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韫微觉有异,跨出房门转到台阶下,离旁人尚有一段距离,强忍着乱跳的心也终于和缓,暴露在阳光下,耳廓似脂粉一样绯红。
洺宋跟上她,愧声道:“姑娘,是奴婢疏忽。”
“方才奴婢本守在院门外,却看见柳三公子从檐廊另一边出来,他说姑娘心境不佳,命奴婢去寻夫人。奴婢以为姑娘又跟昨晚一样……便听信了。夫人正忧心您,叫您过去坐坐。”
沈韫听完她的话,轻轻蹙了下眉,有些好笑地想,柳伏钦倒是从不“骗”她,只顾糊弄她身边的人。
须臾,她颔了颔首,“你不必自责,我没怪你。倒是云樊……”
和洺宋相比,云樊这个丫鬟实在有些不懂规矩,也不够贴心。谁是她的主子,还用时时提醒耳边,这样才能谨记么?
沈韫眉宇微沉,“她是哪一年到我房中伺候的?”
“若奴婢没记错,应该是宁德十年,冬天。”
“宁德十年……到今年冬天,便也有四年了。四年之久都不够她摸清我的脾气,你说她蠢,还是不蠢?”
洺宋抬头看沈韫一眼,结合之前种种,云樊触怒姑娘已不是一两回了,“姑娘的意思,云樊是刻意如此?”
是否有心,尚且无法断定。但是沈韫身边从来不缺人伺候,留了她四年,亦不曾亏待过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哪里有主家忍着下人的道理?
“把她撤走吧,现在就去。”
一晃四五日,京中的气候是越发凉了,薄阳挂在树梢,听枝叶簌簌摇动,像也无力管它们秃萎与否,潦倒落寞地撒下一地浅芒。
沈韫前天收到曹府来信,曹知肴心绪颓丧,约她今日去一盏春碰面。于是晨起画罢,下晌在思兰院坐了一会儿,约莫申时过半,便回房换身衣裳预备赴约。
临近府门,听闻外头“嘚嘚”的响声由远及近,很快落在她视线里,是两辆马车。
柳伏钦与沈延宥先后下来,在门口谈笑一阵,待分别时,余光扫见沈韫。她站在两扇朱门之间,神情淡淡的,恍有一丝细小的错愕在她眼下流走,转瞬便被阴影盖得无影无踪。
自那日以后,她没有再见过柳伏钦。
习惯了他不时便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偶尔数日未见,居然觉得时间很长。以至于目下她愣了稍顷,提起裙裾迈出门槛,也未说什么,只是轻压下颌,算是见礼了。
这种不疏不近的客套用在他身上,彼此都不舒坦。柳伏钦皱起眉,眼里有不悦,亦有无奈,半晌朝她回了下,举步进了柳府。
沈延宥在旁边努唇瞧着,感觉气氛诡异,但不好插嘴,直等柳伏钦入府后,方才挂上一副笑容,冲沈韫喊声姐姐。
沈韫嗯了声,收回视线,随意说一句:“你这些天回得挺早。”
不去许家,也不怎么在书院以外的地方找许章霖玩,散学无趣,自然回得早了。这些的起因都牵扯到一个人许润桃。
喜欢了多年的人,嘴上说着放下,其实心里并没有那么容易将她的踪迹一气铲除。提起来,便有些烦困。
沈延宥叹息地点点头,见另一辆马车套在门下,不由问道:“姐姐要出去吗?”
想了想,旋即吊起眉梢,添一点乞求的笑,“不如把我一起带着吧,好久没和姐姐出去了,也需要增进增进感情。”
沈韫被他一席孩子话逗得笑了声,继而仰起脸,审视他片刻,大约察觉到他的郁怏,犹豫一会儿,终是应了。
一盏春三楼,街市的鼎沸声尽数隔绝在外,袅袅茶香从空气中弥漫上来,处处透着雅致。
曹知肴守在茶室无聊地等,两手捧腮,眼睛盯着白雾蜿蜒而上。不一时,廊上传来足音,旋即支起耳朵,把目光切切地投向门扉。
待瞧见沈韫,她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拖长嗓子哀声喊阿韫,还没走过去,就见沈韫身后钻出一个人影,黛眉顿时一横,缩住脚,“他怎么也来了?”
沈延宥也未料到沈韫是来见她,稍怔了下,然后没好气地撇过眼,轻嗤一声,“姐姐若早说是来寻你的,我才不跟着呢。”
“门就在你旁边,请吧。”曹知肴接茬,抄手冷睨。
大抵是上天注定的孽缘,沈延宥心情不善,碰巧遇到同样身处困地的她,没缘由地起了些胜负之欲。
他假模假式地笑一笑,慢踱到她跟前,稚气未褪的面庞漾着丝缕戏谑,拱手对她浅揖,“还未来得及同你道喜,被汪常寿那样的人巴结上,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语调玩味,拎着不加掩藏的讥讽。
听得沈韫拧眉,低斥一声,随即将他拽到门外,满面阴云,“韶韶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指望你也喜欢她,但她今日真的没功夫和你斗嘴,你能不能为了我,安分一些?”
考虑到他的感受,又软下嗓,说了声是我的错,“实在不行,你回马车上等我,待我与她叙完,便带你去蹴鞠场瞧会儿消遣?”
沈延宥听训,冷静下来反思一会儿,确实是他不该。汪常寿那样劣迹斑斑的人,聘谁算谁倒霉,恰巧曹知肴就是这个倒霉姑娘,他理应宽容一些,暂不计较前嫌。
“我不和她闹就是了。”他闷闷道。
沈韫信不实,挑目望他半顷,“真的?”
言讫将眸光转向室内,复杂地停了停,“她需要人陪。我来是为了让她减轻烦郁,不是来加害的。”
沈延宥也有挚友,自然明白她的心意。为了向姐姐表示他的诚心和气度,连道两声好,随后辄回雅间,拂袍在曹知肴对面落座儿,怜悯的眼神望她一望,提手给她斟了杯茶。
曹知肴讶然一刻,抬头询沈韫,即见她摇摇头,亦是不解。
但没心思和他斗嘴,这是真话。曹知肴没喝茶,等沈韫坐下后,一行拉着她的手,一行回忆。
“你那天离开后,我见到汪常寿了。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应付,人模人样,看着倒挺谦和,只是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抿着一点笑意瞧我,让我十分难受。”
“他是在打量你,看你好不好拿捏罢了。”沈延宥从旁搭腔,装作不经意的模样,“你竟觉得他算谦和,真是……”
后续的冷言不及出口,就被沈韫寒津津的眼色刺回去,咽了咽唾沫。
“你也认识他?”曹知肴侧首回望,复想起什么,“也是,你们都在首阳书院念书,自然认识了。”
不光他识得,曹玉恒也识得。虽交情不深,但依他所言,终究不是良善之辈。
沈韫念及延宥在汪常寿那儿吃的亏,还以为他不知道汪常寿有多难缠,回回上钩。时下听他以旁观者的语气平述出来,有些咂不出的滋味。
谁承想,他又补充了更多的见地,“你说汪贵妃是看中了你什么?竟给你送来这样一个夫婿。汪常寿此人卑鄙龌龊,最让人瞧不上的便是他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看着就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