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墨毓轩里,洺宋将手边的画一一展开,铺陈在书案上,请沈韫过目。
这是主子从两年前开始养成的习惯,每逢月中便会差她去文德书斋取画,回来对着琢磨,一看就是好半日。
她虽不知缘由,但隐隐猜测是与陆先生有关,凡有牵及陆先生的事,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评说。遂铺好后,文静立于一旁,稍垂眼皮,不再出声。
破窗投入的阳光怼着沈韫半张脸,她微一蹙眉,抬手将其隔去,才待俯近细看,就闻外头踢踢跶跶传进一串足音,尔后便听见两声响亮的“姐姐”。
沈韫拈着卷轴一角,动作未停顿,只是吩咐洺宋:“让他出去等。”
孰料洺宋刚刚应下,外边的婢女已先一步打开房门,见少年衣袂翩翩,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姐姐,鹦鹉呢?等会儿就要送去了,快叫我瞧一瞧。”
话罢,目光逮着满屋张望,眼中充盈的期待随之一点点隐匿下去,换升起一兜疑惑,回身睇住沈韫。
诸如“没规矩”一类的话,沈韫已不屑说,稍稍放开手指,道:“我早晨已经让重安替你去办了,怎么,他没和你报吗?”
“重安?”沈延宥眨了两下眼,“我自醒来就没见着他的影,竟是姐姐打发他去柳府了啊。”
一说完,他倏地回过味来。
昨日因沈韫要帮他赠礼,没的使他感动过甚,未去思虑许多。当下经此一遭,哪儿还不明白自己着了她的道?
碍着下人在,他不愿直言,便旁敲侧击地试探,“怪事,我们与柳家临这么近,他居然现在还没回来,又去哪里野了……等他回了,我一定要好好说说他。”
沈韫就在座上一字一句地听,偏不接茬,激得他又走近两步,想了想道:“姐姐,你是不知,重安办事素来不大妥帖,我怕他会坏了姐姐的一番好意。”
他刻意咬重“好意”二字,是在提醒她不要过分了,倘让重安去办什么有违还礼之事,趁早承认,他也好去转圜。
沈韫抬眸望他一瞬,拂开袖起身,在他跟前顿步,从一开始就不耐烦的容色悄生变化,抿出一点笑。
“怎会呢,若送样东西他都做不好,便没必要在沈家养着了。”
言讫,她抻抻衣角,透过绮窗瞧见辛嬷嬷往这边来,心知是母亲差人催促。
于是朝洺宋递去眼色,令其把画收好,复转回脸,同沈延宥道:“行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去柳家赴宴,别让我和母亲等你。”
第 3 章
日近正午,宋氏领着沈韫二人去到柳家。此时席面未开,他们便如往常一般,由门房引去春沛园坐。
本来依着父辈恩怨,两家不该如此亲近,无奈两位夫人乃闺中密友,府邸又只隔一条街,走动便宜。这日子久了,感到尴尬的就独剩下俩老爷们儿,时不时劲头上来,便在朝堂上对呛两嘴,好不痛快。
于这一点,柳伏钦和沈韫的确得了他们真传。
那厢循门进去,见园子里围聚坐着几人,离柳夫人最近的是个姑娘,穿云雁锦衣,背影亭亭,不正是沈韫?
柳伏钦眉目微弯,行去一一问礼,到了沈韫那儿便坐下来,装出副平和的相,“阿韫妹妹又去哪里写生了,怎么几日未见,好像晒黑了些。”
叫一个人厌恶,有时候只消一句。柳伏钦的本事学到家,话才出口就见沈韫面色忽沉,寒飕飕的眼睛像双索命的手,扼住了谁。
然而柳伏钦半点儿不受震慑,反倒剔起唇,冲她轻笑,很有股挑衅的况味。
沈韫打小就是不服输的性子,尤其面对他。
因此重新收整表情,学他似的,脸上挂起飘忽的笑,“是,我哪像你,成日待在书院里,哪儿都不用去,瞧着是清减了,面上也白皙不少,倒比好些女子还要秾丽。”
她说话的语速不快,目光也毫不避讳地落他身上,似乎方才的话是基于观察所言,有理有据。
可谁家男儿愿意被人说作女相?
柳伏钦只觉一股热流冲上脖颈,几乎端不住温善的架子,就在接近暴露之际,蓦然闪过灵光,从怀中取出了他早早备下的“法器”。
不知是想给她存留颜面,还是什么别的,他将东西握在掌心,从圆案下捉来沈韫的手,轻巧塞去,指尖点点余温像火一样烧灼肌肤,惹得沈韫缩了缩。
“昨日在东嶙街看到的,心觉配你,就买下了。今日再看,果真像照着阿韫妹妹打的。”
他的声音里掺了笑,勾满志得。
沈韫方才低头,把视线移向掌中。是一个木制的耍货,很小,尚不足一指长,但雕工精细,只潦草瞄一眼便知道雕的是只兔子,一只暴跳如雷的兔子。
许是太过羞愤,她抬起眼直直瞪了过去,连宋氏几遍唤她都没听见,单望着少年那张灿烂的脸,恨不得脱去体面,一把将他搦到地上,像儿时那般好好出气。
可惜不能够。
“姐姐,母亲喊你呢。”
胳膊上承接一段不轻不重的力量,把沈韫从愤懑中拉了回来。
“钦儿给你什么了,我看看。”宋氏见惯了他俩暗中较劲,并不觉得稀奇,她该做的,便是将这气氛调解一二,别再延续下去。
闻言,沈韫立时将手阖上,急忙掩于袖中,“没什么,就是寻常耍货,他既买给我,我就留下了。”
说罢,不再去看柳伏钦,转向柳夫人问长涣哥哥在哪,称自己有礼物想当面送给他。
柳夫人哦一声,徐徐摇一摇扇,“已经打发人去唤了,约莫就快来了吧。”
停了半会儿,又接着道:“韫儿可是替长涣新作了一幅画?你去年送他的还在屋里挂着呢,若是,他一准喜欢。”
她们后来谈的话,柳伏钦没兴致参与,索性站起身,叫上沈延宥到一旁假山,预备问清楚鹦鹉之事。
沈延宥早料到鹦鹉有异,正纳闷如何解释呢,原想痛痛快快地交代出去,可真到了这时候,居然有些心慌,像沸水里煮的茶叶,咕噜咕噜冒着响。
荫凉底下,柳伏钦半垂着眸,忖了半晌才问:“你打发人给我送来那只鹦鹉……到底有何玄妙?”
他们俩虽没好到“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地步,到底也认识了十几年,以他对沈延宥的了解,断不会做出此等坏礼仪之事。
沈延宥见他颇严肃,心中愈发焦热,舌头都打了结,“是哪里不、不、不妥吗?”
这一问,使柳伏钦语塞良久,捱出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