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尚未退却,若让父亲知晓她还在暗中究查老师的案子,多半会引他雷霆之怒。可这件事总要有人来做,她也不信世上有无法昭雪的冤屈,老师的画作俱被销毁,她欲为其正名,便需要那人手中存留的画。
少女的声音似一缕柔风,虽然暗哑,却不经意乱了江瞻眼中一潭清水,额心骤攒一下,有些踯躅地低下头,“是,小姐。”
申时末尾,残阳收了余照,繁星闪烁缀上夜空,漾着花灯船只,一片浩渺艳色。
憬承舫停靠在河岸西南,数盏明灯高照,将舫内的淫靡之气徐徐醺开,舞妓扭腰款步,摄魂一样冲来客抛弄秋波。
沈韫未料到憬承舫是做这种营生,香艳得令她耳根一热,咬了咬牙剔江瞻一眼,目示他先行。
待至几案,沈韫并未落座,有几分拘束地凭在阑干旁,眉间蹙痕微起,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沈姑娘果然守时。”
背后低声一笑,转过身,便见汪常寿穿着月色圆领袍,发上青簪横越,步履轻晃,绕过三两娇娥走到她跟前。
没有半点儿起承转合,沈韫凝望他道:“你想要什么?”
汪常寿嗟叹一声,嘴角勾着深意的一抹笑,“看来沈姑娘早已猜到是我,真是丝毫乐趣都不给汪某留啊。”
说话间撩袍坐下,即刻有人端来两盏玉瓶搁到案上,倾身向他怀中贴了贴,如若耳语。
沈韫从未见过这样旖旎的场面,心中不适,将眉梢一拧,克制着接道:“我不是来听你扯这些的。你要我如何做才会将老师的东西交给我?还有,你如何证明老师的画在你手中?”
“沈姑娘若不信,今日便不会来了。”汪常寿抬眸望她一眼,带着戏谑的目光瞟向怀中女子,依盏抿一口,复慵闲道:“喝酒吗,沈姑娘?”
端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意态,叫沈韫眼梢微沉。正如他所言,她之所以赴约,便是笃定他有她想要的东西。
周遭琵琶声响,转轴拨弦,一曲弹开浣青南岸的红妆绮梦。汪常寿瞧她默立不语,索然无味地摇了摇头,继而抽手挥退美妓,拿眼光睐她。
“汪某若想毒害姑娘,断不会选在这儿。站着不累么,何不坐下来你我好生谈谈?”
沈韫犹豫少时,到底掀袍坐了,火光映照她的脸颊,写尽催促之态,“汪公子想怎么谈?不如明快些,何必与我浪费口舌。”
汪常寿闻言笑了一下,看这无情眉眼,男子装束,冷冽高傲至极,偏偏对陆思白有一颗赤烈的心,倏地令他生出一些恶念,翘了翘唇。
“沈姑娘坏了我的姻缘,按常理,我是该怨怪姑娘。但人心就是这么离奇,没得到之前,我以为我很想要,可是错失了,我竟不觉半分遗憾,兴许我还得感谢沈姑娘。”
说着举杯朝沈韫比了比,提及信中所书,语速渐次慢了下来,“陆宅并非我带人烧的,但确实有我的干系,沈姑娘若想知道,便去查好了,反正你已猜出一些眉目,不是吗?”
在宫宴以前,他不愿任何人知晓自己与陆思白的肮脏过往,可宫宴以后,他知道沈韫一定有所警觉,再藏匿于他来说并无多大意义,倒不如将自己的短柄剖露给她,等她一步步踏入他织好的网,那些过去便都不值什么。
夜风撩得灯火悠长,与他一番毫无首尾的话同时划破沈韫最后的耐性儿。她突然有些后悔了,自己定是鬼迷心窍才会相信他。
于是撑膝起身,不防见他挑动眉毛,从袖中掏出两卷画轴摆去案上,屈起一条腿枕着手肘,另一只手抬起酒杯,淡淡道:“沈姑娘别急,喝一杯再走吧?”
