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已是十四?, 距离江铣托他们找人已经过去了八日,距离那位孟娘子失踪也?已经过去十日。

万年县不良帅得了江铣的银子,自然是把手下全都铺出去帮忙寻人,只是万年县统管朱雀大街东侧五十四?坊, 这头住着?的达官贵人比长安县多多了, 最受圣人宠爱的晋阳公主?府邸就在兴道坊, 比江铣更难伺候的也?不是没有?。他要寻孟柔,别家勋贵、高官、皇亲国戚,那也?有?个?什么猫儿狗儿丢了要寻, 每日的要事公务并不比长安县少, 可不良人全都撒出去了, 这些脏活儿累活儿繁琐活儿,谁干?

江铣在战场上立过首功,又在皇帝面前留了名,县丞收受他的贿赂帮他办事,实则不是为?了贪那点?钱财, 而是知道他如今风头无两,乘机攀点?交情。

谁料八日过去,人还没找着?,县衙里的公务都快要堆积成山了。

“……仵作验过尸, 年岁大略对得上, 推算时日,她落水的时候在月初,也?就是初三、初四?, 再晚不到初五,这同您要找的那位……日子也?对得上。”卢县丞道,“下官去探问?过, 初四?那日春明门附近确实有?人落水,但?城门防卫站得远,没看清有?没有?救起来。”

江铣一言不发,卢县丞看不出他想法,想了想又补充道:“但?黄渠离春明门这样远,说不定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也?有?可能是下官多想了。”

仵作弓着?身子推开房门,为?了减缓尸体腐败,停尸房里常年存着?冰,就连冬日也?不例外,一打开门,含混着?腐朽味道的冷气乍然散开来,惹得县丞和?松烟都遮着?口鼻别过脸,只有?江铣同仵作早习惯了这味道,并没有?下意识避开。

所以,江铣一抬眼便?瞧见?了。

他终于明白县丞为?何无法确定死者身份。说是女尸,实则若不是身上套着?的裙裳,只怕也?难以说清这到底是男是女。大概是因为?在水里泡得久了,尸体皮肉鼓胀得像个?一戳就破的盛满的水囊,浮肿得木床几乎放不下,简直不成个?人形。尸体身躯肿胀,面目、五官也?都烂成一团,舌头外翻,牙齿暴露出来,两只眼睛……那原该承装两个?眼睛的框子也?承装不住,两颗硕大的眼珠只得掉在外头。

县丞早料到江铣大概不肯进屋,特地让仵作摆在正门口,可一开门,当即便?把他自己恶心得转过身吐了。松烟原本苍白着?一张脸强忍着?,可看见?有?人吐了,胸腹翻涌一阵,也?跟过去吐了一地。唯有?仵作见?惯这场面,并不觉得有?什么。

江铣是待过牢狱也?上过战场的人,各种奇形异状、死状惨烈的尸身,他见?得多了,甚至自己也?差点?成为?其中一具。

再骇人的场面他也?不是没见?过,可当望见?屋里的情形,他却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五郎?”松烟吐过一阵,抹了抹嘴又跟上前来,“五郎,您若是辨认过了……”

江铣充耳不闻,只望着?屋里的女尸怔怔发呆,松烟也?只能鼓起勇气,捂着?头脸往里瞥。

看清之后?顿时惊呼道:

“这、这不是孟娘子的……”

女尸身形肿胀,面目也?辨认不清,可是那身衣裳,那身衣裳……

孟柔不是第一回闹着?要离家,她先前就闹过一场,那时江铣满府里寻人,松烟也?跟着?搜查过,当日江铣抱着?孟柔从假山中出来时,松烟也?曾给二人照过灯。

只是匆匆一瞥,原本不该给松烟留下什么印象,只是长安城里,国公府中,人人都身穿锦绣衣裳,就连马棚里牵马的小厮也?不例外。反倒是孟柔,江家五郎的房里人,被找到的时候竟然穿着?一身葛布衣裙。

这样简陋的衣衫,这样粗糙的布料,这样没有?一丝花样的裙裳,根本不是国公府所用之物,可江铣和?松烟却同时怔在当场。

县丞摸了摸下巴:“中郎将……”

江铣没应声?,一双眼睛仍旧直愣愣地盯着?木床上的尸体,松烟看了两眼不敢再看,连忙问?县丞道:“她身上可还带着?别的东西?”

县丞也?不清楚,转眼看仵作,仵作连忙弓着?身作揖道:“有?的,有?的。她手里握着?枚花钱,似乎是重要之物,攥得紧紧的,小的废了好些力气才拿出来。”

说着?便?往屋里去,从桌案后?头拿出那枚银花钱,在身上蹭了蹭双手递过去。

松烟没敢接,转头看江铣,江铣尤在怔愣,慢一步才迟缓着?转开眼。

仵作手上握着?枚精致的银花钱,中间开了个?孔,上头原本应该系着?绳子,但?是早在水里泡得朽烂了,只剩下点?红色的断线。

“不是她。”

江铣撑着?廊柱勉强稳住身形,长长吐出一口气,不过是瞬息之间,他竟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看见那枚银花钱,竟感?觉劫后?余生。

“不是她。”江铣又重复了一遍。

县丞急道:“哎?这、这怎么……您不再认认了?”

江铣直起身,看也没再看那具女尸一眼,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他从未见?过那枚花钱,那不是孟柔的东西。江府这样的人家,一向只用金子打吉钱,成串成串地赏赐给下人,用白银打这些玩意,于江府来说太过廉价,于孟柔来说又太过奢侈。她拥有过的银物什统共就只有作为嫁妆的那支银簪子,也?早熔了给他补玉佩。

那根本就不是孟柔。

一口气走出好几里,站在坊道正中央才发觉今日是骑马来的,马还拴在万年县廨,幸而一回头便?看见?扯着?缰绳,匆匆赶上来的松烟。

“五郎,您……”松烟欲言又止,“您这几日也?累了,不如回去好好歇着?,明日再继续找?”

歇?

江铣这几日确实没怎么合过眼,可要让他就这么回去歇着?,也?是万万不可能。

孟柔还没有?找到,若是在他休息的时候发生了意外怎么办。

江铣翻身上马,没回江府,也?没回公廨,而是仍旧往春明门去。

所有?城门,他都必得再去查问?一遍。

……

江铣终究还是回了趟家,问?过府中下人,确实从没有?打过什么银花钱,这才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他这几日没上值,吃住都在西市那个?小院子里,已经是夜禁,也?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多跑一趟,江铣洗漱过后?便?回到西厢房,直接在床上合了眼。

屋内陈设依旧,床榻也?是日日有?人打扫,就连孟柔都好像从没有?消失过,枕畔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一伸手,却没能捞到人。

或许是触景生情,又或是因为?白日刚受过一场惊吓,这一晚,他竟然梦见?了孟柔。

安宁县的院落,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同孟柔亲手攒下的,他在那里住了整整三年,那也?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年,每一处缝隙,每一处裂痕,他都清清楚楚。

孟柔穿着?一身碧青裙裳,手里攥着?枚遮阳用的蒲叶,双颊晕红,鼻尖冒汗,白生生的一个?小娘子,水灵得不像话。

她就这么站在门前冲着?他笑。

江铣仿佛也?忘了许多事,一见?着?她便?打从心底里发软,柔软的情绪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