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一样。
那是枚莹润如羊脂的玉佩,上头刻着精细的花鸟纹路,十分眼熟,她曾在别处见过相似的……不,几乎是一模一样。
曾有另一块同样的羊脂白玉佩,被孟柔不当心给打碎了,花费好些功夫和一根银簪才勉强拼凑起来。
不会错认的。
长孙镜腰间的玉佩,同江铣身上日日不离身的那块,一模一样。
一瞬间,江五谈到玉佩时怪异的说辞,江家人对待她的奇异态度,公主听说她是江铣妻子时尖利的笑声……许多互不相干的事一股脑地冒上来,搅扰得孟柔心头好似一团乱麻,分不清首尾也理不清顺序,心底也忽然生出一股胆怯,叫她不敢再探究,不敢再深想。
但线团深处炽热的真相,不待她前去触碰,便好似等不及要跳出来了。
孟柔磕磕绊绊地告辞,跟在女官身后出了暖阁,长孙镜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走远了,才抓起罩衣往内室去。
暖阁中烧着炭火,已是如春日一般,进了内室不见明火,却比暖阁燥热几倍不止,晋阳公主仍旧一身薄薄春衫,光着脚倚靠在软榻上,瀑布一样的青丝不加修饰,从凭几一直滑落垂地。
长孙镜目不斜视,将罩衣交给女官,躬身上前行礼:“臣拜见公主。”
晋阳公主送到唇边的酒杯一顿,撩起眼皮看过去,
长孙镜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让免礼,便自顾自地直起身,绕开地上散落的绸缎酒盏上前,掀袍坐在她身侧,提起酒壶晃了晃。
晋阳公主半晌没说话,嗤笑一声:“你这是什么礼数?”
“多年不见,总得做做样子。”长孙镜翻翻找找,果然找出只翠玉夜光杯,“多谢。”
她朝公主晃晃杯子,自斟自饮一杯。
“我还当你去礼佛一趟,真把自己修成个菩萨了,但既喝得酒,想必是还没出家。”晋阳丢开酒杯凑过去,“你当真半点不恼怒?”
“恼怒什么?”
晋阳仔仔细细打量长孙镜,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想了想,托腮笑道:“想当年,你我二人同在月下祈福,我只求能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你则立志要嫁天底下最好的儿郎,可没想到……”
长孙镜确实寻到了最好的郎君,但那人却因幽王谋反坐罪流放,前途尽毁,晋阳也在不久之后,被皇帝一道旨意赐婚给郑家的废物。
“不过是儿时胡言乱语。“长孙镜淡声道,”我瞧你如今过得挺好,还提这些旧事做什么?”
方才她进门时,正巧与晋阳的几位“贵客”一群衣冠不整的青壮郎君擦肩而过,屋内酒盏四散,满地布料,一看便知公主究竟会的什么客,又是如何会客的。
晋阳娇声笑道:“父皇都不在乎,要你多管闲事,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喏,那个孟氏,可是已经被江铣带进屋里去了,他还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吗?”
“这便是你今日邀我的用意?”长孙镜睨她一眼。
男子娶妾本是常事,就算现在不纳娶,日后也难免会有,所谓食色性也,孟氏确有姿色,据说江铣伤重在床时她也照料有功,如此兼贤具美的良妾,长孙镜不是不能容。
更何况,若不是当年因幽王谋反耽搁了二人婚事,江铣也不会娶孟柔为妾。
第20章 第 20 章 庙见礼
当年孟柔嫁给江五冲喜时,他正受了重伤瘫在床上,一身衣裳几乎都被血污浸透,又在寒风中干透了,混杂着干草枯枝粘黏在身上;剪开布料后的伤口更是骇人,腰腹以下一片血肉模糊,腿骨形态扭曲,明显是断了,也不知究竟是怎样从马上掉下来的,竟然能伤成这样。
孟柔在家照顾过病人,知道光是伤口化脓发出的烂疮也能要人性命,因而并不敢耽搁,连夜去打水给他擦洗,但或许是为了筹钱聘妻已经变卖完所有东西,屋里别说棉被了,就连件用来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她怕江五着凉,只能将自己的衣裳盖在他身上,一等天亮就出门找活计赚钱,就这样,她白日出门做活,晚上回家照顾江五,忙忙碌碌一个多月,江五总算是醒了。
人虽醒了,腿却没好,仍旧只能瘫在床上,他仿佛也忘了有冲喜这回事,一见着孟柔就像看见洪水猛兽,拼了命地往后躲,根本不肯让她近身,孟柔好说歹说都不管用,怕他挣裂才刚愈合几分的伤口,又怕他生出褥疮,只得每次都趁他睡着了才进屋帮他翻身擦洗。
那日或许是动作大了些,途中江五忽然醒了,一睁开眼便嘶吼着让她滚,孟柔也来了气,扯着他衣角不肯松手,争执间,一块白色的石头从江五领口掉出来,砸在地上摔碎了,发出好大一声响。
两人动作同时一顿,孟柔低头看了看:“不过是块破石头,为什么藏在身上?”
