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曹府菜式不合胃口,你既送我一程,我便回你‘新宴’如何?”柳伏钦稍稍扬起眉睫,坦然地将沈韫望住。

无事献殷勤,不像他的作风。沈韫缄默良久,在心下仔仔细细把他二人这几月的往来都过了一遍,无论事情大小,他们姑且俱已扯平。

柳伏钦今日一出,唱得是什么戏?

小小的示好也要认真打量,十几年间,二人一直如此。柳伏钦对她的猜疑心中了然,没所谓地笑了笑,“这就怕了,胆子可真小。”

果然,什么都不如挑衅管用。沈韫听完他的话,脸色登时转上一转,随即推开车门先行下去,头也不回地进了湘月楼。

她是这儿的常客,店伙一见到她便乐呵呵得迎上来,朝二楼睃去一眼,“沈小姐还往之前那间?”

沈韫点点头,一行循上长梯,一行接道:“把你们的招牌都呈上来,还要一份盐水鸭。听掌柜说从江南新进了一批岕茶,倒未曾尝过,一并送来吧。”

柳伏钦负手在后,听她言语阔绰地唤上一番,禁不住轻笑,“你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心疼我的钱啊。”

沈韫回首瞥他一瞬,满身松快,连嗓音都伴着自己未曾察觉的愉悦,“投以木槛,报以琼瑶。这不是你从前常说的么?”

末了,复添一声意味深长的兄长,无端令柳伏钦想起四年前。

那个稚嫩又蛮横的小沈韫踩着无尽焰火从水榭中走来,即至他跟前,步子却半点儿未歇,一双手把他从栏杆上硬生生斜推至廊柱,面容照在他身前,涨红了腮。

“柳伏钦,又是你做的?”

声线娇幼,语调却灌着浓浓愠态,不说话时就用那双清冽的眸子狠狠盯着他,汇拢云翳。

闻言,柳伏钦愣了须臾,不知她又在发什么疯,于是用掌心扣住她的手腕,欲把人从身前拉开。

谁想沈韫不肯放手,二人僵持良晌,柳伏钦终不打算再让,施加力道,就在扯开她的瞬间,不防足下微滑,踉跄着摔倒在地。

与他拉扯的身形一并落下来,压在他胸膛,尖尖的下巴扎着他的胸口,令他疼得闷哼一声。

未几,沈韫晃了晃神,很快便从他的身上爬起来,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怒视着他,“我让人给周彦送去的画是你做的手脚?”

她让人送去时分明好好的,这才半日功夫,周彦便拿着一副经人改动的画,哭着上门找她理论,口口声声说她有意折辱。那个嗓门,泣得她耳朵都快进水了,尖锐的疼。

柳伏钦缓缓舒展眉宇,不耐烦地丢出两字:“起来。”

骑在他身上的人并未依言,反而俯身欺近寸许,揪着他的领角,凉声道:“周彦说是‘三公子’拿给他的,试问首阳书院里,哪一位‘三公子’和我沈韫有如此仇隙?”

风扰夏末,颀长的金芒在长廊上肆意流转,变换成一个又一个莫测的形状,兜罩二人。

以柳伏钦的身形力量,他原可以轻而易举地翻倒沈韫,反客为主,但当他听完沈韫的话,瞧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活像一只河豚,忽然便笑了。

他抬眸盯去,半晌,唇边噙起一个十分欠揍的弧度,懒洋洋的,“是我,你能把我如何?”

小小女子,身量尚不及他肩膀高,生又纤弱,除了那只执笔的手算作有劲,无论拎出哪一样与他相比,沈韫都不占上风。

短短一句话,将少女逼得气堵无言,还不待放声狠的以示威势,就又听他带着戏谑的口吻,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上回在书院害我顶缸,颜面扫地,我不好生‘报答’你,哪对得起你一片苦心?”

他停了下,仰唇一笑,“伯娘视我如子,身为你的兄长,我是该履行一些当兄长的责任。‘投以木槛,报以琼瑶’。这便是我教你的第一课,阿韫妹妹。”

回忆如潮水般袭涌,走马灯似的浮现在脑海中。柳伏钦惊诧一瞬,蓦地趋步于前,捉住沈韫的手往雅间里带,单刀直入问她:“沈韫,你不会还惦记着周侍郎家那个‘涕零君’吧?”

