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得并不远,可身?上裹着夜风,气息太过冰凉肃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时,浑身就在难以自抑地发颤,到现?在?颤意更浓,她掐住手臂,学他曾说过的话,哽着问他:“孟慎廷,要我求你吗?”
孟慎廷迎着她扯了扯唇:“昭昭,不需要管我,不需要试图弥补我,你让我的手包得再细致,也治不好?我,不如?彻底转身?,别再看?我了。”
梁昭夕不再出声,就孑然一身?地垂眼站在?那里,攥着双手,对?抗般纹丝不动。
孟慎廷阖眸,经过她身?边走向?车门,终是遂她的愿,低声吩咐:“让医生上车。”
商务车的后排空间充足,梁昭夕没有坐在?座位上,她曲着膝,紧张地半蹲在?孟慎廷腿边,手中举着一盏医疗应急灯,灯光雪亮,把他手掌的伤口照到一览无余,医生皱着眉坐在?一旁,镊子不断剥开他伤口,在?深处翻找着尖锐的玻璃渣。
车里光线有限,应急灯不带支撑,也不能稳固地放在?合适位置,梁昭夕自己要求用手举起来,她也就避无可避,眼睁睁望着孟慎廷在?忍痛。
医生来得匆忙,也没想到伤这么重,没带麻药,只能硬取。
梁昭夕没有勇气去看?孟慎廷的脸,她满头冷汗,怔怔盯着他狰狞的裂口,黏成缕的睫毛扑簌,举灯的手也在?无意识摇晃,快顶不住时,她手腕蓦地被一把握住。
他手指间有汗,很冰,把她抓得极其坚固,她又举得稳了,像整个身?体都钉在?这唯一的支点?上,却不敢抬头望他一眼,缩着自己,不去碰他。
孟慎廷两只手受着不同?的凌迟,一只由器械,一只由昭昭。
他如?同?末日般紧紧攥她,目光沁血,停止在?她头顶,不能向?那张苍白的脸再近一步,不能再越雷池。
伤包扎好?后,医生如?蒙大赦,早早下?车,梁昭夕手腕泛出一层瘀红,她捂着,不出声地坐到孟慎廷旁边位置,倚靠着车门,额头贴在?冰凉的窗上,看?着前排挡板升起,把空间隔绝,看?着车启动,驶离云山机场,返回她千辛万苦逃离的京市。
接近午夜,高速上也车流寥寥,每隔几米有灯照射,映进梁昭夕眼睛里。
她从车窗的反光中盯着孟慎廷的侧影,他恍惚的,不真切的,镜花水月的映在?她瞳孔,偶尔清晰,偶尔消散,像一场她本不配得的黄粱美梦,如?窗外夜色一样浮光掠影,她挥霍消耗蹂躏之后,终究满脸泪地睁眼醒来。
醒来,就再也回不到这场梦里了,这段路途到头,她将与他彻底诀别。
梁昭夕用指尖碰触车窗,轻点?着孟慎廷凌厉的侧脸,弯弯唇,想笑?一笑?。
她何其有幸,有过这么天雷地火的一场,假如?不是这样相遇,假如?她当初在?小公园里更清醒一点?,把少年的脸仔细描摹,在?他手臂间铭记住他的五官气息,假如?她这么多?年中哪怕一次停驻回头,望一望身?后的阴影里,笼罩她的那双眼睛,假如?她在?他车窗降下?,递出伞,让她不要再出现?时,抓住那只如?玉如?竹的手,他是否不会遍体鳞伤。
可她与孟慎廷,没有假如?。
京市到云山,出来时总嫌太长太远,唯恐迟慢,返程时,又觉得车速快得人惶恐,她想喊钧叔慢些,想让高速限速再严格些,可外面闪过的夜色明明悠缓,根本算不得多?快,她讨厌明亮的路段,灯光太闪,晃着车窗,看?不到他的投影,经过昏暗处时,她目不转睛,把里面灰蒙的身?形纳入眼底,刻上痕迹。
孟停,这条路突然变很短。
孟停,钧叔开车是不是一直这样急。
孟停,你睫毛里怎么有光点?在?闪,好?像泪一样,是不是我眼睛不好?,看?出幻觉。
车在?凌晨驶入京市,繁华首都,再晚仍有车水马龙。
随着街景熟悉,梁昭夕嗓子被棉花堵住,呼吸越来越阻滞。
