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1 / 1)

春风四下里吹着,沈韫在柳伏钦怀中哭过一场,力气尽失,才上马车就睡着了。

这次与之前不同,她睡得很安稳,没有稀奇古怪的噩梦来袭扰,及至归府,有谁勾了她的腰和腿弯将她打横抱起,她也只是蹙了下眉,再无旁的反应。

沈府的下人一瞧小姐这般回来,大气都不敢出,忙停下手中的活,等他们行远了才埋首做自己的事。

因为没人敢惊醒她,一路进到卧房都是窸窣的悄静,柳伏钦把她搁到床上,看那张睡颜在薄光下泛着些病气的白,身子也清减了,眼角淡淡落下去,逐渐有些红。

宋氏搬了张椅子守在床边,拿浸润的巾帕替沈韫擦拭泪痕,一边拭着,一边想到她小时候,其实她是最不爱哭的。

犹记得她八岁那年,为了替她弟弟出头,独自一人去私塾里把嘲弄他的孩子得罪个遍,最后被人不小心推搡着撞到假山,整条胳膊都是血,她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印象中,沈韫少时的所有哭闹都是用作制衡柳伏钦的障眼法,碰上在长辈面前与他争、又争不过,还丢了脸面的事,哭一嗓子,总能圆满解决。

如今稍稍想起,宋氏苦着唇畔笑了一下,旋即又有说不出的心疼扩散开来,等将她安置好,便唤上柳伏钦和沈延宥一起出到门外。

树梢上开出几个骨朵儿,怯怯地回应京城的春天。宋氏微抬一眼,心思依旧嵌在沈韫身上,伤神地叹了叹,“韫儿从小到大哪里遭过这种罪……”

遑论牢狱,就是一点腌臢在沈府里,他们都不舍得让沈韫知晓。皇上让她受这样一趟搓磨已经令人惶恐,竟还要她下月开始去画院当差,不是明摆着换个地方拿她错处,以堵朝中悠悠之口?

她一个姑娘家,打小养得娇惯,聪明是聪明,却不够圆滑,又容易感情用事,外头的世道那般险恶,叫她如何应对得来?

闻言,沈延宥益发自责,颈子半折下去,有些不忍再往房里瞥探。

幸而宋氏不曾着眼过来,默一晌,对柳伏钦说道:“多谢你送她回来,你母亲那儿也记着去说一声,韫儿回家了,叫她不用担心,待韫儿有点精神我再请她过来。”

“伯娘不必与我客气,是我该做的。我……”柳伏钦朝门内睇一瞬,转回脸轻声道:“我能等她醒来再走吗?”

自他见到沈韫,她一共只和他说了两句话,每一句都扎在他心上,使他现在都缓不过神。他想确保沈韫无碍,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倘若她不愿,他会立刻离开。

屋檐下,少年高高的眉骨淌下一许深影,将他的诚挚压在眸中,还是那个样貌,但锋芒稍减。

宋氏知道他牵挂沈韫,颔首领他们踅下台阶,“好孩子,你也受累了。你和延宥到我那里坐吧,让韫儿好好休息,看她都瘦了……”

言尾渐渐无声,一想到她在狱中这些天会是怎样度过,会有多害怕,为人母的悲痛便一刹冲顶,顾着是在孩子面前才将将忍住。

此时不到晌午,日头照在石板路上晃出几分凌厉的光,折入沈延宥眼中,无端叫他思想诏狱阴森的铐链和其下腐烂的肉身,脊背一寒。

刚走两步,那股寒意就从背后游到眼前,变成灼烫的不安,疾跑两下追在宋氏身旁念叨:“母亲,还是给姐姐寻个大夫瞧瞧吧?姐姐身子弱,别叫什么瘴疫沾上。”

宋氏侧目答他,“你爹爹已经让人去寻了,他会跟大夫一同过来,你们两个跟我去吃点东西,总不好一直空着肚子。”