孟柔早就见过这块石头,那时候江五满身污秽,这块石头也和污血杂草混在一起贴在身上,孟柔以为这是旁人搬动时不小心混进去的,随手就扔在了边上,也不知道江五是什么时候捡回去的,原本灰扑扑的石头擦净之后雪一样的白,上头还刻着许多精美的纹饰,十分漂亮,只可惜摔碎了。
不过漂亮归漂亮,河里晶莹剔透的石头也不是没有,能换几个钱?
孟柔讪讪收回手:“你想要什么石头,我明日去河里再给你摸几块就是了。”
江五没理她。他盯着满地碎片怔怔地发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笑起来,先是闷闷的几声,而后声量越来越高,声音也越来越嘶哑,额头青筋爆起,眼眶通红,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他是在怒吼,又像是没有眼泪的哀哭。
那场面太过渗人,孟柔抱紧胳膊缩在边上,也不敢再提要帮他擦身。
后来孟柔猜测,江五是独身一人,白色的石头恐怕是他家人留下的东西,他才会这样看重。后来到坊里找锔匠修补时得知,这不是什么普通的石头,而是玉,一点碎末比沉淀带你的金子还贵,还能入药救人,她就更确定这玉佩是江五家传的宝物。
但原来江五并不是独身,他双亲健在,上有兄长下有弟妹,他在长安还有一个家。他也并不是什么乡野里的独身军户,国公府炊金馔玉,遍地奇珍,羊脂白玉虽然难得,却也不至于江铣这样视若珍宝,就算碎裂了、打上了丑陋的锔钉也要日日佩戴。
除非,这块玉佩还有别的更重要的意义……
“孟娘子?孟娘子怎么在这里,怎么不撑伞呢?”
孟柔如梦初醒,看看周遭,她竟然已经回到江府,甚至已经一路走进内院,走到了流觞亭,叫住她的是位眼熟的嬷嬷,似乎是郑瑛身边伺候的,看她没有反应,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满面担忧。
“孟娘子没事吧?”
“我……”
她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公主府,又是什么时候下的马车,从在暖阁里看见长孙镜腰间的玉佩开始,她就一直浑浑噩噩的,像是丢了魂,旁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概都记不清了。眼前雨幕如烟如雾,落到身上像冰针一样往人骨头里钻,手里正抓着一柄没打开的伞,也不知是谁塞给她的。
雨越下越大,嬷嬷见她仍是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干脆把她拉进亭中避雨。
亭外雨声不停,亭内水源不断,郑瑛一身素服正在抚琴,淙淙琴音与潺潺流水仿佛天然相合,孟柔听不出她在弹的是什么曲调,只觉得这画面说不出的雅致,但在这寒冬凄雨中,又未免显得过分孤寂。
看见孟柔被嬷嬷引进来,郑瑛琴声一顿:“是你啊。”
孟柔局促地点点头,束着手远远坐在栏杆边上。
这是她头回和郑瑛私下相处,自打上回璎珞的事情过后,不管是郑瑛还是江婉,孟柔都是能躲就躲,只有在主院给大夫人问安时才会偶尔撞见,即便撞见了,也只是点头问好而已。
每回看见郑瑛,孟柔都不由自主地发怵,再加上身处流觞亭,她越发懊悔不该被嬷嬷拉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