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内官犯夜为你传递消息,裴、李为你冲锋陷阵,你却只想着能成最好,不能成也有退路,于是?才一遇阻碍便撤兵。你父亲是?天下之主,你母亲是?我姑母,是?我长孙家的女儿,你有这样的门第,这样的血统,却如此蝇营狗苟,倒不如死了干净!”

一边说,一边将剑锋抵得更深。

燕王毕竟出?身高贵,倒不至于为了一柄脖子上的剑而大惊失色,他只是?无奈地?看?着长孙镜。

“何必意气用?事?你我都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再闹下去不过平白让人看?笑话。好,就算我不愿苟且,这就同你一同拼杀出?去,不死不休。你我死得干净,可孩子呢?你就忍心让他才刚出?生就失去父母吗?”

孩子生在最不该出?生的时候,长孙镜无暇顾及,燕王更是?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他一眼?,二?人便已经刀剑相?向。

“你不忍心让他失去父母,却忍心让他屈居人下,为人鱼肉。今日裴、李两家倾尽全?力帮你,我不顾性命也要登上玄都观,难道仅仅是?为了宫城里?头的那个位置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一旦身陷权力斗争,便是?不死不休。”

燕王好似察觉到什么,连忙道:“阿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与陛下是?亲父子,晋王是?我亲弟弟,不至于此……”

“陛下肯放过你,晋王肯放过你,你要卑躬屈膝,向他们称臣乞求活路,你甘愿做人阶下囚。可我不愿。”

长孙镜似哭似笑,抱着孩子的女官使了些手段,婴孩哭声凄厉得能够震颤灵魂,但长孙镜没?有回?头。

她只是?不甘地?朝外看?了一眼?,隔着层层人影,也分不清哪个才是?嬴铣。

终究是?输了。

当年在闺阁中许下宏愿,要嫁天下最好的郎君,她出?身高贵,容貌过人,才华冠绝长安,更有绝不低眉的傲气,可是?左顾右盼,挑挑拣拣,穷尽一生所选出?的两个男人,一个自甘下贱,一个卑微懦弱,皆无用?。

若她不是?长孙镜,若她不必嫁人,是?否能有别的愿可许?

可惜没?有如果。

长孙镜抽手收回?剑锋,闭目自刎,鲜血飞溅,染上燕王惊愕的脸。

“阿镜!来人,快来人……”

兵荒马乱中,林寓娘双手抓着从衣角扯下的棉布,死死捂住小兵的伤口,方才那几道箭矢,不但阻止了意图杀她的两个军士,还连带着将护在她身前的小兵也带倒在地?,利箭穿透了胸甲,几乎将他整个人钉在背甲之上。

“撑住,撑住啊……”

林寓娘将全?身力气都压在双臂上,没?拔箭头,再怎么压迫伤口也是?于事无补,但正如她所说,她的医箱早被砸烂了,没?有柳叶刀,没?有金疮药,滚烫的鲜血不断烟出?来,指缝间都是?血。

仿佛察觉到自己?的性命正在逐渐流失,小兵抬起手,轻轻握住林寓娘的手腕,摇了摇头。

“林娘子,求你……别救我,我……”

血漫过气管,淹没?了口鼻,小兵满嘴鲜红呛咳着说不出?话,只能哀求地?看?着林寓娘。

她突然明白了小兵的意思。

燕王是?皇帝的儿子,所以?即便燕王谋反,皇帝也会放过燕王。李乂则是?皇帝的臣属,谋反是?死罪,小兵追随李乂谋反,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但若是?他此时死了,他就是?为护卫林寓娘而死,尚有抚恤留给家人。

林寓娘有心要说些什么,嘴唇开开合合,到最后,却是?力气一松,颤抖着放开手。小兵似乎笑了笑,双眼?空茫地?望着屋顶,没?多久就停止了呼吸。

他死了。

林寓娘低头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忽而被一双手臂紧紧环抱住。

“寓娘,我来迟了,你可有受伤?”

林寓娘摇了摇头,她靠在嬴铣身上,借着嬴铣搀扶的力道站起身,不远处,医工、女官在榻边围了一圈又一圈,药材都是?现成的,但长孙镜划的那一剑又快又狠,已经是?回?天乏术,燕王神色呆怔,任由军士们上前卸下他的盔甲与剑鞘。

孩子又高声哭起来,女官连忙将他抱在怀里?轻哄。

“结束了吗?”