孟慎廷睁眼,望着车里昏暗的虚空开口,声音磨砺得低沉晦涩:“出租房不要住了,上次给你的房子,你搬过去,当是我对?你提出的唯一条件,那套房子,本身?就是买给你的,里面需要的都备齐了,你今晚暂住,你的东西,明天我让人送过去,不用担心,我不会出现?。”
梁昭夕干涸地张了张唇:“好?。”
他镇定地,冷静地交代:“你的工作室,投资照旧,对?外的运营合作我不再干涉,随你心意,你自己的钱收好?,别往里砸,什么时候资金不够用了,跟钧叔联系。”
她死死盯着窗口,嘴唇上碾出牙印:“好?。”
他说:“你父母的案子,我手中的证据比警方多?,我会拿出来,为梁先生翻案,为你洗清家世,至于我和陈松明筑起多?少恩怨,是我的事,你不用在?意。”
梁昭夕咬住手背,尽可能平稳地再说一句“好?”,本以为能够忍住的泪还是漫过眼窝,她最害怕自己连累他,怕她身?上的麻烦蔓延给他,可他到底什么时候,替她做了这些事,他还要赌上什么,他还能赌上什么,再执迷下?去,就剩他的命了。
他说:“遇到事,记得来找我。”
她极力控制哽咽声:“好?。”
车窗外巨大的广告牌流光如?瀑,梁昭夕隐约认得,她从前在?这里经过,前面不远就是孟慎廷送她房子的那片楼盘。
他似是很淡地笑?了一声:“入冬了,天冷,出门多?穿,别轻易发烧,没人再在?小公园及时地抱住你。”
她忽然泪如?泉涌,肩膀在?暗处微微抖动:“好?。”
车在?转弯,驶入陌生的住宅区,两侧树木高耸,遮蔽出的暗影够她抹干眼尾。
灯光再度恢复,她转过头面对?他,努力弯着眼说:“你不要画地为牢,你也要走出来,可惜你养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坏孩子,为了坏孩子,什么都不值得。”
孟慎廷的眼神跟在?她半空猝然相撞,他如?冰如?刃:“值得不值得,是我说了算。”
梁昭夕垂下?头:“你也不要再看?我了,不要再关注我,不要再为我做任何牺牲。”
他唇角收敛,似是不近人情:“别对?我提这种要求。”
车正在?减速,并未进入地下?,而是逼近室外的单元门,梁昭夕被无法言喻的空洞和惶然淹过。
她近于口不择言,也以为这样可以真正意义地斩断和成全:“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会遇到更好?的,有和你相配的人,你要重新开始,重新恋爱,也可以,可以跟对?你够好?的联姻。”
孟慎廷气息消失般的沉默,她终究受不住抬起眼,对?上他不吝露出殷红的眼睛,他凝着她,静静说:“昭昭,你不能对?我太过分?。”
车停下?,几步之外就是灯光明澈的楼门,走进这扇门,她和他的世界隔绝,她深深呼吸一次,手遮住眼睛,再放下?时,朝他笑?:“那你要平安,要顺遂,要对?我置之不理,要不再受疼。”
她手颤巍巍撑着车座,探过身?,想要吻他一次,快要相碰时,她停下?来,合眼呛了一声。
她在?做什么,她有什么资格干这种事,分?别的前一分?钟再来吻他,她哪里来的脸,她简直太可恶。
梁昭夕一点?点?撤回身?体,转头打开车门,孟慎廷蛮力蜷住的指节绷出斑驳淤血,他半敛的眼帘压低,喉结在?皮肉下?棱角锋利地滚动,被扼住的呼吸更紧更深地窒下?去,逼人撕心裂肺,逼人失态。
他的失态掩在?没有光照的夜色里,在?她下?车时,他也推开门。
不知道凌晨几点?了,风里夹起盘旋的雪片。
梁昭夕裹着车里的男士围巾,半张脸藏住,眼廓被吹得迷蒙,她站在?楼前的灯光下?,纤细瘦白的一条,手里抓着他给的新手机,分?不清是汗还是融化的雪,黏在?指间,冷的,烫的,快要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