至于沈璿跟大夫是什么时候去的墨毓轩,连沈韫都没有察觉。

醒来时,她正蜷着身子窝在内墙,像一只小狗,迷迷糊糊在梦里听见几声责训,与父亲往日斥她的不大一样,带了些哀愁之味。

沈韫撑着床铺起来,见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犹自懵了一刻,随后想起她的确是在家中。垂抑多时的心终究恢复动跳,揭了被下床。

洺宋和两个伺候她的丫头闻听动静,忙从房外辄进来,面容惊喜交半,“姑娘醒了,可有哪里不适?饿吗?要先沐浴还是垫点吃的?”

“烧水了么?”沈韫边问边脱衣裳,秀眉暗扣,行动间掣出一丝急躁。

听她们说有,便点点头,独留一件寝衣未褪,视线垂了垂地上和帐后被她碰过的单衾,吩咐道:“都扔了。”

两个侍女领命,洺宋打龙首架上取了一件外衣给她披着,被她微微拂开,“我不冷,洗完再穿吧。”

洺宋不知她为何推拒,但有日子不见,主仆俩似乎有些生疏了,遂不好多劝什么,默默点了一架熏笼搁去她旁边,等备好热水,便服侍她濯发沐身。

雾气慢慢浮上,掩了沈韫满目,她阖着眼,一旦陷入黑暗便不自主地想到牢中,恶寒一起,倏地摇一摇脑袋,试图将那段回忆甩掷出去。

她最想忘却的倒不是累日幽冷,是那个低头睥睨她的威肃龙颜。

须臾,沈韫启唇道:“离四月还有多远?”

“回姑娘,尚余五日。”

她暗松一口气,稍纵又凝起脸,有些许失意。入画院听旨作画,等同于抢了她的手,不仅如此,项边还斜着一把随时会宰动的锋刀。

这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叫她突然有点儿理解父亲,人一旦心存牵绊,哪有那么多事可以为所欲为?

片晌金乌隐没,更替的烛火给屋内熨贴一层柔和的边。

洺宋拿来布帛为沈韫擦发,复伺候她穿衣,仔细着问了声:“姑娘,眼下可要叫人过来摆饭?”

沈韫确觉饥腹,但又无甚胃口,见洺宋一言一止皆露着小心翼翼,不免应了下来,略吃一些便喊她们出去,独自倒在榻上忖度圣心。

皇上将她召进画院,究竟是因为缺少一个降罪于她的明目,还是皇上对父亲有别的心思?

冷香潺潺流溢,熏乱了她本就混沌的思想,稍刻,外间敲进来几下笃笃的叩门声,她扬声喊进,却迟迟不见门扉开阖,心说洺宋怎变得这样拘谨,拔步亲去开门。

两扇一启,空中似乎有冰雪消融的声音,沈韫怔了住,见柳伏钦一身直裰立在门下,瞧了她,嘴边噙出一抹清浅的笑,不知怎么,她蓦然有种缥缈的感觉。

好像眼前的他只是一个贪求的梦,良久张了张唇,“你……我以为你早走了。”

柳伏钦放低嗓音,“你希望我走么?”

沈韫顿了顿,追究起来,她希望他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不拘做什么,就是想看见他。但此刻夜幕落临,留他在房中,不合适。

理智上犹犹豫豫,身体上却轻轻摇首,错退一步,让他进屋。

因未料过会有人来,沈韫没有束发,绸绢般的青丝半垂胸前,两道睫毛一抬一搭地扇了扇,显出几分不自在。

“你别一直盯着我……”

她余光里瞟来几眼,攒了眉。

柳伏钦勾唇一笑,不愿在她面前提起前事,却有心逗一逗她,目光定定地轧在她的脸颊,“太久了。你再不让我看看,我都快忘了你生的什么模样。”

语意颇多挑弄,口吻却温和,抬手尤其爱护地蹭了蹭她的腮,不等她说话,续着声儿问:“你想出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