沈韫素来不擅饮酒,但时下观他神情,仿佛狭着几丝强迫之意。不由将长睫垂下,睇了几案半顷,弯腰捞起瓷盏呷了一口。
汪常寿歪嘴一笑,推动画轴送至对案,不知是提醒还是挑衅,“我将他的画赠与你,并没有怀什么好心。沈姑娘聪慧,千万别辜负我才是。”
? 第 69 章
柳伏钦与其二哥终归不欢而散, 仿佛有一盆化雪的水铺天盖地向他浸下来,回到房中良晌无言。
外头雨止住了, 云翳染霞, 屋檐底下坠落长久的啪嗒声,柳伏钦静默听着,心里唯有一个念头翻涌而上他想沈韫了, 他要见到她。
迫切的欲望使他顾不及袍服洇湿,渴骥奔泉般直往沈府行去,却在抵达沈府后, 胸中急促的声响骤然停顿,得到一个令人颓靡的回答。
她此刻不在府上。
柳伏钦等了很久, 直到日隐西山,这段光景仍然没有回应。宋氏知晓他来府中, 几度邀他到院里叙话, 他头一回婉辞了,只称身子不愉, 便落寞退去。
世无永夜, 金乌从几团浓云中露了头, 又到天明。
午时的首阳书院比任何时辰都更热闹,学子们揽背挤搡,从各自的院堂中夺步出来,一路语笑喧阗地溜向馔堂。
沈延宥才闻报钟,蹿得比谁都快, 却是与众人相反的方向,步履欢悦地去寻柳伏钦。
才至半途, 适逢许章霖跨过一扇月洞门, 扭头与身后的人影笑说:“你别不信, 我那会儿将他制得迭声讨饶,忒痛快了!”
言罢又朗笑两声,回首便见沈延宥有些惊讶地打量他,大步过来提眉问:“章霖哥哥,你如今成了武进士,怎还日日困在书院,没去承个一官半职来当?”
旋即,许章霖神色一垮,恹恹泄一口气,“还不是叫我爹给压的……”
不欲谈及此,复展了展眉,眼梢里荡起一点灿烂的笑,勾着沈延宥转了半步,朝武场那边努一努下巴。
“别提这些了,咱们去后头较较武艺?已经好久不曾与你们切磋,骨头都要松了。”
沈延宥紧忙扒拉下肩上的手,打着圈从他的控制中脱离,目光使劲向柳伏钦瞟,嬉笑着回:“我便算了吧,伏钦哥哥陪你,我看着就成。”
许章霖见手里的鱼儿挣游出去,笑称一句德行,重又返到柳伏钦身旁,冲他挑挑眉峰,“那就咱俩?刚好你吃不惯馔堂的菜,若你赢了我,我便‘舍命陪君子’,跟你摸到外面吃去。”
孰料他却不大在意一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脸上有晦涩的情绪隐隐滑过,开口是对沈延宥道:“沈韫昨日……出去了么?”
一句话叫许章霖讪讪闭嘴,捋着连纹袖管与二人一齐朝前,就听沈延宥嗯了声,语气稍暗。
“姐姐拿着我的帖子去了解府,回来时好像喝了点酒,问她什么俱不答应,把我和母亲都吓坏了。”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嗓音低下来,有如自语:“不过和上次比,姐姐昨夜尚算清醒,走路也不晃,就是哪里怪怪的……”
柳伏钦微微垂睫,眼角醋意横生。
须臾,他侧目将许章霖淡睇,终于应了他,“改日吧。”
许章霖满头雾水,抬眉回望稍顷,又闻一声填补:“改日再与你切磋。”
不由得缓缓咧唇,住了步,抱臂盯着他们几番睃巡,“你们一个两个何时变得这样怯弱?是我之前没来书院,你们便决定摒弃我了不成?”
柳伏钦无声地笑了笑,提袍迈过红槛,“我是担心伤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