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姿势未动,半正半慵地坐在下首,同样假把式地同她点了点头。
上方皇帝接过眼皮,随口道:“沈画师请起。”
见成宁是与沈韫一齐来的,先行问她:“成宁,你又有何事来求朕?”
他们天家父女谈话,足有一晌都不曾谈完,沈韫尴尬地站在殿中,低着头,低着眼,自然没察觉身上有一道锐利的目光。
就离她不远,三殿下正勾着眼梢朝她波澜不兴地端详。
? 第 102 章
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半垂的脸甚是清冷,一副削薄的肩挺立在金辉下, 像一株红梅, 却透着翰墨之香。
三皇子微低眼睫,不由想到自己与沈璿的几个来回,可以称上交恶, 但忠臣不事二主,沈璿如此守心,他也是敬他几分的。
再望向沈韫, 眼里带着一点欣赏的意味,少顷, 皇上与成宁问完话,令人给沈韫赐座。
不时文房一齐上来, 皇帝笑着说道:“沈画师不必拘谨, 你且照着三皇子画下来即是,三皇子妃身体抱恙, 先回去了, 不过既然是朕说好要给他二人的新婚之礼, 怎可食言?”
沈韫稍蹙眉尖,入殿时不见三皇子妃的身影便已觉古怪,当下听皇帝的话,更有一股不安徐徐而升。
果不其然,皇帝复笑一声道:“听闻沈画师得以言画形, 不如就让三皇子与你描述三皇子妃的形貌,将他二人一并入画, 你意下如何?”
如是平常, 沈韫自诩画工细腻, 便是帮柳伏钦也作过不少类似的画,可是面对皇上,她无端有种忐忑的感觉,端正应声:“回皇上,臣并无如此画技,怎敢以臣之笔,辱没……”
尚不及说完,皇帝笑眼阴沉,“你的意思是,朕所听闻皆是传言?”
这便是她担待不起的话术了,沈韫启唇解释,“臣是说……臣,臣尽力一试。”
皇帝要批阅奏章,只命她画完献与三皇子,便抬足去了麟渊阁。依皇上的吩咐,她所作若得三皇子满意,便可回画院候旨,若不能,那就得好好掂量掂量“辱没”一词。
偌大的轩颐殿内,唯有一道青烟似的男声不紧不慢地响着,讲述起三皇子妃,言辞简洁、枯燥,毫无情绪。
沈韫无从下笔,秉着走一步算一步的心态,先请三皇子上坐定好,目光一抬一落,手随之在纸上勾勒运走。
斜长的阳光从窗边移到殿心,如同一块圣影罩住沈韫,安安静静,美玉般的眸子垂在画上,倒比之更像一副风华卷轴。
三皇子凝目望她,身体慢慢欹去椅背,搭在大腿上的手指闷闷敲了两下,“沈姑娘与解郎中的婚期定在何时?我虽不便出宫,一份薄礼还是可以叫人送去的。”
自沈璿拿解寅辞拒他已有数月,回忆起来,都是去岁的事了,却迟未闻解家办喜。虽然早就料到他们是在搪塞,但猜想与证实终究不是一个滋味。
他突然发问,沈韫的手滞了一刹,脑子也有些懵,若非经人提起,她都快忘了这茬。
先是祖父去世,后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的思绪全都集中在画院和汪常寿身上。前者是为了不成爹爹掣肘,后者则是思忖如何报狱中之辱。
但此事由三皇子问起,她敏锐地咂出一分异样,缓了缓,搁笔正色道:“臣不敢当。此事权由臣父母作主,尚未告知于臣。”
“哦,如此。”三皇子将两手交握,跟玩似的一根根拆开来,复又合拢,语调轻飘飘的,“那沈姑娘又是犯的何事落入北镇抚司?”
沈韫闻言微愣,暗道这位三殿下怎么出口句句都是危机。皇上既放她在画院,实话自不能对旁人讲起,一时编个完满的谎也绝不容易。
“这里没有外人,沈姑娘大可直言。”三皇子瞧她不语,知她心中已惊,却实在好奇父皇对沈家的动作到底意味什么。倘太子失去臂膀,对他便是一个极善的预兆。
沈韫周身不安,原以为今日进宫刁难她的人会是皇上,不想三殿下才是那个难伺候的主。
不知如何答对,默了良晌,倏尔起身装道:“殿下恕罪,臣忽感不适……可否容臣暂退片刻?”
说话儿已泄出一点病态,三皇子着目打量她许久,调开视线去瞧窗外,嗓音平平,“天色也不早了,沈姑娘下去吧,明日再画。”
沈韫正想趁此时机完全脱身,闻他开口,忙抬一抬袖,“谢殿下.体恤。”继而却行退了出去。
原引她进宫的内官眼下已立在殿门外,瞅她出来,便知三皇子没有为难她,忖了忖,提步与她搭话,领着她往出宫的方向走。
春日迟迟,光影不曾于天边落幕,稍远一些的地方倒是漾出一点点红。
内官行步在前,沈韫中规中矩地在后头跟,心中揣摩三殿下适才与她所言。打探她因何入狱,远没有打探她的婚期更令人惊诧。
沈韫有种隐隐的直觉,解寅当初贸然到府中下聘,或许和三殿下有关,具体是怎样勾牵,她猜度不到,却是提醒了她,是时候与父亲重谈此事,把她与解家的婚约解除。
她脑海中默默编织言语,思量该用什么样的路子才能叫父亲妥协,陡地听前面荡来一个慵懒的嗓音,“这不是沈画师么?”
旋即,沈韫觉得脊背暗凉,那股血腥的味道重又缠上喉间,就闻身前内官兜笑招呼,“小汪大人,沈画师刚从御前出来,正引她出宫去。”
汪常寿因获皇帝赏识,近几日在宫里算得上有脸面的人物,许多识得他的太监都尊称他一声小汪大人。
他听了笑起来,眉宇间缠裹一层自高的光,“正好汪某也要出宫,不如你们歇歇,我送沈画师。”
“这怎么好?”内官拢一拢手。
汪常寿的目光转在沈韫身上,“不妨事。”
引人觐见和引人出去是不一样的礼法,有他愿意代劳,自无多大不可,须臾,笑着回道:“那便有劳了。”
三皇子是在沈韫离开一刻的时候撩袍出的轩颐殿,原准备在宫门下钥之前出宫一趟,谁知竟在后面瞩见这一幕。
前方那道高长的人影穿着蟒服,面生,没有丁点儿印象。三皇子眯了眯眼睛,旁边的内官及时替他解惑。
“殿下,那位便是皇上月前新封的锦衣卫镇抚使,汪贵妃之侄。上月沈家小姐的案子,也是皇上交由他去办的。”
这么一说,他才终于有点头绪,微张口唇碾磨道:“汪贵妃……”
随即想起什么,蓦然问了声:“你说汪贵妃二月是因何事被父皇禁足?”
宫道上,沈韫感觉冷风袭面,双腿仿佛灌了几均铅,想走,却尤难迈开步子。
汪常寿见她小脸发白,低低笑了一下,“沈姑娘是怎么了?”
轻佻的话音将沈韫的神魂拉回,抬目看他一眼,强行把心里抗拒的情绪摁灭,半晌,绕开他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