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暗得早, 傍晚将至,云层俱染醺醉酡红。
沈韫踏出房门时, 迎身刮来几支败叶, 挨到她裙畔复跌宕落下。
刚一踅上游廊,隐约听见匆忙足音朝她这里走来,不消片刻, 沈延宥的影子已飘到跟前,皱着脸满是难色,“姐姐, 祖父要离京的事,你可知晓了?”
“嗯, 父亲与我说过,估计这月月底启程, 我正想与父亲……”
“不是。”沈延宥掐断了她的话音, “后日,祖父后日便要回澄州去。”
沈韫微微一愣, “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方才在母亲那儿听见的, 瞧他们的意思是不打算让我们知道。”沈延宥聚着眉, 目光凝重地望住沈韫,像是与她拿主意的样子。
沈韫眉梢微攒,旋即改道辄向思兰院,一边问他:“东西已经收拾了?只是回澄州一趟,用得着避开我们吗?”
沈延宥疾步跟上, 声音有些迂回,“姐姐, 你说祖父会不会是……生病了?”
那日在湘月楼, 他从曹知肴口中得知了许多不曾窥见的画面, 原来她与自己一样,都不是家中最受偏疼的那个。听她所言,她的外祖母曾经对她极好,却在三年前托故回了家乡,再也没有回来。
一得知祖父着急离京,沈延宥忽地便想到曹知肴同他说过的话。
沈韫对生病一事并不忌讳,可是安在祖父身上,她便觉得尤其不顺,语气骤冷了些。
“祖父的身子早已痊愈,何来生病一说?果真病了,那便更该留在京中休养,犯什么那样折腾?”
话一出口,当即意识到自己有失,侧目渡了沈延宥一眼,“是我太担心祖父了,不是冲着你。”
沈延宥敛容,说了句我知道,随后未再言声,默默跟着她走到思兰院。
有一程功夫,进了院门,绕过长长曲径,行至正屋,在外值守的下人见是小姐和公子,连忙转到里头通传。过一会儿,掀着厚帘请他们进去,屋内正烧着炭,烘得整间屋子暖融融的。
“你两个怎么来了?”沈永从榻上起身,小心隐去面庞的疲乏之态,亲和的眉眼向他二人微弯了弯。
沈延宥夺到沈永身边轻搀一下,祖孙一齐落去黄花梨木圆案旁,扯开椅子坐了,“孙儿听闻祖父……”
不及说完,沈韫便走过来抢了他的话腔,“近来天寒,孙女和延宥来看看您。”
言着,并未坐下,反而目色晦暗地朝沈延宥一睐,颇有些警醒之意。
在没瞧见祖父之前,她也合计着开门见山地劝说他,可是方才所见,祖父脸上分明疲累难捺,她如何忍心再那样无状地启齿?沈延宥的性子,到底太粗莽了些。
沈永轻笑了笑,面容和蔼,招手让沈韫也坐,“早晨不是才来么?你们俩有心,坐着吧,喝庐山云雾?”
沈韫点了点头,须臾便见下人踱到外间,沈永交代两句,继而回过脸,温煦地看着他们。
沈延宥对沈韫的路数十分不解,顾着祖父,不好有太明烈的反应,便在桌底下拉着沈韫袖角,蚊吟似的抑声道:“姐姐,不是要问祖父是不是后日走吗……”
沈韫不知如何与他解释,悄悄回压他的手,大抵传达一个稍待的暗记。
沈永打量他俩有些偷偷的小动作,不由一笑,“盘算什么呢,神神秘秘,跟祖父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一句像是清脆的号角,将沈延宥憋了一路的疑惑顷刻召唤出来,他端起腰板,眉尖重重颦蹙。
“祖父后日要回澄州,怎的不差人与孙儿说一声?若非孙儿在母亲那里听了一耳朵,是不是后日您就自个儿走了?”
听起来颇有几分埋怨,使沈永顿了顿,眼底漾出些许无奈的神情,“原是为这事来的……我也没打算瞒着你们,这不是想着韫韫每回与人分别都要掉眼泪么。我此去又不是不回来了,何苦再让韫韫多添一回哭呢?再说了,你们大伯就在澄州,他会接应我的,没什么可不放心。”
沈延宥闻言垂了垂脸,余光撇过沈韫,心中涂抹一层微涩的味道,等了半晌才听她开口。
“祖父要回澄州,当真急这一时?您也知道,冬天路不好走,更何况大节下,就不能等过完年再议吗?”
沈永抬眸看了一会儿窗畔,一盆未开的君子兰正憩于旁几,周身冷落。
“你们大伯久不回京,媳妇又早逝,身边没什么人,怪孤单的。”
沈永一生不曾纳妾,子息单薄,膝下独得沈璿与他的兄长沈剡二子,不知是何缘故,沈剡几年前辞官离京,从此便居在澄州,数载不曾回来探望。
沈延宥对这个大伯的印象很浅了,未及多想便应了声:“祖父修书一封,叫大伯回来过年不就好了?咱家那院子不是一直替大伯留着么?”
他的思想在沈韫心中亦出现过,但沉下来仔细忖度,大伯多年未归,岂是因为祖父未曾修书么?定有更深的始末,他们不便探查。
话已推到刃上,沈韫再按捺已无多少意义,且瞧祖父面色不如前些时候那样精神,疑虑在她心中愈渐清晰,遂低下嗓,斟酌言语。
“孙女和延宥并非想阻拦您回澄州,只是此行路途遥远,冰天雪地的,实在不便宜。祖父倘真着急回去,不如把孙女一块儿带上,多个照应,这样家里也好宽心。”
她的话很有余地,可商可量,比沈延宥的横冲直撞妥帖得多。沈永静静看她一刻,心知这个丫头敏感细腻,若不依她,恐要叫她察觉什么,反倒与他所愿相互违背。
于是笑了下,宽大的手掌抚在案沿,无可奈何一般,“好好好,就听韫韫的,节后再议。”
跨出思兰院时,苍穹已无一丝霞光,黑蒙蒙一片,掩匿了远近的所有角落。
洺宋提着一盏凤尾灯,徐徐走在沈韫侧前,倏闻她轻唤,止住脚,半回过身候她差遣。
沈韫拧着眉,自看到祖父的第一眼起,沈延宥的那句生病之辞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怕祖父有意隐瞒,又不好明言,思来想去,还是对洺宋嘱咐了声:“祖父那儿……替我多留点心。”
日升月落,这时辰有熹微的寒阳从檐顶照越下来,搭垂在宫门外,映得青砖现出些许辉芒。
沈璿先头暗行入宫,不慎滑了一下,好在不太打紧,只是走起路来略显磕绊。解寅一路护在身旁,将人扶上马车,适才揖礼欲辞。
不防沈璿虚托了他一把,沉声道:“锐之,你乘我的马车。”
未作推诿,解寅撩袍踏了上去,进到车内,径自落在沈璿右边的长沿上,抬眸问:“老师有事要交代锐之?”
“上回你欲取消婚约,可是诚心?”沈璿单刀直入,解寅听闻怔了一刹,眼底依稀浮上一些半明半昧的颜色,少顷未答。
沈璿睇他一眼,“你不必顾虑,儿女婚事本该父母做主,韫儿对你也没有敌意,她只是爱跟我相悖罢了。”
观他低下眼睫,一副揣量的模样,又继续道:“韫儿性子犟,你若娶了她,少不得要多忍让、受些委屈,等时日久了,她待你必不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