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领会后,汪常寿点了点头,这才听人回禀:“娘娘,汪公子到了。”
一扇菱花窗从里支开,窗下立着一个繁丽卓绝的身影,听言,她稍旋过裙摆,目光温而淡,并不显愠意。
汪常寿含笑上前,在离她两丈处作揖行礼,“小臣见过贵妃娘娘。”
贵妃掀起眼皮打量他一眼,没立刻免他的礼,过了会儿才道:“我听人说,那副画是你献给成宁的?”
一言出,汪常寿收敛笑意,垂首应道:“回娘娘,确是小臣。”
旋即,殿内换起一副慵懒的嗓音,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味道,“说说吧,你是如何想的。”
自从上月皇后大病初愈,宫中诸事又回到了皇后手里。人一旦沾过权力的甜头,哪会再心甘情愿地做个碌碌之辈?
贵妃没有己出,在宫里能依傍的人便只有皇上,唯独投他所好,长久争夺陛下宠爱,她才能暂且安心地活着。可是今夜成宁公主所为,极大折损了她的谋算,更让她颜面尽失的是,那副画竟然出自汪常寿之手,叫她如何不恨?
殿内静了半晌,尔后便瞧汪常寿俯低腰身,面容一应深埋下去,“公主殿下所托,小臣哪敢回绝?但小臣对娘娘之心绝无淤泥,望娘娘明察。”
贵妃回之一笑,随和止步于此,精致的脸庞上现出一些亵慢的嘲弄。
“我本以为你与兄长不同,是个有野心、有手段的。原想跟皇上讨个实缺给你,也省得曹家女儿说你配不上她。何曾想,你与我那没用的兄长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扶不上墙也罢,偏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汪常寿在泥潭里活惯了,却不知从哪儿捡回一身倨傲的筋骨,眼下听她讪讽,轻轻一笑,“娘娘是在怨怪小臣?”
语调若不细辨,或许会认为他恭顺谦卑,但那一声刺耳的笑,令贵妃秀致的眉头紧紧一拧,振袖怒道:“汪常寿!你放肆!”
“臣死罪。”汪常寿垂睫,脊背一点点扳正。
贵妃哪儿看不出他这是阳奉阴违?鼻腔散出一缕冷哼,“既然你这般迫切地想要与我撇清关系,好,我定当玉成。”
言讫,华贵的裙摆从不远处缓缓挪到他的身侧,腔调是居高临下的,“谢恩吧。”
便是要他跪她了。
汪常寿未作犹豫,掀袍伏跪下去,谢恩的话说得风轻云淡,好像今日偏要与她作对似的。
贵妃听了艴然而去,先前那名内官却在殿中站了一刻,有些看不过地攒起眉,连连叹声。
“汪公子,您说您这是做什么呢?娘娘正值气头上,您软声哄两句不就过去了么,毕竟您与娘娘才是亲人,娘娘又岂会真的与您计较?”
地上的衣影徐徐端正起来,站起身抖一抖袍摆,向内官拱手道:“多谢公公提点,是汪某驽钝。还请公公替汪某在娘娘面前斡旋一二,汪某感激不尽。”
“等您想好了,自个儿来跟娘娘请罪吧,好话奴婢会替您说,但您也得表示表示,啊?”他尖细的嗓子微扬一扬,抬目窥他。
汪常寿颔首,“汪某明白。”
“那汪公子,奴婢就不送了。”说完,疾步朝贵妃的方向踅足跟去。
天边翻蓝,太阳在穹顶上渐渐冒尖儿,沈韫刚才睡醒,便听闻柳伏钦给她送了个人来。
说实话,她昨夜躺在床上想了很久,还是理不顺,她怎么就和柳伏钦混到了一块儿?明明前几天还寻思躲他,进宫一趟,当真是覆了乾坤。
帐幔被洺宋挂到两边的半月钩上,垂一垂下巴,“姑娘,柳三公子一早打发了一个男人过来,说是有事请姑娘帮忙。”
候在墨毓轩于礼不合,洺宋作主将人安置在前院。沈韫下床盥洗,疑声道:“帮他什么,问清了么?”
“那人淡漠得很,只说他家公子让他来见您,候了有半个时辰。”洺宋服侍深韫擦脸,音调透着几分情绪,“姑娘,不如我将那人遣走吧?”
昨日赴宴,洺宋没跟她去,她与柳伏钦这层新搭的关系亦不曾显露于人。照洺宋的心境想,她是不该对柳伏钦的请托太过顺从,但私心里,她的确想帮他。
于是迂回道:“不用了,反正他也等了许久,且瞧瞧到底何事。”
楚霄回到栖云院时,柳伏钦尚未从书院归府。他握着一卷生宣站在院首,心中赞叹沈姑娘的笔墨实在出神入化。
按照公子吩咐,他将那日在东墙外看见的女子容貌述与沈韫,单是寥寥片语,她便能将此人神态周整地画下来,且与他那日所见相差无几。有这种功夫,若去做官府画师,想来京中捉拿逃犯的成效定会立竿见影。
日头偏西,忽有几滴雨水砸到楚霄脸上,他伸手擦去,转而飞快地踱到屋檐下,护好掌中之物。
未几,一双缎靴淌过水洼,在一圈圈儿波纹中踏上长廊,得至栖云院,见楚霄侍立门下,等他走上去才将画卷呈来。
“公子,沈姑娘让我给您带一句话。”楚霄低垂眉目,“她在广成殿见过此人,是昨夜引她离席的那名宫女。”
柳伏钦始料未及,展开画像睃一眼,随即辄身拿了楚铖手里的伞,阔步转向秀宸院。
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止住,柳长涣侧眼望着门扉,须臾见柳伏钦跨进来,清隽的面庞挂一些笑,和软地问:“二哥身子好些了么?”
柳长涣靠着斑丝靠垫,抬目示意下人奉茶,“母亲成日往我这里送食补,想不好起来只怕也难。”
柳伏钦蹙了蹙眉,“母亲最近倒是少关怀我,二哥就别在我面前占了便宜还不知足了。”
“这是什么话。”柳长涣笑起来,“仔细叫母亲听了收拾你。”
柳伏钦哼了声,没和他争辩,倒是想到一件私事,迫不及待地要说出来,捡一根凳子在床边坐下。
“二哥,我昨日和沈韫剖白了,她也回应了我,我若这月就去下聘,会不会冒犯了她?”
“你跟阿韫?”柳长涣挑起眼梢,顿了一会儿,接着脸上抹开一些明亮的笑,仿佛难以按捺。
柳伏钦微微皱眉,“二哥笑什么?”
柳长涣平目盯他半顷,思及沈韫,语调竟显几分喟叹,“你喜欢阿韫并不稀奇,阿韫喜欢你……好好珍惜吧。”
话音甫落,柳伏钦的眉峰剔得更高,口吻却有些受伤的味道,“二哥是说我配不上她?”
沈柳两家怎么也算门当户对,他尚年轻,有大好前程,虽然如今不比解寅身上担个一官半职,可来年会试一过,他照样能从翰林院慢慢长起,若是有幸,他或可投笔从戎,成为长兄那样金戈铁马的大将军。他和沈韫,如何不般配?
柳长涣笑了下,出言解释:“你从前是如何欺负人家的,你都忘了?阿韫看着冷,其实心肠比你软多了,回回与你相较都留了情面,不忍叫你败得太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