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出了县城,便由不得她再跟了。”
两条腿岂能追上四条腿?沈延宥明白她是打定主意不收云樊,自己也不好再劝。
只是年纪轻的孩子总有些难以自控的纯善,他见一个姑娘漂泊在外,孤零零的,衣裳单薄素旧,也不知一个人在楚州能不能活得下去。
琢磨一顷,终是停下来,将她还回的荷包再度塞给她,低着脸略感抱歉,“你收着吧,去哪儿都好,别追着我们了。”
“公子……”云樊敛着一双塌软的眉目望他,视线有意无意掠到沈韫背上,还待再说什么,不防她在前边回视,催促着喊他一声。
头顶上飞落几片碎琼,一路往前飘转,添绘的寂静与愈发逼仄的街巷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韫因心中紧迫,一直走得很急,预备上马之际突然瞟得十数步前摞着些粗布似的东西,挡住了她的去路。
只得亲自过去察看,却见至首处弯曲的形态像个孩童身体,没有脸,便踯躅着推了推,将其翻过来,口中还在温言唤着什么。
哪想下一刻,一张半腐的容颜僵硬地跃入她的眼眸,吓得她身子趔趄,几欲跌倒,幸而沈延宥眼疾手快接住了她,目光随其一落,不由得怔忡半日。
城中怎会有尸体?突来的恐惧浸染着他,使他眼睫钝颤,脚下不平稳地把沈韫揽退一点,视野向深远处扩张,即见尸山般的衣料一处一处堆拢,触目惊心。
未假思索,沈延宥立时伸手捂住沈韫的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
却是没来得及,沈韫只觉胃里有一股寒意上涌,凉凉顶着她的喉咙,犯起一阵恶心,额角隐约发汗,手指忍不住蜷缩着,适才所见一幕在她眼前久久无法抹杀。
不知过了多久,沈延宥回神安抚她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们换一边。姐姐,你别害怕,跟着我。”
随即拥她转身,待她适应俄顷,慢慢垂下手。
光线一霎纳入瞳眸,返现出一则明朗的身姿长立于尘寰,玄色氅衣将他的眉眼烘得益发浓盛,大概有些瘦了,但让人安定的眼神叫沈韫恍惚了下。
太像柳伏钦了。
怎么可能是他?
沈韫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直到身边响起那声熟悉的语调,“伏钦哥哥?”
略含稚气的四个字吹到她的耳畔,顺着寒风钻骨游走,似要拆散她,脚下一时虚软,半晌动弹不得。
柳伏钦乍见沈韫原是欣喜的,可瞧她满目惶怕的样子,眼色蓦然晦暗,心里酸紧了下,视线扫及她身后,忽然明白那位老伯说的“干净”为何。
转瞬,他朝她的方向抬步,遽然加快步伐,用跑的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抚拍她的脊背,胸腔的跳动让她确凿意识到他是真的、活的。
“沈韫……”
? 第 84 章
四周悄寂, 阴寒的光照在沈韫身上,射过狐裘冬衣, 将里头的肌肤筛得阵阵刺痛。
忽然, 一个宽敞而暖和的怀抱覆住了她,大手兜着她的脑后,另有一股温热的力量在她背上缓缓起落。
手指蜷曲着颤了两下, 她清楚他为何会来,此时只想贴近他,恨不得把自己全部藏身到他的身体里, 于是竭力抬手,把刚血液回流的指尖缠拧到他的衣上, 贪求地回拥他。
魂牵梦绕的人就在身前,柳伏钦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欲图抱紧她, 又恐力度太狠会让她不适, 只能低低地喊了喊,“沈韫……”
像是引渡的绳索将她一寸一寸拉回, 那些冰冷与悚惧逐渐疏散, 她却不愿离开, 两手用力抓住他的衣裳,把脸颊往他怀中深埋,眼睛紧闭着摇了摇头,似欲将脑海里的画面抖落出去,尽数替换成他。
柳伏钦顿感心疼, 轻抚她的手慢慢停下,把她环紧了些, “他们伤不了你, 阿韫, 别怕了。”
沈韫哑声片刻,她害怕的不单是那些尸骨,还有让她认知动荡的世情。原来天底下当真有如此可怖的景象,与老师画中所现如出一辙。
她一贯不理解为什么老师要将无人愿看的惨状绘画下来,这样残忍,这样亵渎观瞻。但此刻,她仿佛有些明白了,是悲悯。
柳伏钦的嗓音还在头顶传递,重复着一样的说辞,无外乎四个字:沈韫、别怕。
倒像个咒言,她的心在他一遍遍启唇间平复下来,渐渐收回手,稳当地向后撤了一步,仰起脸,眼底爬上一层眷色。
少顷,她张了张口,“我不想走这儿了。”
“好。”柳伏钦替她牵马过来,重择一条道陪她同过。
沈延宥望着她在柳伏钦的抚慰下开始好转,目光微避,敛去失落的神情。等出了曲安县就翻身上马,打前头问:“伏钦哥哥和我们一道去澄州吗?”
今日以前,他期待着柳伏钦能接替他的陪伴,让自己免受一遭无妄之苦,但适才瞧他们相拥的身影,好像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骤然觉得心里不大痛快。
柳伏钦闻言点头,见他眉心轻蹙,忽然反应方才冷淡了他,不由勒缰驱近,“我让楚铖给你和沈韫雇辆马车,可好?”
行了五六日,周身没有一处是不疼的,有人出钱出力供自己轻闲,他哪有二话?只是待松口时,倏然想起沈韫有多急迫,脸上的松懈又凝结成漠然的模样,“不用了,姐姐想尽早抵达澄州。”
既是沈韫所求,柳伏钦不再干预,把马策回沈韫身边与她一同启程。
沈延宥瞧那两阙背影向着趋深的官道陷进去,一丝黯败从瞳孔浮漫出来,或许他还不能适应自己的姐姐有了一个比他重要的人。
正待一踢马肚跟上,却闻身后宕来一道破碎的声音,回首瞥望,竟是云樊始终不渝地追在后面,漫天飞絮盖青丝,好一副凄楚之态。
终归看不过眼,攒了攒额,只喊楚铖他们先行,随后打马调头。
澄州的冬天,比京城柔情得多,纵然已入正月,雪和风皆是走个过场,穿件薄裘便可阻挡寒意。
沈韫到澄州却是两日后。
这日碧空晴朗,太阳骄贵地挥退云团,舍下一片金芒。天气好难免使人心情舒畅,仿佛一个神幻的好兆头,跨出的每一个步调都印满喜悦。
紧赶到沈剡府邸,前来迎接的是一个面容可亲的中年男人,见门外少女颇为惹眼,凝目打量一圈,握掌疑了声,“您是二老爷家的闺女?”
“您还认得我?”沈韫为之一惊,她能记得这位阿叔的面相是因为他与从前几乎没有不同,可她却由一个半大的孩子长成姑娘,能够一眼对上身份,委实不易。
顷刻闻他暖笑道:“可不呢,姑娘小时候与现在竟是一个模样,只是越发出息得秀气了。”
言讫顾一眼四周,最后把视线掰到她身旁的少年身上,不敢笃定,“您独自来的?二老爷呢?这位是……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