嬴铣将她抱在怀里?,剧烈的心跳到此时才平缓下来,他长出?一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

……

这场闹剧,最终定性为左卫大将军裴方正不满朝廷,私与妻弟李乂挟持燕王及王妃密谋造反。罪首裴方正、李乂已死,家产籍没?,余下党羽,如提供兵器的幽州刺史等人经审问?或死或流,长孙越自称年迈乞骸骨,皇帝怜恤他丧女之痛准许了,燕王自请离京就藩,皇帝起先不许,经燕王固请后准许,嬴铣则因为救驾有功填补了尚书仆射的空缺。

朝廷因这小小动荡惊起一番波澜,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没?过多久,嬴铣上书请求赐婚圣旨,要与平陆县主成婚,皇帝降旨允准,加赐无数恩遇不提。

等圣旨送到林寓娘手上,她才知道自己?竟又要嫁人了。

与圣旨同时送到的,还有一张地?契和?宫中外派的一行内官,地?契是?晋昌坊里?的一处宅院,由松烟亲自修整督办,屋宇轩敞,花草丰茂。林寓娘更名改姓,与孟家人断了往来,没?有亲族,这一处宅院便充作她的娘家,成婚时从此处出?嫁,日后也能常来小住。内官们则是?来帮她处理婚仪事宜的,皇帝对嬴铣宠遇优渥,连带着爱屋及乌,特准林寓娘的婚事摄盛二?等,以?公主仪仗出?嫁。

成婚那一日,天还没?亮,便有几十名黄门提着镶银水桶清扫街道,撒设水路,内官手执华盖在前导引,宫女们头戴朱钗,身着绫罗,提着的鎏金香炉烟气袅袅,熏得满坊香气,军士们扛着檐子,将一样样覆着彩绸的嫁妆送入国公府,最前头的仪仗进了门,最后头的一队才刚跨出?县主府邸的门槛。

林寓娘坐在镶金裹铜的载舆上,被一层又一层的行幕、步障牢牢围住,举着彩扇悄眼?往外望,只能看?见宫女们乌鸦鸦的黑发与闪烁的珠饰。

忽而听见几声沉重钟鸣,随行女官答道:“队伍刚经过了无漏寺。”

林寓娘便领会了嬴铣的心意。

就像是?楚鹤在送她出?嫁。

第118章 第 118 章 黍未熟(完)……

及至行礼, 林寓娘没有父母兄弟,嬴铣也已经出族,只在高堂上树了两尊皇天后土,忽而听见外头一阵喧嚷, 竟是皇帝亲自驾临观礼, 既如此, 便撤下神位,拜请皇帝上座。礼毕入青帐,傧相齐齐恭贺, 又有吴丰、吴顺等人起哄要嬴铣作却扇诗, 锦绣般的诗句一句又一句吐出来, 众人这?才恍惚想起,徐国公?曾经也是个探花郎。

而后便是鸳鸯玉枕,被翻红浪。

既然已经在长安成婚成家,林寓娘便没再想着回江城,只在西市买下间铺子, 开了个小小医堂。她已是县主,拥有封地食邑,钱财上便十?分宽容,有病患来投, 不但?不吝惜上等珍贵的药材, 遇到穷困人家还会免除诊费药费。她医术精湛,人又心善,医堂很快打?出了名声。

某次嬴铣突生意?外, 被扣押在宫中,他深受皇帝信重,权势越来越盛, 位极人臣,也难免有人攻讦非议。虽然事情很快查清,人也很快放了回来,但?这?却让林寓娘发?觉,从前嬴铣不愿将俗务带回家烦扰她,却让她对朝中诸事一窍不通,她不愿同人宴饮,也让她在嬴铣被困时消息不通,无处求援。

夫妇一体,荣辱与共,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嬴铣荫蔽下生活。左右医堂声名太盛,已经让人发?现了林寓娘的身?份,林寓娘干脆借此机会停了医堂,换上罗裙,梳起高髻,往来于宴席之间,谈笑于杯盏之中,以求与人建立联系。起先因为地位和出身?的缘故,旁人常常表面热络,实则疏离,但?人哪里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高门女眷们讳疾忌医,往往不肯声张,只借着宴席私下请林寓娘过脉。如此一来,一条条人脉悄然搭建,一点点消息相互传递,林寓娘学着交换资源,学着牟取利益,学着世家大族们如何行事,终于不必再将医箱夹带进诗会之中,她帮着嬴铣躲过一次又一次明枪暗箭,也轻飘飘一句命令,便让楚鹤的医书刻版印刷,流传于世。