那会儿沈韫才十二岁,就能画着人家的像装裱起来赠予,被他阻挠后还那般生气,虎兽一样朝他扑来,莫非那个时候她便已经瞧上人家了?

一念及此,柳伏钦心中似有滚轮不住碾转,几欲烧灼,“放眼整个京中,比他好的男儿多了去了,你什么眼神,盯上这么个……”

他顿了顿,克己地恢复一贯神情,稍加嘲讪的口吻冷言道:“你若哪日受人欺负,他只会拖着两行热泪告诉你,‘你受委屈了,但我无用,且多忍一忍罢’之类的废话。还不如解寅顶事。”

沈韫的视线从手腕交连处向上游移,定在他微微蹙起的额心,鼻尖能嗅到他身上与旁人不同的水墨香气,很淡,隐约缠绕着一种少年人才该有的感觉。

她回想旧事,回想起周家那个动辄就要掉泪的白面郎君,不由觉得好笑,“我何时惦记过周彦?”

霞光穿插在二人中间,匀返出一轮浅薄的绯晕,脂粉一样,痕迹轻微地铺在少女脸庞,显得她颜色愈发艳丽。

“当年若非你从中作梗,我和周家小姐早和好了。如今凡有他俩兄妹在的场合,我都得绕着走,生怕人家再提起我以画羞辱之事,纵然身上长满嘴,也讲不清。”

毕竟画像的确出自她手,角落还有她为了区分他人,习惯性地写下一个沈字。虽然小,却很有她的笔道,左右是逃不脱的。

原想搭上周彦的路子,跟周皖争取一个碰面的机会,把之前的吵架谈开,留住这个朋友。孰料柳伏钦横插一竿子,生是把这个缘分剪断,使她至今都不得解释。

柳伏钦渐觉耳廓发烫,垂睫注视她,“你和周家小姐……”

人稍稍一动,松开了她的手,有些愧歉地说:“我那时并不知道你认识她。”

说实话,那个时候他对沈韫与何人交友并不上心,只顾着观察她是否预谋对付自己,不愿输她罢了。但听闻沈韫新作了一幅画要送给周彦,他却心觉可笑,不敢信沈韫竟要交游那个“药罐子涕零君”。

牵及之前未报的恩怨,这才在书院将她的画偷换出来,补添几笔,复又给人送去。

眼下,沈韫不以为意地嗯了声,绕开他走到窗畔落了座儿,捧着半边脸睐他,“我不是跟你讨回来了?便不计较了。”

论吃亏,沈韫可不是这行翘楚,尤其应付柳伏钦,半点儿亏她也吃不消。

见她似乎未察他的失态,柳伏钦慢慢自在几分,正欲走过去,门外倏地响起叩门的声音,等了等,听外面道:“沈小姐,您要的东西太多了,瞧瞧是给您再添张桌子,还是咱们晚些再呈?”

湘月楼是老店了,招牌数不胜数,这沈小姐一下子吩咐那许多,谁晓得是来真的、还是嘴皮子上耍耍游戏?掌柜的是个精明人,特命店伙上来问问,但话里仿佛没给她反悔的台阶。

钱不从沈韫的荷包里出,故此她并不在乎这声话有何用意,只看着柳伏钦,意思是由他作主。

柳伏钦亦没往话中钻研,私想着一整回呈上,排场是够了,却吃不过来,好些菜式也没那般入口了。

况且晚些上有晚些上的好处,可以歇一会儿再继续,相处的时间自然顺其而延。

柳伏钦稍偏过身,向着外头回一句:“不急,慢慢呈。”

暮色终至,酒楼内早已点灯,透过菱窗往楼外看,星火温润,行人如织,每一处都在喧嚣着京城的繁华。

沈韫在窗沿支颐垂望,偶尔呷一口茶,等桌上摆好,她才端正身形一盘一盘品尝过去。十月金秋,正是吃蟹佳时,她望着眼前那片橙红,以器具轻戳,似在犹豫要不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