了解寅到书房交代他如何招架沈韫。
尚未及启齿, 便听门外有轻微的人语, 似是外头职守的下人欲拦住谁,那人却不管不顾地要往里面闯。
沈璿额角微沉,知道是沈韫,遂令解寅过去开门,让她进来。
一抬眼,即见解寅穿着一身蕉月色曳撒,肩臂上绣纹繁复,银白的走线在阳光下衬得他面貌清雅,晓月星辰,垂首望向沈韫时,目光颇有几分哄劝之意。
沈韫神情稍顿,到底没和以前一样同他问礼,轻轻推开他踱到沈璿案前,衣摆翩跹,口吻略显强势。
“这一切都是父亲安排的吗?解兄长不是说过他不愿……”
“你越来越放肆了。”沈璿开口钳断了她,起身绕出长案,威严的气势生生笼罩下来。
沈韫并不畏惧,反而有些滋长的恶劣在她骨中,一思及柳伏钦,她便觉得父亲此举霸道过甚。
前几日还松口不阻拦他们来往,虽她也知道,这份宽宥仅仅到此止步,但好歹还有时间,只要尽心思想,总有办法让父亲对柳家改观。
政见不合,又不是苦大仇深的敌人,凭什么要她因为父辈渊源承担她不该承担的结果?
沈韫很少有如此鲜明的脾气,更少将规矩摒弃一旁,今日之事是打在了她的七寸,焰火难熄。
沈璿瞧她不肯退让的样子,其实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可惜宦海沉浮,他行事须得谨慎小心,再三忖度,避开一切可能的危机以助太子殿下。
故而此事,他在情感上是亏欠了沈韫,不免缓下气息,嗓音添着一许不由己的味道,“韫儿,并非所有事都是你以为的那样单薄,为父做的任何安排,都有为父的考量。”
他若偏向沈韫,大可以不顾开罪三殿下,简白地拒了他。但他没有,他不愿给自己树敌,又想顺势替沈韫承下婚姻。他的算计的确凌于儿女之上,可说一分真心也没有,却是荒谬之谈。
沈韫自然无法理解他的好意,扯唇轻笑了下,“您的考量?”往前近一步,“您的考量就是将自己的欲望强加在别人身上?”
这句话是僭越过了。
解寅心有不忍,脱口低唤了一声阿韫。
沈韫偏过身,眼神中有丝缕希冀定格在他脸上,“我说错了么?解兄长,你也不会同意的,对吧?”
他也有心慕之人,怎会甘愿成为父亲巩固自身的一枚棋子?父亲如此专断,当真能威压服众么?
“是我执意……”解寅甫一出言,沈璿就夺过话锋,“锐之不必说了。此事已定,沈韫你要怨便怨我好了。”
他沉下眉眼,目色复杂地凝着沈韫,“我生你养你近十七载,自认为没有一处让你受过亏待,凡是你想要的,我全都替你寻最好的送到你面前夫婿也是一样。”
沈韫闻言稍拢手心,又是这番为她好的言论,心下冷笑,“您总是这样。”
“总是用您的衡量来左右我,从小便教导我如何做才是对的,如何做才是在保护我。是,我承认,若我听您的,自然会活得轻松无虞,可是在您的阴影下,我永远无法得到我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沈韫抬起头,她是不爱和父亲争执的,每次吵完她都十分难过,可是她与父亲周旋了那么久,他分明知道自己不愿嫁人,却还是强迫于她。
容色不由显出一抹自嘲,“您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您也从来不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