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别管我了行吗?”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毫不犹豫地逃离他。柳伏钦有所察觉,心中不是滋味,却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了。
他明明该走,可是担心沈韫,在她的安危面前,他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想象,唯恐稍一分神,她便会陷身苦楚,连带着他一同折磨。
“我答应伯娘要时刻照看你。”轻飘飘的一句话,把他沉重的心思尽数掩藏。
沈韫觉得好笑,“你气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起答应了我母亲?”
继而收起手中的画,扭脸睇他一瞬,正经起来,“没同你打趣,我一个人可以。”
适才的确害怕,但他来后缓了一会儿,情绪已与寻常无异,不过天色黑些,又不是鬼神汇聚之处,没什么会作祟的。
柳伏钦不吭声,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她往哪站,他便往哪多偏一点,见她把画拿近,就差凑到眼前,到底看不过,咳了一声,从怀中给她丢去个火折子。
啪嗒一下兜到沈韫袖边,刻意又故显不经心的做派,使她闷声一笑,倒没矫情,打开来用力一吹,盈盈的火光立马簇生起来,照亮满地狼藉。
画卷都是烧毁飞散的,积拢几块拼构一面,大约能看出所绘之景,像呈着流离失所、饥苦贫寒。
“老师怎会画这些……”她喃喃道,上回解寅给她的画,虽是未成之作,却也真切地记录着罕世疾苦百姓衣不蔽体,嶙骨之躯。
纵她声音极低,柳伏钦全身注意都盯在她身上,时下听得此言,视线微移些许,触及她手中的画,眸色一点点沉寂下去,辗转几番方才开口。
“你不曾见过流民,是因为京中只有太平景象。陆先生从越兴府一路上京,途由各处,自然见过许多不一样的生活。”
从他口中说出的“陆先生”,不冷不淡,却好像认识经年一般。
沈韫头一回闻他评论,有些惊讶于他对京城的态度,可转念一想,他们柳家男儿都是武将,哪怕他未曾从军,军队所及之处任何景象,他的两位兄长都该与他描绘过,知晓的京城外的天地自然要比她多。
不知缘何,她没问他是否打听过老师。在她的记忆里,他们二人应该只在竹松堂外遥远照过面,再深的交集便没有了。
她打着火折子复到屋内搜寻一遍,所得甚少,唯一的收获莫过于老师院中被人烧毁的画。
渐渐地,天穹如墨渲染,沈韫怀揣比来时更疑困的心思翻出陆宅,欲待回茶肆寻马,未防柳伏钦从后喊住了她,叫她一同上车。
夜深露重,御马而归难免受寒,再者她一个姑娘孤身在外,不安全。
沈延宥亦是这般想,只让柳伏钦先行送她回府,下剩的事情他来收拾。
马车上,沈韫将朱唇抿得白了又红,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哪一句启齿,双手搭在膝上琢磨似的推揉。柳伏钦见了,以为她冷,遂把一只暖炉塞去她掌中。
两个对坐无言,终是沈韫先启了唇,“今日多谢你,但是以后我的事情,不必你忧心。”
他老这样不合时宜地出现,很容易给她造成一种错觉,尚不清楚由来,可隐隐感到不安。
柳伏钦只捡他爱听的,眉间舒淡,唇角却溢出一丝傲骄的颜色,慵慵睐她,“你若真想谢我,就让你的丫头重新过来回话。南园的灯会,你和我去。”
对他这番霸道言辞,沈韫蹙了蹙眉,欹在车角拨弄炉盖,满不在意的语调,“可我已经答应别人了。”
柳伏钦闻言目色一凛,蒙着些许占有的泠光,“你应了谁?”
沈韫抬眸对上他,正欲开口,忽而意识到自己没必要跟他细说。她和谁出去是她的私事,犯不着与人报备。
于是话声一转,“总之我没法儿和你去。今日算我欠你一回,会记着的。”
话音甫落,柳伏钦被黄晕映照的脸向车壁偏了几寸,侧颜陷在光影交界,高高的鼻梁连着眉骨,上锋略攒,像与她置气。
窗外扑进来一缕风,悠悠地吹扰车厢,沈韫迎着晦暗望了会儿,不可思议地笑,“你这是恼了我?”
自她在画院接到他的火折子起,他便是一身别扭诡异,如今又如稚子一般,没理由地冷落她。
柳伏钦哼一声,淡淡的,却有举报不公的语调,“我为了你,辞了陪章霖武举练习的机会,你就嘴上‘欠我一回’便轻易将我打发了?在你眼里,我的种种究竟算什么?”
打从灿烂中长大的人,不论男女,皆有一些骄矜缚在身上,尤其是像柳家这样的门第。自小呼风唤雨惯了,哪怕受父母拘束,照旧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自己的心意被人忽视,岂能忍得?
但归根到底,今日是他不请自来,怨不到沈韫。
他挪转下颌,渐次坐正了,不等她答,便荡着飘渺的声线呈至沈韫耳畔,犹似夜风了无痕迹地刮来,“罢了,当我没说过。”
“你最近……”沈韫敏觉地停住手,靠在车内认真打量,默想片刻,眸中浮现一缕试探,“你最近怎么突然关心起我?和你以前很不一样。”
兴许以前也有,只是她从不留神,全当柳伏钦是个避之不及的冤家,每回见了都以互呛收场,哪会记得一些他不露痕迹的谦让。
好巧不巧,柳伏钦被她说得心震难平,好似一抹亏心即将剖露,耳廓有些熏红,幸而暮色压制,才使他强装从容地斜牵嘴角。
“笑话,我关心你,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些。我不过受人之托,不敢令她失望而已。”
沈韫对他的冷嘲热讽不以为忤,理智地认为他是在气她推了自己鲜少发的请帖,丢了面子,不爽快。
当下思忖一番,深静的眼在马车内挑起一丝波澜,“灯会你若等得,我后半程可去找你。”
左右她与解寅只是随意逛逛,顺便探一探老师的事,花费不了多久。
马车轻轻摇晃,像一叶扁舟浮在水面上,帘子泻进的光照得少年容色愈发朦胧,只听见他轻蔑地笑了下,“不稀罕。”
未曾想,沈韫已去迁就,他倒端出一副不屑的姿态,令一切都在调和之中崩离瓦解。
她端着腰肢,不服输地朝他回怼:“正好,我还省力气两头跑,多谢你成全。”
“沈韫!”柳伏钦低唤了声,心里有火往炽盛得烧。她总是知道该如何激他,却只管做了,不管抚平。
“你不是不稀罕?如此阴晴不定,是又想让我去找你?可惜,我改变主意了。等我见完解兄长,便直接回府,夜晚在外头待得久,难免让家里担心。”
两人隔着不足半丈,一来一回的气话在彼此间肆意摇摆,已分不清谁的不悦更胜。直到他微凝目光,发冷得扫了两眼沈韫,“你应了解寅?”
解寅与沈家的关系十分巧妙,或许依旁人来看,那是一个天赐良缘,不仅家世显赫,他与沈璿更有师生情谊,朝堂上亦可并肩,是维系家族长盛的不二人选。
可柳伏钦心里一直瞧他不上,而他却能在沈韫那儿占据重自己一分的地位,身不由已地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